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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镇生活连接成整体,对抗沼泽的孤独 ——评黛西·约翰逊的小说集《沼泽》
来源:《世界文学》 | 裴云  2021年10月26日11:45

《沼泽》中的故事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恐怖故事,但正如约翰逊本人所说,“《沼泽》和我写的其他东西都具有恐怖的意味;例如,那种逐渐增强、令人无法忍受的紧张不安的气氛,人们不得不面对的某种异常处境和他们的处理方式”。

在这部小说集中,故事人物所处的环境是沼泽,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环境,往前一步可以进化和孕育出文明,往后一步就回到赤裸裸的荒僻和野蛮。沼泽这一意象指向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和丰富的民间传说元素。生活在这片湿地上的人们,面临不同的困境和挣扎,在痛苦和探索中寻求自我,寻求爱和意义,尤其是生活在其间的女性,在仍由男性语言主宰的社会里,身心皆不得自由。她们用绝食、沉默等方式来表达对既定规则的反抗,她们渴望逃离,哪怕逃离之路泥泞不堪。

一 沼泽、小镇与民间传说

小说集中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英格兰东部沼泽中的小镇。这片沼泽原本是汪洋一片的低洼湿地,北至林肯郡,南至剑桥郡,几条河流从中流过,其中就包括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投河自尽的乌斯河。此地在英国历史上少有人居住和开垦。

直到十七世纪,贝德福德伯爵四世请来荷兰工程师排干沼泽南部,形成了耕作用地,这片土地才开始为英国人所用。沼泽的土壤大多是肥沃的泥煤质,富含多种矿物质,肥沃松软。与沼泽肥沃的特性相对应,小说集中的故事也充满了感官享受与肉欲的吸引。

平坦辽阔的沼泽也充满了孤立和与世隔离的气息。小说集中的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小镇,镇上只有一家叫作“狐与犬”的酒吧,是人们社交中唯一重要的公共场所。正因为镇子小而孤立,很多故事存在着互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人物间也似乎彼此认识。“狐与犬”酒吧也是《血祭》中女主角们寻找猎物的去处。

亚奇给玛蒂尔达讲房子爱上女孩和另一个女孩把自己饿成鱼的故事,非常明显地指向萨尔玛和凯蒂。同时,各个故事中也有相似的一些细节,这些全都显示出小镇生活的重复和枯燥。

例如,一个叫哈格拉夫的女导演反复出现:《血祭》中女主角们保存着哈格拉夫的签名海报;《门把之伤》中萨尔玛反复提到哈格拉夫的电影等等。这些互文细节把小镇的生活连接成了一个整体,一起对抗沼泽的孤独和隔绝,而镇子里的生活则暗流涌动,更像是富含水分、柔软的沼泽土壤。约翰逊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我想让读者感受到仿佛这片土地可以张口说话。我尝试强化沼泽的几个特性:它的平坦,它曾被水覆盖的事实,它远离其他地方的孤立状态。”

沼泽的孤立加上超自然元素,给故事营造了哥特式的氛围,同时变形元素的运用又有卡夫卡式的荒诞。但实际上,这些故事延续的传统更接近从属于民间文学(Folklore)的民间传说(Folktale)。

民间文学的元素和主题在《沼泽》中都有所呈现,尤其是动物和人之间的紧密联系,以及死而复生的人。《绝食者》中凯蒂将自己饿瘦、变形成鳗鱼,最后入水游走。鳗鱼为了逃避被人捕食而绝食饿瘦,那凯蒂又是为了逃避什么?可以认为她是游回了过去,那个时候沼泽还是一片汪洋、人和动物和谐相处、没有环境污染的就像是《血祭》中被吃掉的兽医所怀念的过去。

《血祭》中三位以男人为食的女性角色并非人类,她们想将吃剩的残骸点成篝火警示世人,暗示她们与祭祀和女巫相关。《语言》中的母亲莎拉用泥土和骨头施加魔法,唤回了死去的儿子哈洛。《门把之伤》中的房子本身就是具有魔法的物体,能够变形、咆哮、吞食人。正如《卫报》评论认为,“(《沼泽》)充满了变形,模糊了人物和自然的界限,是二十一世纪的民间传说”。

二 人物的探索与痛苦

约翰逊对超自然的民间传说元素的利用、对人和自然边界的刻意模糊,凸显的是人物(尤其是女性)在当代社会的探求与窘境。《沼泽》集中叙述了女性故事,讨论女性在各种身份角色中的体验:女儿、妹妹、妻子、母亲。而男性角色处于集体失声的状态,是作品中的“背景,偶尔出现,短暂的爱人、沉默的伴侣,或是轻描淡写的兄弟”。

这些女性角色中,约翰逊又尤其关注年轻女性和正向年轻女性过渡的少女们在尝试寻找自我、建构自我身份时的困扰,包括与同龄人交往中的身体形象焦虑、冷淡的亲子关系带来的忽视和伤害,以及在亲密关系中的挣扎,她们的痛苦在与周围人的联动中产生和放大。

《沼泽》中的年轻女孩大多在身体成熟的过程中具有强烈的身体形象意识。《语言》中的诺拉虽然非常聪明,能熟练地解数学题,熟知量子纠缠理论,但仍然对自己的身体形象很敏感。她关注周围女孩的样子,“有时她会发现自己正近乎饥渴地欣赏着学校其他女生棱角分明的骨头”。即便诺拉表面带着冷漠的神情,但当哈洛死去时,她的想法还是暴露了深藏的焦虑和自卑。她认为哈洛的外貌能打八九分,而自己只有三四分,所以他注定不属于自己。

《绝食者》中女孩子们在聚会时“卖力地犯懒”,摆弄身体的角度,让“腿处在最佳角度,脸露出最妖冶的一面”,吸引男孩子们的注意。处在如此环境中的凯蒂在某个时刻决定停止进食,用各种方法躲过周围人的注意。聚会中她与哈里斯的哥哥做爱时晕倒被送入医院,最终变成鳗鱼,在妹妹苏西的帮助下游走、消失在黑暗的水流中。

这个故事具有高度的现实意义。凯蒂的断食类似厌食症,在现今的英国女孩中比较普遍。约翰逊塑造的凯蒂像鳗鱼借断食逃过人类食用一样,一心想逃离这个世界,不被它所吞噬。同龄人的压力从聚会时的互动中可见一斑。这些年轻女孩做着给人的衣着打分的游戏。在凯蒂与哈里斯的哥哥单独进了卧室之后,房子里的人都在悄悄计算二人消失的时间。有了这样的情节做铺垫,凯蒂饿到后期,只有在水下才能呼吸通畅,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面临同辈压力,凯蒂似乎没有稳定的亲子关系作为支撑。《沼泽》的很多故事里,亲子关系都是疏离的,甚至带有仇恨意味。凯蒂绝食到皮肤已经失去了颜色,嘴巴变成一条线,可妈妈虽然不时走来看她,抚弄她的头发,帮她调整吊带,却并不关心凯蒂的变化,只是借给她腮红遮盖苍白的面色。

《门把之伤》中,萨尔玛搬来和父亲同住之前,父亲对她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她对爸爸的了解仅限于他在过生日时打来的电话,以及她妈妈恶毒的描述”。与父亲同住后,二人之间也缺乏了解、沟通和关心。萨尔玛第一次来例假,紧张之余心里想的是如何清洗内裤而不被父亲看见。房子在翻腾,但父亲仅仅抬了抬眼,而后继续工作。

《语言》中的哈洛重新学会语言之后,在纸上写的字有伤人的魔力。小说有这样一个场景:诺拉在门外听哈洛和母亲莎拉交流,“诺拉会让他们在厨房里面单独相处,听着他们的对话缓慢进行:哈洛的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字,莎拉许久才给出的回答。(哈洛在纸上写下的问题,是他会说话时永远不会问,或者想要问的问题。)她听着他的问题和莎拉的回答之间的漫长停顿”。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让哈罗产生如此浓烈的情绪?“会说话时永远不会问”的问题,暗示二人之间缺乏沟通,而“带着某种愤恨”则显示儿子对母亲积怨已久。缺乏交流和理解的问题也存在诺拉和父母中间。诺拉晚上跳窗逃走去与哈洛幽会,她的父母竟没有发觉。她公布自己要结婚的消息时,父母带着困惑的表情研究她的脸,并且在哈洛死后,他们尝试说服诺拉重回学校,而此时,诺拉终于看清了自己和父母之间的鸿沟。

约翰逊笔下的人物和父母的关系疏离,但他们依然寻求与人产生情感关联,尝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而建立的过程中也生发了新的矛盾、冲突甚至毁灭。凯蒂在聚会中与哈里斯的哥哥表现亲密,但当她晕倒后,哈里斯的哥哥将赤身裸体的凯蒂抱出房间,是另一个女孩子找来外套盖在她身上。萨尔玛失去妈妈,无法与爸爸亲近,转而在同性女友玛格身上寻找安慰,探索自己的性取向。房子似乎充当了父母、情人的角色,当它吞噬掉玛格的时候,萨尔玛目睹了这一切。

之后,她不吃,不喝,不睡觉,开始了报复行动,往家里带在酒吧遇到的男孩子过夜。诺拉与哈罗的互动中,假如哈罗没有死去,那将会是普通情侣的故事——结婚生子,相互磨合。在两人恋爱和婚姻初期,诺拉处于关系中相对弱势的一方,她对婚姻生活的准备显然不足。须后水的味道、马桶上的污渍、床边扯出的纸巾,日常的琐事让本来聪明的她并无追求自我发展的空间。

然而,当萨拉通过巫术唤回哈罗,诺拉和哈洛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诺拉在教哈洛重新学会语言的同时,也在实施控制,她限制哈罗外出,鞭策他识字,一些被压抑的情感得到了变形的释放。哈洛说出的文字刺痛她的肌肤,她就逮住邻居家的兔子,将痛苦转嫁给兔子。但诺拉对这段关系的掌控并没有成功,哈罗愈来愈强壮,诺拉最终自杀,走向毁灭。故事取名“语言”,表明在诺拉与哈洛的关系中,语言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而对于《沼泽》中的其他故事来说,语言也是绕不开的一个主题。

三 语言、权力关系与自我

约翰逊其实一直也在思考,“一起长大的人,以及和我们朝夕相伴的人,如何塑造我们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同时,我们与所爱之人共有的独属语言如何改变了我们自己”。

这种改变在《沼泽》中似乎主要呈现为一种负面效应:《血祭》中女主角们遭到了被自己吃掉的男人的语言入侵,《语言》中诺拉承受着哈洛的话语带给她的切肤之痛。如何看待语言扮演的角色?约翰逊对语言的关注是否有特别的意义、对我们理解这些故事是否有新的启示?

《沼泽》中的女性既在支配框架中,又企图挣脱被支配的状态。约翰逊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想要塑造的女性角色应该有多重身份,她们不仅仅在与伴侣的关系中定义自己,例如妻子、母亲,然而多重身份的获得并非水到渠成。

《血祭》中的三人年少时原本对男人的生活和想法漠不关心,但在成长过程中逐步被男人伤害,“手掌上布满了割手起誓留下的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至,纵横交错”,以致与男性之间发展成敌对的关系。

她们周游各地,引诱并食用男人。尽管有在巴黎差点被毁掉的前车之鉴,三人还是忍不住食用了沼泽小镇上的男人。吃过兽医之后,她们还要将他的残骸火化,燃起的篝火宣告杀戮。然而,在故事的结尾,遇害兽医使用过的专业词汇一股脑儿涌上女主角的脑海,令她昏昏欲睡。在食用过说话粗鲁的约会对象后,艾拉贝拉开始咒骂,脾气也暴躁起来。

叙述者本以为自己不懂那些骂人话,实际上却已经懂了,它们当然来自那个被吃掉的粗鲁男人。他即便被食用,可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三位女主角。《语言》中的诺拉是个聪明的姑娘,本可以上大学、过父母那样的中产阶级生活,但为了与哈洛的婚姻而暂时放弃了自身发展。哈洛复生后,诺拉一边自我牺牲,一边变相报复。她明知道哈洛重新学习每个字词都会让自己产生切肤之痛,仍因为可以设计两人专属的共同语言而开心。但同时诺拉禁止哈洛外出,并拉紧窗帘,这是以保守秘密为借口进行的报复或惩罚。

然而报复是不成功的。哈洛的语言造成的伤害越演愈烈,达到了他不用说或写出来,光是想想就足以伤害诺拉的地步。诺拉终于无法忍受,在故事的结尾选择了自杀,并做十字架祈求上帝的谅解。两个故事中的女性都没能成功地复仇。她们无法逃离被男性语言控制的命运。

《沼泽》利用了大量的民间传说元素,如人和自然的模糊界限、死而复生的人、变形、巫术,以及奔向黑暗世界的旅程等,营造了一个奇异的文学世界:一个在沼泽中孤立无援的小镇。书中的女性虽然表面上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但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和脆弱。她们在与世界、与他人的联动中探究自我,试图用各种方式摆脱枷锁与控制。

对约翰逊来说,创作这部小说集也是为了逃离当代社会的城市生活,逃离的方式,即回归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剑桥郡和埃塞克斯郡的沼泽,那些只有一个酒吧、一片湖和一座火车站的小镇。约翰逊坦陈,回归也是《沼泽》的意义所在,书中的故事发生在一片曾经是水下世界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想要忘记的过去事物,总会在不经意间再次出现。

约翰逊选择把这些故事讲述出来,是想要让人们重新审视和品味这片神秘又复杂的土地。阅读《沼泽》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正如一则书评所说,“《沼泽》这部著作难以诠释,这是部不想被阐释的书,你只能去感受它。”

(本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5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