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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开始——书迹里的陈梦家与闻一多
来源:澎湃新闻 | 方继孝  2021年10月13日08:49

原标题:引路 培养 提携的恩师—陈梦家与闻一多

陈梦家(1911—1966),中国现代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诗人,与闻一多、徐志摩、朱湘一起被目为“新月诗派的四大诗人”。陈梦家的诗先学徐志摩,后学闻一多。他与闻一多先生相识于1927年的冬天,自此以后,陈梦家无论在创作新诗方面的成就,还是在古文字学和考古学方面的卓有建树,都与恩师闻一多先生的启蒙、引路、培养、提携有决定性的关联。本文选刊自方继孝新出版的《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三联书店出版社)一书。

一、新诗的导引者

陈梦家与闻先生的结缘,是由“诗”开始的。说起陈梦家对诗词歌赋的喜爱,与他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徒家庭,父亲陈金镛先生是一位爱国的基督教神职人员,母亲蔡灵恩亦出身于牧师家庭,粗通文字,懂罗马拼音,是一位为虔诚的基督教徒。梦家自幼和家人一起准时做早晚祷告和礼拜,基督教赞美诗和对儿童宣讲的《圣经故事》,引起了他对诗歌的偏爱。1922年,梦家小学毕业后,并没有正规读完中学,正是这个时期,他有了写诗的冲动,开始写一些完全无格式的小诗。

1927年9月,闻先生受聘担任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后改名为中央大学)外文系教授兼主任,教授英美诗歌、戏剧、散文。这一年,陈梦家以同等学力考入国立第四中山大学,约在这年的冬天,与在该校任文学院院长的闻先生第一次相会,并很快成为闻先生的得意门生。陈梦家曾这样描绘闻先生:“身材宽阔而不很高,穿着深色的长袍,扎了裤脚,穿了一双北京的黑色老头乐棉鞋。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厚厚的嘴唇,衬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他给人的印象是浓重而又和蔼的。”从本年起,刚满16岁的陈梦家,在闻先生的指导下,在写诗中开始以格律约束自己。不久之后,梦家翻看以前写的小诗,已完全不入眼了,于是全部销毁掉了。

闻先生在南京工作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闻一多先生发表了诗作《回来》、译作《白朗宁夫人的情诗》等作品。1928年1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闻一多先生自编的最后一部诗集《死水》,收入《红烛》以后所作的新诗28首。“《死水》最初刊载于1926年4月15日出版的《晨报副刊﹒诗镌》第三号。它是人们熟知的中国新诗三大流派(自由诗、格律诗、象征诗)之一的格律诗派‘乐意带着脚镣跳舞’的名作。它是作者目睹北京西单二龙坑南端一段臭水沟的情景有感而作的。全诗以丑为美,喷发出对现实的黑暗世界的怒火,并给与无情嘲讽和沉重鞭挞!”(闻立树 闻立欣编撰《拍案颂》)《死水》极其鲜明和十分强烈的表达了作者爱国主义思想感情︰一方面是对祖国的历史和文化的酷爱、自豪和骄傲;另一方面则是对祖国的动荡、贫困、落后的现实的痛心、悲愤和忧虑。作者的思想感情挣扎在现实矛盾的痛苦深渊之中,博大深厚的爱国情怀贯穿于整部诗集。这部诗集“在思想深度、题材广度和表现手法等方面”,都影响着年轻诗人陈梦家,对于他后来的创作、学术和人生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而此时的陈梦家在闻先生悉心指点下,稳步踏入诗歌与戏剧创作之路。他创作的剧本《金丝笼》和《药》等几篇诗作,经闻先生修订并推荐,发表在刚刚创办的《新月》杂志上。不久,他还选编了一度影响颇广的《新月诗选》,已然成为新月派后期人群中的一员健将。

正当陈梦家陶醉于耕耘与收获之际,他的诗歌创作的引路人闻一多先生,则放下了他的外国文学研究,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在对《诗经》《楚辞》《周易》《庄子》等四大古籍整理研究的基础上,还综合运用传统的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献学和现代的人类学、民俗学等,对中国上古神话进行了开创性的探索。通过对唐诗和代表诗人的研究,陆续写出卓有见地的论文。1928年8月,闻先生在即将上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之际,他的第一篇研究中国古代作家的论文《杜甫》问世。闻先生在南京还对端午节的由来进行了考证,他推论出吃粽子的最早含义“在龙图腾祭的五月五日,上古吴越人(包括当时的南京人)将食物装入竹筒或裹在树叶里,一面扔到水里献给龙,一面自己吃,还敲着急鼓,划着龙形独木舟竞渡江河,以祈求龙图腾神的保佑。”大概从这个时候起,闻先生寻求到一条弘扬民族文化精神的途径,成为这一领域的开拓者。

1928年秋后,国民政府大学院筹建国立武汉大学,闻先生应国立武汉大学代理校长刘树杞的邀请,就任武汉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此时正值武大筹建阶段,闻先生参与了武大筹建、规划。武汉大学校区新址选定在罗家山,原名落驾山,根据闻先生建议,改为富有诗境的谐音“珞珈山”,一直沿用至今。山前原建有石坊,坊上镌刻的“国立武汉大学”六字,出自闻一多手笔。闻先生还为武大设计和书写了小篆体“武大”二字的校徽。

闻先生离开第四中山大学以后,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陈梦家与闻先生时有书信往来。闻先生离开南京时正是陈梦家诗歌创作的高峰期。每当有了新作,总会寄给武大的闻先生。1929年1月,陈梦家作诗《一朵野花》,为所知最早的作品(图《新月》刊出《一朵野花》)。6月、10月先后写小说《某女人的梦》《一夜之梦》。也是在这一年,徐志摩先生到中央大学兼课。约于此时开始陈梦家与徐志摩先生交往,并得到徐先生的赏识。也是在这一年,梦家与方玮德结为诗友。

有了闻先生和徐志摩先生的指导,陈梦家的诗文创作突飞猛进。1930年1月16日,陈梦家在《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七期“文艺专号”发表《葬歌》《秦淮河的鬼哭》《等》《马号》等六首,散文一篇及小说,文艺短论各两篇。在《诗的装饰和灵魂》《文艺与演艺》两文中,表明与新月派相一致的观点和关于格律诗的主张,对革命文学表示厌恶。同年,七八月间,梦家回上海度假,父亲患重病入上海宝隆医院医治,梦家照料至父亲出院,然后又陪父亲回杭州乡间。在照料父亲期间,梦家心情沉闷,于是与方玮德、方令孺频繁通信,心中吐露出他不满社会现实,也不满革命文学,希望少和世事发生关系,创造一个仙城以求或然的欣快。本年秋,带着方玮德、方令孺等的愿望到上海,向徐志摩先生提议创办《诗刊》,得到支持。九至十二月间,作诗《西行记》《秋旅》《雁子》《悔与回(一)》《再看见你》《梦家诗集﹒序诗》《只是轻烟》等。

由于陈梦家与方玮德等,对于诗的热情和创作成绩,鼓舞了徐志摩先生奄奄的诗心,也使闻一多先生欢欣鼓舞,自此将陈梦家视为自己的劲敌和畏友。

1931年1月20日,陈梦家所提议的《诗刊》,由徐志摩主编创刊。陈梦家为该刊重要的撰稿者,并参与了校对等事务。同月,《梦家诗集》由徐志摩先生题签新月书店出版,收入前两年诗作四十首,编为四卷。闻一多先生和胡适先生发表了《梦家诗集》的评介文章。二月,陈梦家作自传《青的一段》(原载1931年12月《文艺半月刊》第二卷第11、12期合刊),记述了自己一至十岁的生活经历。七月,《梦家诗集》由新月书店再版,增收当年春至夏诗作十二首,编为第五编。集中作品,形式整饬,音调和谐,多通过爱情和景物描绘,抒发个人的生活感受,表达了伤感、迷惘和消极的宗教情绪,缺乏积极的社会意义。这时,陈梦家自觉生活的空虚和方向的渺茫。他在《再版自序》中表示,“我想打这时候起不该再容许我自己在没有着落的虚幻中推敲了,我要开始从事于在沉默中里仔细看这世界,不再无益的表现我的穷乏。因此这集诗就算作二十年的不可清算的糊涂,让它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忘掉罢。”

总之,这时的陈梦家已然成为了新月诗人中的一名健将和代表人物。此时,他已成为徐志摩先生喜爱的学生、挚友,同时也被闻一多先生接纳为入室弟子。尽管梦家在诗的创作技巧和格律方面,多所推敲,有所创造,但因“他没有徐志摩那样精深的西方文学造诣,也决没有闻先生对祖国、对人民的强烈责任感”(赵萝蕤《忆梦家》原载《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三期),最终他的诗没有超越他的两位老师徐志摩和闻一多。

作为诗人,陈梦家的创作生涯前后只七八年。他从一个新月诗人,转型为一个文字学家和考古学家,启蒙人依然是闻一多先生。而转折的起点,是闻先生到青岛大学不久,邀他来作助教开始的。

二、学术道路的引路人

闻先生是1930年9月,应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聘请,从武汉大学到青岛任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1932年1月28日, “淞沪抗战”爆发,当听到国军败退的消息,陈梦家满怀爱国激情与刘启华、卢寿难枏同学一道,由南京奔赴上海近郊的南翔前线投军,加入十九路军抗击日寇的行列。一个月后,战事渐缓,陈梦家回到南京。3月底,应闻先生召唤,前往青岛大学任助教。也就在青岛大学呆了四个月时间,1932年7月初,因青岛大学解散,成立国立山东大学,校长杨振声辞职赴平。同年8月,闻一多先生应聘为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陈梦家亦离开青岛,年底到达北平,入燕京大学当了短时期的学生。1933年早春,梦家离开北平去塞外小游。同年9月,赴安徽芜湖任广益中学国文教师。经过较长时间的思考后,他决定向恩师闻一多先生一样,放弃浪漫的诗歌创作,作一个纯粹的学问家。陈梦家的想法,得到了闻先生肯定和支持,认为这才是一个有才华和志向的青年追求的正途。1934—1936年,陈梦家进入燕京大学攻读古文字学。从此以后,他几乎把他的全部精力都倾注于古史与古文字的研究。仅仅1936年1年(他大半时间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在《燕京学报》《禹贡》《考古》等杂志发表了长短不一的七篇文章,开始了他的学者生活。

这个时候的陈梦家和他的老师闻一多,都痴迷于对甲骨、金文及神话的研究。与闻师相比,陈梦家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在燕京大学研究院读研究生前后两年的时间,他根据甲骨、金文探讨商周时代的宗教、神话和礼俗及其古代地理方面的论文,已引起学界的重视。1936年6月底,臧克家从青岛来北平,至清华园探望闻一多先生。此刻,陈梦家刚刚接到燕大聘其为助教的聘书。闻先生在和臧克家谈话中,对陈梦家大加赞扬,说他:“很有才气,一转向,就可以得到成功”,还说“他也是受了我的一点影响。我觉得一个能写得出好诗来的人,可以考古,也可以做别的,因为心被磨得又尖锐又精炼了”。(见臧克家《我的老师闻一多》)

1937年春,在燕大任助教的陈梦家,听闻一多先生说,要到安阳傅斯年、李济、梁思永等学界名流组织的殷墟现场探访考察,兴奋不已,当即决定随师前往。这也是抗战前殷墟遗址的最后一次挖掘。陈梦家与闻先生抵达后,得到时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兼代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的傅斯年先生的欢迎。陈梦家是第一次亲临考古发掘现场,充满了好奇,在殷墟的几天里,陈梦家目睹挖掘出的青铜器、陶片、甲骨,新奇不已,流连忘返。其间,他还与后来称之为“考古十兄弟”的李景聃、石璋如、李光宇、刘燿(尹达)、尹焕章、祁延霈、胡厚宣、王湘、高去寻、潘悫结识。这次的安阳之行,梦家的眼界大开,也种下了致力于甲骨、青铜器的研究念头。

正当师徒二人,学术猛进的时候,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中国全民抗战开始。闻一多先生向清华大学提出休假一年的申请后,随即携在平子女回武昌与妻子会和。此时,清华和北大、南开都迁至长沙,共同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刚抵湖北数日的,闻先生接到清华校长梅贻琦的信后,决定推迟按规定应享受的一年休假到长沙任教。此刻,陈梦家与妻子赵萝蕤率赵家老母和兄弟景德、景伦离平,已避居赵家祖居浙江省德清县新市镇。

自北平分手,梦家与闻师一度失去联系,经辗转打听,陈梦家终于得知闻先生在长沙临时大学任教的消息。联系到闻先生后,陈梦家致信闻师,表达了他赴长沙与老师会合并在临大任教的愿望。恰好临大尚缺文字学教员一人,经闻先生推荐,由时任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先生报梅贻琦校长同意,清华大学聘陈梦家为教员。接到电报,陈梦家当即携爱妻赵萝蕤“通过京杭国道到了南京,然后乘船到了长沙。文学院在衡山,于是夫妇两个又到衡山。不久,又随校赴云南,在西南联大讲授中国文字学与《尚书》通论等课程。

陈梦家与闻一多先生自1937年起同在西南联大任教,至1944年秋,陈梦家受邀赴美国芝加哥大学讲学,总共七个年头。在此期间,闻先生在生活及其困苦的条件下,克服家庭经济困难,整日埋首古籍丛中,取得了许多重要学术成果。陈梦家没有孩子,又有夫人赵萝蕤在生活上的照顾,更是一门心思钻研业务著书立说。不过,因闻先生与陈梦家在观念上略有差异,往往所交往的人和关注的事有所不同。从诸多的有关闻先生与陈梦家故事中,隐约看出一些师徒渐行渐远的迹象。

关于闻一多先生不满意陈梦家的传闻也一直有所流传。传闻最广的,是每每陈梦家与闻先生论学,谈到兴处,有了新的见解,总是梦家先行整理成文并署己名,见诸期刊。据说,陈梦家的做法,曾引起闻先生的不高兴是有的,但闻先生并非计较之人,更不会因此而责备弟子的。从1944年7月陈梦家升任教授,此前,闻先生曾二次致函梅校长提出自己的建议理由来看,闻先生对梦家学术上的评价是极高的,闻先生说“陈先生于研究金文之余,亦尝兼及《尚书》,而于西周年代及史实之考证,贡献尤大。‘年历学’为治理古文之基础,晚近学者渐加注意,实迩来史学界之一进步。陈先生本其研究金文之心得,致力斯学,不啻异军突起,凡时贤不能解决之问题,往往一经陈氏之处理,辙能怡然理顺,豁然贯通。”仔细品读闻先生的这段文字,可见闻先生对爱徒的“凡时贤不能解决之问题,往往一经陈氏之处理,辙能怡然理顺,豁然贯通。”的能力是肯定的。设想一下,闲时,闻先生和梦家谈论学问,或闻先生与他人谈学问,梦家恰好也在,事后也许大家都不太在意,而梦家却从中捕捉着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经过思考,形成见解,著文发表了。这体现的是一种能力,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与有德无德并无太多的关联。闻先生对跟随自己十多年的学生了解的是十分深刻的。那么,既然曾有此类的传闻,这大概是有人对陈梦家取得的成果,心生妒意而制造出的。原本想贬损陈梦家,实质上对闻先生亦会有负面影响。

三、举贤不避“亲”

就闻先生当年一如既往的对梦家的关照与提携之说,尤其是关于陈梦家自1937年进入清华,至1944年赴美,由一个比助教稍高一点的教员,升为专任讲师,赴美前升任为教授,这一切都归功于闻先生的关照,这种说法也是不负责任的,不过是没有太多依据的牵强附会的道听途说而已。这不单单是贬损了陈梦家的真才实学,要紧的是亵渎了梅贻琦先生执掌清华时制定的教职升任制度,也有损于闻一多先生的民主斗士的形象。

如果非要拿出闻先生对陈梦家有特出关照的证据,也不过是在清华或联大聘任委员会上的推荐意见而已。可这恰好也是聘任所需的程序之一。

民国政府教育部的规定,各大学要建立聘任委员会制度。从有关资料可以看出,清华大学的聘委会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这一权力在不同时期有所调整,但大体上包括以下几项:确认校务会议所拟聘请的教授讲师及导师名单;确定下一年度续聘各系、所教授、副教授、专任讲师名单;审定新聘教授讲师副教授任职资格;决定教员的晋升;就教师服务规程中各级教员聘任及相关待遇提出修正建议,等等。而已聘教员要提升聘任级别须有现任教授的推荐公函作为讨论依据。民国政府关于教授资格也有明确的规定与审定办法︰“任副教授三年以上,卓有成绩,并有重要之著作者” 据清华大学史料,清华从1930年11月至1937年5月的六年多时间里,聘委会共开会近三十次,研究审定了数百人次的教员聘任及资格议题。抗日战争爆发,清华南迁与北大、南开合组西南联大后,从1938年11月至1946年5月,聘委会共开会三十多次,有效地解决了在动乱的战争年代,联大能够集中一大批优秀学者,保持相当高的教学质量和学术研究水准。陈梦家的教授资格审定是1944年6月8日在联大第二十一次聘任委员会上获得通过,梅贻琦于7月28日核准的。

以上可以说明,之所以陈梦家能升任教授,得益于传闻中的闻一多先生关照与提携,是有悖事实的。此外1944年闻一多先生的推荐函,所推荐升任教授的其实是二个人,一个是陈梦家,另一个是与陈梦家同在中文系任副教授许维遹。而且闻先生的推荐函,首推的是许维遹。许维遹,号骏斋,1932年毕业于北平大学中文系,1937年抗战爆发,与陈梦家同样在西南联大文学院任教,先是任中文系专任教员,1941年,经闻先生推荐,与陈梦家一同经联大聘任委员会上通过升任副教授。1944年,还是经闻先生推荐,再次与陈梦家一起升任为教授。而这两次闻先生出具推荐函,是1940年9月,朱自清先生休假研究1年,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由闻一多先生代理,1941年10月,朱先生返校后辞请中文系主任,闻先生正式接任中文系主任期间。按照前引国民政府教育部“已聘教员要提升聘任级别须有现任教授的推荐公函作为讨论依据”的规定而论,中文系主任为自己系中符合晋升的副教授写个推荐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假设此时期的中文系主任依然是朱自清先生,也会写这个推荐函的。

若论与闻先生亲疏,陈梦家是闻先生的入室弟子,而许维遹没有这种关系,若从学术水平相比,显然许弱于陈。这也是西南联大文学院同仁的共识。但是许维遹先生与陈梦家的个性不同,许为人低调,一心学问,不善交际,不事张扬,因此颇得中文系的二任主任朱自清和闻一多先生重视和信任。从现有的资料看,闻一多先生在西南联大时期,与许维遹的交往要多于陈梦家。翻阅朱自清年谱,有几处许维遹陪同朱自清、闻一多二位先生游之记载。闻先生在他获国民政府教育部学术审议会议颁发的1943年度学术二等奖的《楚辞校补》引言的末尾说︰

我应当感谢两位朋友︰游泽承(国恩)和许骏斋(维遹)两先生。泽承最先启发我读《楚辞》,骏斋最热心鼓励我校勘它。没有他们,这部书是不会产生的。

从中可见,许维遹在闻先生的眼里是有地位的。起初许维遹与陈梦家同为西南联大教员,几乎同时升任副教授,这次提升教授,闻先生是把许维遹放在陈梦家前面推荐的。不妨把清华大学档案室保存的闻一多先生致梅校长的推荐函摘录于兹︰

涵师校长 道席:

敬启者:本系教授许维遹、陈梦家二先生升任现职已届三年,并于教课之余肆力著述,初不以物质生活之清苦、图书设备之简陋稍改其志。许先生除完成巨著《管子集释》二十四卷,《韩诗外传集释》十卷外,又尝致力于《尚书义证》一种,会通古训,发明辞旨,是正文字,创获之多,盖自晚清瑞安孙氏以来,罕有其匹。……陈先生于研究金文之余,亦尝兼及《尚书》,而于西周年代及史实之考证,贡献尤大。‘年历学’为治理古文之基础,晚近学者渐加注意,实迩来史学界之一进步。陈先生本其研究金文之心得,致力斯学,不啻异军突起,凡时贤不能解决之问题,往往一经陈氏之处理,辙能怡然理顺,豁然贯通。要之,二先生数年来,不但于先秦典籍沉潜日深,且能处处利用新材料与新方法,故其成就乃得如此,一多于二先生之工作,深所钦佩,特征的本系教授同仁之同意,拟请师座转呈聘任委员会,自下学年起升任二先生为正教授,用励贤劳,而崇硕学,如何之处,敬竢卓裁。

道祺

受业 闻一多

九月六日

附:许、陈二先生三年来著作详目一纸

许维遹著作(略)

陈梦家著作详目:

专书七种(已有清稿)

西周金文研究

尚书学通论

尚书二十九篇考释

敦煌本尚书释文校录

西周年代考(附篇八种)

秦官本尚书尧典考

竹书纪年考证(附六国纪年表)

论文六篇:

郊与射(清华学报十三卷一期)

关于上古音系的讨论(同上二期)

古文尚书作者考(图书季刊新四卷三、四期)

王若曰考(吴稚晖先生八十寿论文集)

上古天文材料(学术季刊文哲号第四期)

西周年代考(史学年报第二期)

闻先生在推荐函中概要列举了许、陈的代表性研究成果,评论了其学术价值,随后聘委会同意改聘二人为正教授。

四、误解与怀念

陈梦家升任正教授后,也就过了一个多月,便与夫人赵萝蕤取道印度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讲学去了。谁曾想,这次的别离,竟然成为他与闻先生的永诀。

据《闻一多年谱长编》说,闻先生“明确表示不赞成陈此时出国,认为国内的事更紧要。但梦家觉得机会难得,执意赴美,先生便不再说什么”。按照程序,闻先生以系主任的名义,于1944年9月5日向梅校长转呈了陈梦家请假一年的函:

涵师校长 尊鉴:

本系教授陈梦家先生因受美国芝加哥大学之约,前往讲学并主持研究工作,拟请假一年。兹将原函转呈。敬祈钧詧是幸。

祇颂 道祺。

受业 闻一多敬启

九月五日

闻先生是留美的,他深知在清华大学立身,出国留学镀金会有多么重要。同时闻先生也非常清楚,陈梦家纵有天大的本事,不过是个“土包子”。那为什么闻先生不支持他的学生出国呢?这要从闻先生与陈梦家的不同志向说起。此时闻先生已加入中国民主同盟,走上了反对国民党政府的道路,自然希望陈梦家也和他站在一起。而陈梦家自从进入清华大学,已融入到浓郁的学术氛围中,已完全沉入到他的专业领域不能自拔了。因此在西南联大期间,尽管他所接近的人中具有各种政治倾向,而自己不偏不倚,不党不派,甚至连有政治色彩的集会也不参加。这样的行为方式,自然遭到了一部分激进分子的不满。以致他出国后,有人对他说三道四,甚至在闻先生面前进挑拨之言。

闻先生对陈梦家有所不满,毕竟是传闻,且多是闻先生离世以后,传出的。无从考证。至于对陈梦家人品的议论,大都是1957年反右时期,陈梦家被错划为右派之后,有人说的。莫须有。而据陈梦家1944年秋,梦家赴美后写给梅贻琦先生、朱自清先生、冯友兰先生的信,可以看出陈梦家是时时不忘恩师闻先生的,言语中对闻先生是非常敬重的。在美国,每当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也总是希望得到闻先生的指教和帮助。

1945年夏,陈梦家在即将结束芝加哥学院讲学任务前,拟提请休假一年,他在向清华大学梅校长提请申请前,曾致信冯友兰先生“转商一多先生,再向学校申请”。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经过8年艰苦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陈梦家在写给朱自清先生的信中特别询问,闻先生是否将胡须剃去。闻先生在1938年5月自长沙与临时大学的部分师生长途跋涉奔赴昆明,在路上一个多月没有刮胡子,同行的李继侗教授也没有刮胡子,在临近昆明时,闻先生与李教授相约抗日胜利才把胡须剃掉,李继侗教授没有遵循约定,到昆明不久,就把胡须剃去了,而闻先生一直把胡须留到到抗战胜利。朱先生在1945年9月9日的回信中告诉陈梦家“闻先生已将胡须剃去”。1946年7月15日下午五时许,闻先生在西南联大西仓坡教职员宿舍大门东侧马路上被刺殉难。陈梦家得知恩师罹难的消息悲恸不已,自此他在致国内家人和友人的信中,总是要他们代以致侯闻夫人。

1947年9月底,陈梦家回到北平清华大学。这时,他的恩师闻一多先生遇害已经一年多了。陈梦家回到北平时常看望闻师母,并时常给予一些接济。此时,陈梦家夫人赵萝蕤仍在美国,陈梦家在给赵萝蕤信中,几次提到他到闻家看望并送钱物之事。以下摘录几则︰

1947年10月18日︰闻宅送了钱后,……。皮包送了。

1947年 10月26日︰前日入城,住郑家。……在冯太太处吃面条,闻太太哭诉闻公死后,无人存问,且说近正无钱,我遂将存冯处连息约百万赠之。

1948年1月30日︰闻太太昨日来园,未到我处,有回南意。1948年2月5日︰昨日将一百万面送闻太太了。

1948年2月13日︰闻太太一百万也是自己送去的,总之过年为人家花了五六百万之谱。

1948年2月18日晚︰我有三袋面,闻家又送了一袋。

1948年2月20日︰年后去闻家,他们正要回“武昌”,我怕他们不是去“武昌”去,老大火气极重,作事不小心。

1948年3月8日︰吴雨老说是今天到。闻家不久将离平它去,你当明白。

1947年 10月初,陈梦家返校,11月尚有一段时间赴西北考察,至1948年3月,闻夫人离开北平,赴晋冀鲁豫解放区的这短短的几个月里,从残存不全的陈梦家致夫人信中,可以看到闻先生的这位学生,是非常惦念闻先生的家人的。但是闻家的后人却鲜有提及,实在令人费解。

2014年5月20日晚10点30分初稿于双序斋

2016年11月26日星期六下午4时审订

2017年2月25日修订

2017年5月31日星期三下午三点半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