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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永远不能被定义 只能在故事里慢慢体会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林颐  2021年11月26日15:43

“也许,爱永远不可能被定义,它只能在某个故事中被慢慢体会。”

这是英国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全新作品《唯一的故事》里的一句话。全书即将结束之时,男主人公保罗从抽屉里拿出他很久没有使用的小笔记本,试图罗列他所想到的爱的定义:爱是个布娃娃,是只小奶狗,是这个,是那个……最后,他把笔记本放了回去,在他心里,浮现出了上面的那句话。

一起浮现的,大约还有他和苏珊这么多年的故事。很久以前,当时他19岁,是个有点叛逆的长发青年,苏珊48岁,是个家庭主妇,他们结识于网球俱乐部。这场脱离常轨的爱情,注定成为一场丑闻。他们私奔,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定居,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她坠入酗酒的深渊,容颜老去,神智丧失,而他逐渐变成了从前他不认可的那些冷漠的中年人。

这样一个故事,有肥皂剧的性质,可是,一个高明的作家能够让烂题材焕发光彩。巴恩斯,就是这样的作家。

小说写得细致入微,感情的发生、变化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作品完全采用保罗的视角,从保罗的角度去讲故事,而有意识地把苏珊视角的事物模糊化,所以,情节显得高度凝练,同时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巴恩斯的写作技巧很高明,小说的三个部分,分别采用了“我”“你”“他”的多种叙述人称,但叙述者始终都是保罗,这样的写法有什么好处呢?

以“我”的身份叙事,一切都是以“我”为中心,符合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心态。“我”对父母老套的婚姻、对周围伙伴随意散漫的性行为很不以为然,“我”觉得唯有自己和苏珊才是真的爱情,苏珊的婚姻不幸让“我”仿佛成了守护骑士的罗曼蒂克角色,所有的禁忌让“我”的情感变得更加富有激情,获得了与社会常俗抗争的勇气。年方十九的“我”不想去理解爱,“理解”爱是之后的事,“理解”爱趋向于讲求实际,这时候,“我”只想去感受,感受爱的浓烈,感受对事物本身的聚精会神,感受错综复杂,感受爱的绝对真理……

第二部,从“我”逐步移向“你”的叙事,意味着情感逐渐退场,从内部抽离,在一定距离之外,“我”与自我对话,回顾、审视之前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你”相信自己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你”不断寻找各种证据强调爱情的珍贵,但是,显然,这种强调和寻找本身就意味着爱的褪色,激情转化为责任和义务,“我”让一位女性抛弃了家庭,“你”在道义上就从此与她捆缚在一起了,爱仍然存在,但是,爱变得复杂,不再只是一男一女彼此的吸引。小说没有直接描写苏珊的心理状况,两位主角,一实一虚,保罗对于苏珊的看法,是否就是真实的苏珊呢?而苏珊又是怎样看待保罗的,是什么让她感到绝望?

第三部,开头就落笔:“他有时会问自己一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快乐的记忆,或不快乐的记忆,哪个更加真实?最终,他认定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他有一本保存了几十年的笔记本,记录着人们对爱情的看法。爱情,如今已经从行为变成了抽象的、理论的研究,他完全从现场撤离,成了外部的审视者,冷淡、平静,对爱情不以为然。在小说结尾,“他”去疗养院探望彻底失智的苏珊。在这里,小说巧妙地用“我”替代了“他”,“我”原来以为自己可能会有些激动,但是,“我”只是平静地与不能辨认来者的苏珊吻别,“我”的脑海闪过了多年以前苏珊穿着网球服大笑的模样,但这个场景很快被“车里还有多少汽油”取代了。

小说最后一句:“在往外走的时候,我在接待处停了下来,问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那小伙子耐心地做了回答。”从“我”到“你”到“他”,最后回到“我”,小说完成了一次轮回,一次社会化的规训和自我规训。所以,这部表面上讲述“爱情”的小说,实际上可视为“成长小说”的变种。经典成长小说都在处理青年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强调以获得社会化人格为目标,有时候也可以是反对成长,拒绝归化,向世界大声说“不”,不过,主人公一定有追寻自我、建构自我或反向的消解自我的要求。我们看到,保罗的故事正是经历这样一个社会化的过程,张扬的个性和奔放的情感,最后消融于无形的社会常规。保罗成长了,成为了完全意义的,通达的、圆融的“社会人”,“爱”是“成长”的一场试炼。

本书作者朱利安·巴恩斯是近年来英国文坛颇为活跃并多产的优秀小说家。1946年生于英格兰中部的列斯特,1968年毕业于牛津大学,此后从事媒体工作、评论和小说写作。巴恩斯的小说多次获得大奖和褒扬,其中包括两次获得布克奖(1984年因《福楼拜的鹦鹉》,1998年因《英格兰,英格兰》),《唯一的故事》这部小说也获得广泛好评。

巴恩斯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就是讨论“爱的定义”。比如,《福楼拜的鹦鹉》绘声绘色地描述放荡不羁的寻芳行为带给这位文学大师的创作灵感;《终结的感觉》揭示“中等就好”这种平庸生活的无聊与空虚。即使仿史诗类的实验小说《101/2章世界史》,巴恩斯仍然在探索,其中一则《插曲》,叙事者发表了坦率朴实的独白,引用了加拿大作家梅维斯·加兰特的话:“关于夫妻实情的奥秘几乎是我们仅剩的真正的谜,如果连这个谜也被我们穷尽,就再也不需要文学了——真是那样,也不需要爱情了。”《唯一的故事》是巴恩斯迄今为止对“爱的定义”最直接、最全面的思考的结果。

巴恩斯小说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时间。在他看来,很多问题是无法立刻得到答案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渐渐沉淀。在《终结的感觉》里,艾德里安以自我终结的方式,保证了人生的清晰澄明,很多年以后,在暮晚时分,在走向终结的时候,掀开时间的迷障,托尼渐渐靠近他的朋友那永远年轻的生命所隐藏的真谛。《唯一的故事》也是一个时间抻长的、不断延展的故事,小说细致地刻画保罗在不同阶段的心理衍变过程。在小说里,巴恩斯写了这么一段话:“他曾以为,在现代世界,时间与空间已不再与爱的故事相关。回望过去,他发现,时空在他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比他想象的更为重要。他已屈服于古老、持续、根深蒂固的幻觉:不知怎么回事,爱侣们身处时间之外。”

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的故事。爱,无法定义。证明爱的,只有时间。这才是唯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