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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周克希再谈《追寻逝去的时光》: 普鲁斯特早就预见了这部作品的命运
来源:文汇报 | 周克希  2021年11月23日09:08

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和他的长篇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世所公认的。正如法国作家莫罗亚所说,普鲁斯特发现并挖掘的不是“矿脉”,而是前人未曾发现过的“矿藏”。

这部小说还有一个人所共知的特点——长。法朗士有名言:“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这是他在当龚古尔奖评委时,面对参选的《追寻》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说的话——值得庆幸的是,这卷杰作最后还是征服了年迈的法郎士,赢得了他宝贵的一票。

所谓长,一是指体量大、篇幅长。整部七卷本的小说译成中文,约有250万字。二是指句子长。普鲁斯特给人的印象是特别喜欢用长句。据统计,全书中有三分之一的句子超过5行,有四分之一的句子超过10行。

它长,但是否冗长呢?作为一个译者,我的感受是“译前觉是,译后觉非”。翻译是最精细的阅读,我在第一卷译序中写过这种“觉非”的感受:“每译几段,我总会预感到前面有美妙的东西在等着我,那些无比美妙的东西,往往有层坚壳裹着似的,要使劲(常常是使出浑身解数)打开壳,才会惊喜地发现里面闪光的内容。”

但这种美妙,即便小说中的原型人物也未必欣赏。普鲁斯特年轻时,经常出入上流社交圈的沙龙,是沙龙女主人眼中可爱的“小马塞尔”。第一卷出版后,普鲁斯特送了一本到德·舍维涅侯爵夫人府上,事先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侯爵夫人恼羞成怒,终其一生不肯打开书来看上一眼。

作家、编辑,也未必欣赏。第一卷迟迟未能出版,一个受命审读的作家说:“这部七百多页的稿子简直不知所云。它到底在讲些什么?它要把读者带到哪儿去?——我只能说我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另一个出版社总编说:“我这人可能是不开窍,我实在弄不明白,一位先生写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居然能写上好几十页。”对此,普鲁斯特在给朋友的信上激动地说:“你把精神生活的体验,把你的思想、你的痛苦都浓缩在了(而不是稀释后加进)这七百页文稿里面,那个人手里拿着这文稿,却不屑一顾,还说出这种话来!”

最佳小说排名第一绝非浪得虚名,而我们缺的只是耐心

那么,小说到底好在哪里呢?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我仅从译者的角度,谈一点个人的印象。

普鲁斯特在第七卷中写道:文学写的就是真正的生活,或说唯一完全真实的生活——不仅是自己的生活,而且是别人的生活。主人公从贡布雷的家出去,有两条路:斯万家那边,意味着布尔乔亚、爱情、音乐;盖尔芒特家那边,意味着贵族世家、社交、绘画和文学写作。最后,两“边”交织在一起,作者就写出了这本把他精神生活的体验,把他的思想、他的痛苦都浓缩进去的“大书”。

普鲁斯特常说一句话:Allons plus loin.(让我们走得更远些。)他写各式各样的人物、社交场众生相、人性的弱点,乃至静物、景色,都让人有“写尽”之感。即便是写一杯椴花茶,写家乡的一条河流、一池睡莲,都写得那么精彩、那么美妙。比如说,读写静物或景色的段落,我会想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想起张岱的《湖心亭记》,虽然语言截然不同,但那种隽永的风味,却是相通的。小说中,不同的人物说不同的话,这种声口毕肖的高超本领,使我想起《红楼梦》。他写临睡前母亲给小马塞尔朗读乔治·桑的小说,写马塞尔去剧场看拉贝玛的演出,写凡特伊的小提琴钢琴奏鸣曲和七重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新颖的美”,都让我眼前一亮,心中充满感动。第一卷第二部“斯万的爱情”,写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从萌生到式微的过程,所谓爱情的嫉妒,真是给普鲁斯特写绝了。他写勒格朗丹的附庸风雅,常能使我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对地名瑰丽的联想,让我惊叹,让我陶醉。他笔下的大作家贝戈特,大画家埃尔斯蒂尔,都让我感叹作者的笔力确非常人所能及。是的,他写得很长,但他写得这么丰赡,这么细腻,这么从容,甚至这么幽默,读这样的文字是享受,这样的长句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异常精彩的!

这部小说,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样东西:扣人心弦的情节。这恰是因为普鲁斯特无意于此——不去跟大仲马他们争这个活计。

这部七卷本的小说,在西方文学界评选最佳小说时经常排名第一,这绝不是浪得虚名。而小说中所有那些美妙之处,都要等待热爱文学、又有耐性和时间的读者来分享。

比如,整部小说开篇的这四十多页文字,展示了独特的写作手法,正如普鲁斯特所说:“这是一本非常现实的书,不过,为模拟不由自主的回忆,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回忆往事的形式,从而使它有了优雅的形态,有了茎秆作依托。”

众多人物、地方(他们或它们,会在以后的各卷中出现)在小说的屏幕上一一掠过:人物有爸爸妈妈,外婆和她的两个妹妹,女仆弗朗索瓦兹,斯万(在他身上,所费笔墨较多,为后面的“斯万的爱情”做了铺垫),姑婆,莱奥妮姑妈,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甚至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盖尔芒特家族传说中的先祖);地方有巴黎,贡布雷,巴尔贝克,冬西埃尔,甚至威尼斯。

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的魅力首先在于语言(汪曾祺语)。普鲁斯特的小说,把法语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这四十多页中有好些段落,已经显示出普鲁斯特小说语言迷人的风格。这些段落,或以哲理的意味,或以温馨的情致,令人因折服而难忘。例如:一个人睡着时,时光的系列围绕在他周围;一旦这种排列发生混乱,记忆犹如高处伸下的援手,把他拉出这片虚无的泥潭。值得一提的是,把常人朦胧的感觉,用清晰的、带有哲理意味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普鲁斯特常用的叙述方式;主人公“我”睡前等待妈妈的吻(动人的段落);斯万的来访(在长句的基调上,添上轻快、风趣的笔致);当然,还有那个有名的玛德莱娜小蛋糕的一大段描写。

还有好些句子,则是我心目中的金句。例如:“习惯,是位灵巧而又姗姗来迟的协调大师。”“我们的社会形象,是他人思维的产物。”“往事隐匿在智力范围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个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质对象之中。”“这一物体,我们能在死亡来临之前遇到它,抑或永远都不能遇到它,纯粹出于偶然。”“一切的一切,形态缤纷,具体而微,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

一位失眠的先生,在床上想了这么多,写成精彩的四十多页文稿。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位先生是位真正的大师。

翻译过程奇崛艰辛让人常感“一山放过一山拦”

大师的作品,通常都是难译的。

这部小说的翻译,首先难在句子的绵长、句法的精微。全书中最长的句子有394个法文词,2417个字母。至于一环套一环的从句,经常出现的同位语、插入句,以及让译者绞尽脑汁的代词、介词等“小词”,更会使你永远有“一山放过一山拦”之感。

而真正的难处,有时几乎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为了便于“言传”,下面举两个文字较短的例子。

全书第一句是Longtemps,je me suis couchéde bonne heure.其中的longtemps是long(长)和temps(时间)的组合词。放在逗号前,短而干脆,但它的意思既不是“长期以来”,也不是“很久以前”。现在我译成“有很长一段时间”,意思对了,结构却很松散。这第一句,据说普鲁斯特是在反复修改了26遍之后才定下来的。我看到过其中4个不同“版本”。说句当不得真的话,longtemps译成文言文的“久矣”,倒有几分像。

第二卷的书名,原文是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其中有三个关键词:少女,如花一般,在……的影子下。曾见过的中文译名有“在簪花少女身旁”(簪花,无端让人产生古代仕女的联想),“在少女们身旁”(“简洁”到略去了“如花一般”的含义)等等。为找一个恰如其分的译名,岂止“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第二卷我译了两三年,就断断续续踟蹰了两三年。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较为合适(至少我这么认为)的译名:“在少女花影下”。一旦找到,却又觉得稀松平常了,这正是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这位天才作家死前便预见了这部杰作的归宿

对普鲁斯特来说,写作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内容。他在小说第七卷中吐露了他的心声:“真正的作品不会诞生于明媚的阳光和闲谈,它们应该是夜色和安静的产物。”内心强大的他,身体却很羸弱。他只活了51岁。在全部初稿的末尾写下“Fin(完)”的当年,他就与世长辞了。这部凝聚着这位天才作家人生最后十多年全部心血的巨著,问世后有过知音,其中的第二卷也得过龚古尔奖,但在各种思潮起起伏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始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这一局面,直到1950年代才彻底改观。如今,它已被毫无疑义地公认为世界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而当我们读到第二卷中下面这段话时,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部作品的命运,仿佛是普鲁斯特早就预见到的:

“天才不愿看到周围的人群无视他的杰作,也许会对自己说,同时代的人缺乏必要的审美距离,为后世而写的作品理当留待后人去读,有些画站得太近没法欣赏,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其实,他何必这么软弱,唯恐人家对他评价不公呢,评价不公是不可避免的。天才的作品之所以难以立即为人所推崇,就因为写出这样作品的人是特立独行,和常人不一样的。这样的作品,总是先培育出为数极少的知音,然后才拥有一个人数较众的读者群。贝多芬的四重奏(第十二号、十三号、十四号和十五号)历时五十年才孕育、造就了一批贝多芬四重奏听众,从而(跟所有杰作的情形相似)取得一种突破,即便不说让作曲家的价值为世人所公认,至少形成了一支有欣赏水平,亦即真正喜爱它们的听众队伍——而在作品问世之际,这样的听众是寥若晨星的。所谓后世,就是作品的后世。作品应该为自己创造后世。倘若把作品封存起来,直到后世才公之于众,那么就这部作品而言,这样的后世就不是后世,而是同时代的一群人,只不过是生活在五十年以后罢了。所以,艺术家若要让自己的作品走上自身的轨道,就不能把它藏之名山,而必须让它行之于市,直至遥远的将来。这个将来,才是杰作真正的归宿。”

我们的当下,就是普鲁斯特所预言的将来,就是他要为自己作品创造的后世。这样的经典是不朽的,是值得我们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去试着阅读的。

(作者为翻译家、 《追寻逝去的时光》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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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庸人或天才敢于写这样的句子:“侯爵夫人五点出门”

刚度过150周年诞辰的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近百年的世界文坛上影响太大了。一部如梦似幻的经典神作《追寻逝去的时光》,以一己之力将一块小小的玛德莱娜蛋糕,还有斯万的爱情留在了文学史上。一向毒舌的毛姆对普鲁斯特青睐有加,称自己是他的狂热崇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说:“普鲁斯特教会我阅读”;导演王家卫因对这部著作的喜爱,直接把小说里的句子放进了电影里;歌手李健因它写出自己的代表作《似水流年》;作家莫言曾与读者分享这部作品,称其启发他“通过记忆和气味,去寻找过去的生活,爱情、痛苦、欢乐、寂寞和我们的一切”。

没有人像普鲁斯特那样,出神入化地把那么多的事情指给我们看。在他的故国法兰西,他被认为是将巴尔扎克、司汤达与福楼拜远远抛在后面,进入了更广阔的图景中的写作者。如果人类的文学和艺术史上存在一件完美的作品,很多人一定会说,是《追寻逝去的时光》。

也有一种声音说,普鲁斯特忽略了现代社会生活几个最重要的方面。他只描写了旧时代几乎不值得描写的“残余”:一种即将消亡的遗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普鲁斯特的世界看上去似乎很快就离我们远而又远。但是,我们生活的这个辽阔的世界却一天比一天更像他那个世界了。背景不同了,范围不同了,但是结构没有变。

这个暧昧的历史发展过程,在四分之一世纪里,将一部相对晦涩的著作,变成了一部明晰的著作。当你打开这本书,之前对它的印象——“打死也读不下去榜单的No.1”、冗长和乏味——都被颠覆了。正如霍普金斯大学教授理查德·麦克塞说的,“读普鲁斯特,时间逝去了,但不会被浪费。”批评家们注意到这部小说杰作的特性正在这个时代变得越来越明晰,并且他们认为这是小说自身的光辉形成的结果。换句话说,是小说自身培养了它的当代读者。

普鲁斯特建议人们以新的眼光看世界。他认为唯一的真正的旅行,唯一的青春之路,不是去观赏新的景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这种思想在他的时代是奇绝的,充满了整部《追寻逝去的时光》,而在当下的确不再晦涩难懂。但这部小说是否真的得到了更准确的理解,却很难说。伟大的小说,其精神作用往往是微乎其微的,且众所周知,它几乎从来不会按作者的设想去发挥精神作用。读者把他已投射到世界上的意义,又投射到作品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投射行为变得越来越容易,因为普鲁斯特的作品是“超前的”。

法国学者勒内·基拉尔在其著述《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写道,解释社会精英阶层的小说几乎全都具有预言的本领,普鲁斯特是这样,塞万提斯是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例外。保尔·瓦雷里和让-保尔·萨特这样思想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谴责普鲁斯特作品肤浅方面,居然你应我和,人们曾喋喋不休地说,普鲁斯特不理解法国,他把法国混同于圣日耳曼区(19世纪巴黎著名的富人区)。批评家们有几分道理,但是必须看到,这个天才的混淆中包含着普鲁斯特写作最重要的奥秘。描绘社会精英的画家,或肤浅或深刻,全看他是反映形而上的欲望,还是相反,能够揭示这种欲望。《白痴》《群魔》《小鬼》《卡拉马佐夫兄弟》,无一例外地涉及了俄国贵族的衰弱,及其道德的沦丧,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止一次说过,俄国贵族在他作品中的作用,乃是俄国社会生活的一面放大镜。

伟大的小说完成于对上流社会空洞的抽象。只有庸人或天才敢于写这样的句子:“侯爵夫人五点出门”。在这个使人难堪的平淡或者是绝顶的勇气面前,中等才智的人只能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