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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子、傅小平:写散文,开头一句话非常重要
来源:《野草》 | 车前子  傅小平  2021年11月11日08:03
关键词:车前子 诗歌 散文

傅小平:倒是想问问,你写诗、写散文,一般是在脑子里已经有大体的想法后开始写,还是有了开头一句话,就跟着感觉往下写?

车前子:非常有趣的话题。写作多年之后,我最担心的是,尤其写诗,一落笔就被一个力量裹挟着往一个方向走去。近来我要克服的是,落笔之后,哪怕有三个方向,我也要放下。我喜欢迷路。我要让文字四面八方,发散流窜。我希望我正在写的这首诗没有终点。写散文,开头一句话非常重要,要让一个句子穿过针眼,然后才能缝缝补补;或者这么说,开头一句话让我骑到马上,然后信马由缰。

傅小平:听你这么一说,想到骑手的意象。大概是觉得用笔写作,就好比骑马狂奔吧。你有本诗集用其中的一篇《新骑手与马》命名。我看到有评论说,这首诗消解了各种驭马的常识,你写到的这些马身形飘忽,并非可驭之马。这里好像涉及具象和抽象的问题,诗歌里写“马”,很少具象描绘,一般都偏于抽象化。

车前子:这首诗还是简单,约是三十四五年前写的。如果说到具象和抽象,我这两年的诗歌更有代表性。也不是代表性,更像实有其事。

傅小平:但你被谈论比较多的,是你早期写的诗歌。比如《三原色》,这首诗差不多是你刚走上写作道路时写的吧,三原色应该是借了绘画的概念。

车前子:我十八九岁时写的。一首青春期叛逆的诗?当然那是少年的反抗,这种反抗非常无知,非常软弱,也非常无奈,并且是徒劳的。后来发现,最后我写到要把圆画得最圆最圆,可能受了鲁迅《阿Q正传》影响。当时写完,不管怎么说,还挺得意,像米罗走在巴黎街头,大喊一声“打倒地中海”。少年时期,市面上多是鲁迅著作,它是当时被准许的文学读物。《红楼梦》《三国演义》,现在的普及品,都无法找到,“评法批儒”期间,读到《水浒》。

傅小平:你说反抗,是情绪性的宣泄,还是那时意识到自己要反抗什么东西?

车前子:反抗什么,不同时段,还真不一样。青春期,反抗父母。上班之后,反抗那个环境。写作了,就是反抗传统的写作方法,和周围人的写作方法。我的意识形态只存货于写作之中,写作之外,我没有意识,也没有形态。写作把我买空卖空。

傅小平:我有时觉得,像散文是一句一句写的,诗歌是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既然每个字都这么丰富,诗歌可以不断往下写啊。

车前子:对个人而言,诗歌不是可以无穷无尽写下去的,一两个月写不出一首诗很正常。我觉得我在诗歌面前,永远是个外行,不是谦虚,那是很好的状态。有段时期,我的画偏于写实,画个西瓜荔枝什么的,买家也欢迎,这类画法,我大概可以一直画下去,但那样画,不能让我心安理得。写作,绘画,应该让我不平静,让我焦虑,让我煞费苦心,这样才有意思。

傅小平:不平静?有些人会说,写作、画画,都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

车前子:要有点难度吧。总在舒适区、安全区,太无趣了。写着写着感到没难度了,我就会给自己增加一点麻烦、困顿,我要展开对自己的恶作剧、捣乱。差不多,我有八年时间没写散文,为什么?因为散文写作对我来说有点轻车熟路,我这八年一直在给自己找难度——见识未到,难度不来,十分沮丧。有段时期,我一个星期开七个专栏,没有难度,无非辛苦。辛苦而已。

傅小平:就这么写,会分身乏术的吧。而且你还画画,怎么同时进行的?

车前子:每天都写啊,一天写三五篇,那时,随便拿个题目,我都能写。当然,也不是没有范围,哈哈,《论“薛定谔的猫”》我写不来,《论“薛定谔的阉猫”》,这个能写。那时,我还没绘画,靠稿费生活,就这么干。据说周作人拿到什么题目都能写,我用他的题目《故乡的野菜》,写了一篇同题,没感到难度。我好不容易找到难度写出的散文,编辑却说看不懂,收入集子也被删除。大概他们认为散文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但往往不应该那样,你这样写了,把“不应该”做成“应该”,才叫有趣。我的“不应该”散文可能得等个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吧,黄宾虹的画,人家也是不理解,黄宾虹说,五十年以后,你们就懂了。创作和鉴赏之间,的确有个时间差。

傅小平:黄宾虹的绘画果真是五十年后被理解。不知道这是暗合,还是有人有意识地“打捞”。不管怎样,不被理解,还能依然故我,是需要勇气的。

车前子:勇气,才华里最为重要的成分,却常常遭遇忽视。这些年,我写了不少诗歌,诗歌可以帮助自己保持勇气,战胜恐惧,更多是战胜无聊,减轻压力。

傅小平:阅读同样如此。

车前子:现在有书看,多好,小时候没书看,我是碰巧看到一点书。平常我住祖母家,周末会回一趟父母家。有次父母出门,把我关在房里,我玩弹珠,弹珠滚进床底,我爬进床底摸着黑找,就这样看到捆着的书,很是兴奋,觉得剪断绳子麻烦,就往外抽,抽到几本,其中有戈宝权翻译的《普希金诗文集》,我现在还记得《驿站长》《射击》,有这小说吗?

傅小平:印象中是有的。普希金的小说写得好,只是他被阅读谈论最多的是诗。

车前子:嗯,记不清了。我记得的是诗,“大海啊,你这自由的元素。”你想,我那时正读小学,化学元素周期表还没学过呢,也不知道什么自由,大海也没见过,但这些词语从头到脚把我震颤一遍。

傅小平:这么说,普希金的诗歌对你有深刻的影响?

车前子:或许是的,少年时代。青春期我喜欢拜伦,读《唐璜》。拜伦是英国人,为了希腊自由、独立而战,这种反抗精神很吸引我呢。后来,我还是更喜欢中国古典诗歌,喜欢王维、李商隐和杜甫,我最近在编一本自选集,选诗很少,却有两首献给杜甫,我是神不知鬼不觉选了这两首诗。

傅小平:你写过一篇《热读李白冷读杜甫》,挺有意思。其中写道:“杜甫真是成精了。不是精怪的精,是洗涤精的精。也就是说杜甫的诗歌是一些浓缩物。”

车前子:那是二十年前我给报纸写专栏。我刚才说的三个诗人,先是喜欢王维,后来喜欢李商隐,再后来杜甫,这三个诗人,我至今喜欢。韩愈,我也喜欢,我跟韩愈的个性,可能有点接近,比较偏执、偏激,也比较急躁。谈起文章之气,像欧阳修、苏东坡,气从丹田而来,韩愈那个气,从胸口而来,很是咄咄逼人。

傅小平:你不是还特别喜欢李贺吗?

车前子:那当然,但他早夭。有个书法家,王宠,三十九岁就死了,还有白玉蟾,也是如此,这两人的书法我都喜欢,没临摹过,觉得会被附体。我很喜欢李贺,但也不多读。我读古诗,临法帖,选的多是清朗之气的、方正之气的、茂盛之气的作品。

傅小平:想到你说的一句评论。读的时候没记下来,我只能记个大概。你大意是说,李贺的诗隔,李商隐的诗隔而不隔,白居易的诗不隔。这不隔,是说白居易的诗通俗易懂,普通百姓都能读明白的吧?

车前子:我不记得说过这话。白居易诗歌,也不好懂,也不好写。优秀的诗歌都有难度。写诗还是要有难度的,尤其互联网时代,很多东西变得很是轻易。

傅小平:现在的诗歌居多迎合读者,这样的诗歌更易于扩散么。

车前子:也是,你不能说他们写的不是诗歌,因为你说那不是诗歌的话,这太傲慢,也太自以为是。只能说是观念不同,彼此看不上就是了。反正诗歌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好东西不能轻易得到,不能像点个外卖似的。

傅小平:这话里像是包含了反消费的意思。

车前子:消费是反不了的,但可以把消费门槛抬起十厘米,让消费空间的难度增高一点,或者让消费时间的难度加长一点。

傅小平:有启发。现在很多诗人为提升影响力,写诗都求扩散,求翻译,但在我印象中,你提过一个“抗翻译性”的观点,你现在还坚持吗?

车前子:还坚持的,甚至越来越难以翻译了。怎么说呢,有些诗人的诗太容易翻译,那样的写作没有写出汉语状态。我这么说,他们不开心。很多年前,我做过尝试,把王维、李商隐的诗翻译成白话文,就得把他们诗里的空白给填满、涂黑,感觉就很不一样了。在母语背景下,现代汉语都很难传达出古代汉语的神情,更不要说翻译成外语了,我需要自觉和更自觉地回到汉语状态,去了解汉语特性。我的诗从文字出发,这文字,不是文字学意义上的文字,它是诗学意义上的文字,勾勒出作为一个诗人的透视,还有体现遣词造句的能力。这样的勾勒,换种说法,就是体现对汉语的尊重和敬畏。

傅小平:同时也是对母语的一种守护。

车前子:杰夫翻译我的一首诗花费多月,有些词,不知道怎么翻译。比如这句,“在胡桃拔尖的山坡上”,我写童年时期在陕西,上学路上,会经过一个坡,上坡的印象,感觉胡桃树是被天空拎着往上提拔,而坡形成恍恍惚惚的尖顶,所以用了“拔尖”这词,为这首诗增加一点微妙,也是难度。“拔尖”,词典里是“优秀”意思,而在这首诗里,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么,所以不好翻译。还有胡桃,有些人会认为和核桃一样的,其实胡桃和核桃也有区别,平时关系不大,这一首诗里,如果改成“在核桃拔尖的山坡上”,就会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胡桃”有异国风情的惊异(这很私密,因为我把“胡桃”“胡姬”视为词语亲戚),像我当初上坡的印象,我一个苏州孩子突然来到陕西乡村,仿佛漂洋过海。而其中最难翻译的,是“尖”这个字形,直接把我上坡的印象视觉化了。

傅小平:这是“一字顶一万字”的写法。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写,你童年有几年常常从一片胡桃林里穿过。你没见过胡桃落叶,所以总是看它碧绿于枝头。这个表达有意思。刚想到,我读到的都是你的短诗,你写长诗吗?

车前子:我写啊,曾经印过一本,颜峻给印的,私下里流通。

傅小平:没读过,我就不清楚是怎么个面貌。大体上有个感觉,现在长诗也普遍体现出碎片化的特点,缺少整体感。

车前子:我写长诗也是碎片化的,自从尼采横空出世,我们就不够体系和完整了。碎片化的诗歌、散文,更依赖直觉,更强调天赋,天赋偶尔显露轻浮的表情,卡尔维诺和艾柯和德勒兹都有这种表情,“时代之容貌,我们不能批评其时尚……”这其实加大了写诗难度。传统长诗,都有基本走向,也就是线性,最后有所总结,制作感较强。现在的长诗一般都有碎片化特点,颠覆线性之后,碎片建构语言的多边形。个体化程度更高了,要把个体化写出来,非常困难。这里,我要说到公共化,传统的长诗是公共化的,所以颇受欢迎。我们已经不需要传统长诗里的戏剧性,碎片化是更为直接的、视觉的戏剧性。碎片化让文本呈现可供凝视的逻辑……“时代之容貌,我们捐献碎片收藏品”。

傅小平:这个说法有意思。不过中国文化一向强调直觉。从这个角度,倒是有必要提倡你曾经说过的中国诗歌精神。

车前子:这个问题,每个写作段都有不同理解。我也喜欢外国诗歌,汉语里蕴含的某种思维、意味,需要外国诗歌加以激发。我一点都不反对翻译体,我觉得正是不断融合“外来语”,我们的汉语才发展成现在不错的样子。所以,不应该把翻译体当作假想敌,到底有没有翻译体这回事,说不定是杞人杜撰。如果说汉语存在问题,那也不是翻译带来的,而是内在外化,不是外化内在。现在,汉语需要新的句法,汉语不是汉语本身。我认为汉字化在汉语诗歌写作中更为重要。

傅小平:还真是,你在《阴影部分与部分阴影》一文中曾这样写道:“汉语诗歌的特性被汉字决定。汉字是汉语诗歌的传统。只是这个传统过于赤裸,熟视无睹,以致不以为是传统。”挺有意思的想法,怎么理解?

车前子:细读我的近作,或许有所理解,但也不一定。

傅小平:好吧,也算你回答了。感觉你特别注重汉字的音韵。像“册页晚”“木瓜玩”这样的字词,我以前不熟悉,不知道是不是你发明的,反正读着特别舒服。《算命》编后记里的这句“羯鼓羯鼓,雪粒速落”,想必是你发明的吧?里面既有对声音的阐释,也很有画面感,特别好。

车前子:是我发明,我希望我有生之年有所发明,不断发明。“雪粒速落”,是我对苏州方言里一个俗语的记音,意思是琐碎、剥落……

傅小平:想到“纸梯”这个词,你早期诗歌比较多写到这个意象。

车前子:我有个时期经常用到“梯子”意象。为什么这样呢,想爬上去看看围墙外面?我也不很清楚。那时身在苏州,感觉挺封闭的吧,那时几无可能接触现代文学,别说现代派文学。我是回过头来这么理解,当时没这么想:“纸梯”,不就是纸上谈兵——爬上去看看,用一张稿纸?我手写二十年,近二十年用电脑写作。

傅小平:那你改用电脑写作,略略有点晚,也是“册页晚”之一种吧。纸梯么,也可能是由封闭而生的一种玄想,你想爬上梯子看看外面的世界,梯子是纸做的,也就意味着这不可能实现。从字面上似乎可以这么理解。当然那时的封闭是时代造成的,可怨不了苏州。不过,你也写到苏州是座保守的城市。

车前子:我说的保守,并不是否定。我们总是迷信进步,其实保守并不是对进步的否定。我为什么说苏州保守呢?明清以来,苏州工艺极其发达,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关部门做过统计,中国有三百六十多项工艺,苏州除了三项,是哪三项,我记不清了,除开这三项,其余都有。工艺这个门类,大都有窍门,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就隔层窗户纸,稍微点拨,聪明人就知道了,所以在技术上需要保密,在手段上需要保守。工艺传男不传女,几个儿子,只传一个,避免在家族中引起竞争,一旦竞争,必然标新立异,工艺就走样,不能坏了祖宗规矩,吃工艺饭的人是不鼓励创新的。阴差阳错,影响到苏州人的日常生活,出言谨慎,多加防范,不愿抱团,抱在一起,恰巧贪杯,酒后泄密,工艺秘诀变成乘法口诀,大家都会了,自己没饭吃!久而久之,保守成为苏州人的文化心理。

傅小平:说到手艺,你有个观点挺有意思。你说:“中国有手艺的人,会越来越自觉或不自觉地文化化。一文化化,就拿腔拿调,不屑去表现——比如世俗生活,而进入复古圈子。”由此看,你反对文化化,而重视世俗生活,同时也重视民间。在回忆林散之的《聚之为圣散之为仙》一篇里,你也说道:“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身后,总有一个割之不断拂之不去的若隐若现的民间。”

车前子:我对世俗的热爱超过对哲学的热爱,维特根斯坦也是世俗的,倒不是表现在他嗜好侦探小说,恰恰是他捐钱举止看似奇特其实庸常,我是说他的财富观庸常。所以我热爱维特根斯坦,尽管一句也没读懂。二十多年前,我写长诗《传抄纸本》,引用维特根斯坦一段话,从中文译本摘出,故意抄错,不料黄运特告诉我,你以为你传抄错了,恰恰与维特根斯坦原意接近,中文译本和英文译本都翻译错了,黄运特查了德语原本。这让我很是惊讶。

傅小平:这是歪打正着啊。你对苏州的感情似乎挺复杂。你赞赏苏州之美,不在园林,也不在女人,美就美在那种仿佛拓片,仿佛黑白照片一样不无抽象意味的灰色调宁静。又感叹,苏州是一个梦,早做破了。又破又烂。在《明月前身》一篇里,你还写道:“一个月明的晚上,我乘上火车,离开苏州。把苏州之外的一切地方都看作故乡。”认他乡作故乡,是不是因为多了一种眼界回看苏州?

车前子:我目前只会用苏州眼界看世界,越来越狭隘了。记得小时候,有次跟大人去一个地方玩,墙头标语:“身在苏州,放眼世界”。还是现在年轻的苏州人厉害,他们能够“身在世界,放眼苏州”。

傅小平:你对苏州多有批评,却写了那么多关于苏州的文章。爱之深,责之切么。你提倡在散文中传达方言思维,具体到写作,方言不就是指的苏州话?

车前子:我们都用普通话写作,弄点方言也不过是偶尔点缀。我并不主张用方言写作,那是犯傻的事,韩邦庆《海上花》由张爱玲翻译,太麻烦她了。我主张用方言思维写作,童年我接受普通话教育,普通话对一个苏州人而言,基本可以说是外语,虽然训练至今,普通话还是让我的表达既窘迫,又同质化。我用方言思维就生动多了,不是说用方言,是用方言思维,我就多个角度,也就不那么常规,也就多些可能。筷子夹个菜,普通话里也就“夹”这个动词,在苏州话里,我做过统计,可以找到超过十个动词来描述筷子夹个菜,况且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又很细微。普通话最大问题,把动词的丰富和内涵给消解了,比如袖管“卷起来”和“撸起来”,普通话里没有“情绪波动”,苏州话里,“撸起来”多少有些暴力美学,暗示准备开打。一位姑娘正洗衣服,袖管碍事,你恰巧路过,她请你帮忙,绝对不可能说“帮我把袖子管撸起来”,在苏州,她一定这样说:“帮我把袖子管卷起来”。苏州话“袖子管”,即普通话“袖管”,多个字,苏州话——方言思维——比普通话多个字,哈哈。

傅小平:但你对苏州话也有犀利的批评,道是:苏州话可分出男式与女式。如今女式已是小家碧玉,偶尔还有泼妇样。男式全本墨涂涂,市井气与江湖气交相辉映,书卷气全面消失。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展开谈谈。

车前子:要展开谈的话,会举到不少方言例子,大多数读音写不出来。比如“搅漆染衫”和“搞清二三”,这是一句俗语,在苏州话里是谐音的,到底如何记字,现在被我记成这样两条,意思完全不同。

傅小平:方言的好玩,有意思,最能在转换成普通话的过程中,得到凸显。谈到苏州,即使不谈到苏州话,也必然会谈到园林。你在《品园》后记里也说:“现在的小说很少有写园林的——这只能说明园林已经是与现实缺乏关系的事物。它是这个时代的遗民。”但小说里写苏州从来都不写到园林,会不会也是一种缺失?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写小说,还有没有把园林激活,赋予它某种现代性?

车前子:这是小说家的事,哪天我和小说家聊聊,让他们操心去。

傅小平:好吧。好在不少散文随笔写苏州,都会写到园林。是因为像你说的,散文随笔没有定律?没有定律么,就不是非得写与现实关系紧密的事物了。至少园林作为一种怀旧的依托,是很适合的。不妨说说园林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车前子:园林也许影响周瘦鹃、陆文夫等一些前辈作家的写作,我的写作受园林影响不大,我开始关注园林的时候,对园林是误解的,以为园林是个很套路的、很程式的空间。园林是资源型的,主要依赖现成材料去完成,不是那么需要依靠个人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关系不大。我喜欢白手起家,无中生有。

傅小平:说得是。但开创园林传统的人还是富于想象力的。你在《品园》里谈到文人园林。我就想,除园林外,“文人”也是你经常谈到的一个词,你也发了不少有关“文人”的议论。比如:“诗人和文人是两个状态,诗人是想象力的宠儿,文人是博学的符号。”“中国文人往往有睁大了眼睛说瞎话的勇气与胆略。”“文人的无足轻重是因为文人没有轻重,飞着的鸟你能称出它的体重?”“文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而已,有能力写好一首诗就写一首诗,画好一张画就画一张画。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都被夸大了。”如此等等。实际上,当下都不怎么用“文人”这个指称。这么说来,你倒真是有文人情结,或者文人气质的现代人。虽然你调侃自己的绘画,不是文人画,而是诗人画。

车前子:我尽量不让自己成为文人,我有自知之明,因为真要成为文人太难了,要吃许多苦,张岱“做忠臣怕痛”,我是做文人怕苦,我怕吃苦,虽然爱吃苦瓜,三伏天,苦瓜切成条,冰镇,蘸虾籽酱油、糟卤和芥末,好吃。

傅小平:哈哈。你笔下经常“而已”这个词,你也经常写到“梦游”“忆旧”这样的词,加上你的散文多少给人复古的气息,这些都凸显了你的文人气质么。

车前子:那也不是我今生修养,大概前世带来。奈何!

傅小平:推给前世,推给命定,也是一种说法。对了,如果对照古代的散文流派,你更欣赏哪一派?倒是比较多读到你在文章里提及张岱的散文。

车前子:又欣赏又不欣赏。说说不欣赏理由:桐城遣词过于规矩,阳湖造句缺乏水气,性灵一派腔调轻佻,公安兄弟下笔随意,竟陵诸家咬牙切齿……读散文,躺平读的话,一部《庄子》绰绰有余。如果学习写散文的话,那要多读鲁迅、废名和所能到手的闲书杂书。如果学习写散文的话,一定要多读现代诗。张岱大好,别人,比如黄庭坚,他是点石成金,而张岱乃故国蜻蜓,点水成金,不费力气,学不得。

(节选自《车前子:有些诗太容易翻译,因为没有写出汉语状态》一文。原文刊于《野草》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