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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瑞典汉学家林西莉:鹤鸣秋月
来源:澎湃新闻 | 王诤  2021年10月03日08:58
关键词:林西莉

【编者按】瑞典汉学家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于当地时间9月26日去世,享年89岁。林西莉,教授、作家、摄影家和汉学家。1961-1962年在北京大学读书,同时在北京古琴研究会学习古琴。师从王迪等人,并得到管平湖、查阜西等著名古琴演奏家的指导。1971年起在瑞典担任汉语教师,1978年后为瑞典电视台做有关中国语言的节目。曾数十次访问中国,潜心研究中国文化,出版有关中国的著作多部。1989年出版《汉字王国》,深受关注;2006年出版的《古琴》,是她的又一部耗费多年心血的精心之作。 

2016年8月,林西莉在第23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展示自己的著作,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来中国。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出版家汪家明现已退休,他曾是三联书店副总编辑,之后还曾担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早在山东画报出版社任总编辑期间,汪家明与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相识,并于1998年,在国内最早推出她的著作《汉字王国》(原名《汉字源流》)中文版。由于初次合作愉快,再加上彼此投缘,林西莉之后在华推出的所有著作,几乎都是由汪家明主持出版的:这包括2009年由三联书店推出的《古琴》,2016年中信出版社推出的《给孩子的汉字王国》,以及是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1961-1962》。

汪家明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是从古琴演奏家王迪的女儿,中央民族乐团古琴演奏家邓红那里得知林西莉过世的消息,“应该就是自然衰竭(死亡)。她晚年身体一直不好,腿上有钢钉,行动也不方便,最后这两年甚至完全靠瑞典政府照顾。从29岁到北大学习中文,中国就像是林西莉的第二故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她每年都要来两次中国,之前即便是‘文革’还未结束的时候,她也来过。林西莉是瑞典的一位知华、亲华派,正因为如此,在瑞典也有一些人反对她。”

“《汉字王国》是林西莉最有名的著作,可以说确立了她在海外汉学界的地位。这本书前后她其实写了15年,1989年《汉字王国》在瑞典出版,她由此第一次获得了奥古斯特文学奖(瑞典最高文学奖)。出版后被翻译为英文、德文、芬兰文、法文,成为西方世界了解中国汉字的流行读本,通过汉字也让世界了解了中国当代社会和传统文化。林西莉很有才华,特别会讲故事,文章写得好,对艺术的感觉很灵敏。”汪家明现在想起1998年推出《汉字王国》时的盛况还激动不已,“林西莉在瑞典名气很大。她的老师是瑞典汉学权威高本汉,高本汉的著作《中国音韵学研究》,国内很多古汉语专业的研究生教学都列为必读书。林西莉还有个师兄,就是马悦然,两人都是高本汉的学生。”

汪家明介绍说,当年山东画报出版社推出《汉字王国》的译本,是人民画报社副总编辑李之义翻译的。“李之义是国内这方面的权威学者、译者。瑞典文学很多代表作,包括斯特林堡文集都是他翻译、译介进中国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系学习。后来纯粹因为个人喜好,主动翻译了《汉字王国》。听说我们要出中文版,李之义又精心修订了一遍,这才出版问世。”李之义是林西莉最信任的中文译者和朋友,她另一本获奖著作《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1961-1962》,也是由李之义翻译的。 

林西莉在《汉字王国》中文版扉页签上自己与汪家明、李之义三人的名字

回首往昔,一位金发碧眼的瑞典姑娘塞西丽娅曾在1961年到1962年间第一次来中国。“她在北京大学学习中文,对汉字特别痴迷。与字母文字的瑞典文不同,汉字是象形文字,她好奇为什么一撇一捺一点,就能组成一个汉字。不仅在学校向老师求教,还广泛到社会上去调研。在中国从南到北,走了很多地方。”汪家明介绍说,很长时间以来,如果有人问林西莉家里有多少人,她总是回以中国式说法“四口。”这正是汉语令她着迷的地方,“人”与“口”有关系,人总要吃饱肚子。汉字与现实的生活,与肉体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这是林西莉对于中国文化的第一层领悟。

林西莉回到祖国后,建议在瑞典中学(高中)阶段设立汉语课,她一直作为汉语老师,到广播电台、电视台介绍中国文化,讲解中国汉字。她将几十年授课的经验和思考,集结为《汉字王国》一书。“这本书大概20多万字,只是精讲了200多个汉字,却用了300多幅图片。这些汉字都是中国人最早造的字,大都和日常生活相关。比如与人的身体、住房、器皿等有关的汉字,以讲故事的方式,分析和描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汪家明说。

《汉字王国》的独特之处,正是在于把枯燥的汉字变成故事娓娓道来,读来令人饶有趣味。“比如身体的‘身’字怎么来的?林西莉通过研究甲骨文,发现里面的‘身’字像一个怀孕的妇女倚靠着一棵树,所以提出‘身’最早是指怀孕的妇女,而且她还找出中国人直到现在,如果一名妇女怀孕了,还会说‘有身子了’,做到了自圆其说。” 

当年在北大读书期间,林西莉还有另一段传奇的经历。原来她在瑞典的时候就会弹鲁特琴(LUTE),一种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最风靡的家庭独奏乐器。1961年,在来中国途中,她先是取道莫斯科,在那里又遇到了俄国音乐教授阿伦特。她本来是想来中国学琵琶的,老先生告诉她在中国,只有“古琴”才能够与玄妙的心灵世界相通,是“圣人之器”。“所以林西莉到了北京,一面在北大学习中文,当时她每天要学习20个汉字,这个任务对于初学汉语的外国人而言就很艰巨了。另外,就是到处访学,想学习中国古琴,终于找到了位于后海的北京古琴研究会。”汪家明说。

“当年古琴会里的老师可不得了,溥雪斋、管平湖、查阜西等古琴演奏名家破例收下了这个外国学生。古琴会门可罗雀,瑞典人林西莉是古琴会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学生。她的直接授课老师是管平湖的学生王迪,两个人的岁数差不多,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结下了一生的情谊。”林西莉本人曾回忆自己在鸽哨回旋的北京,跟着老师学琴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就对坐在一起,在屋子里面的大窗户前面,每天在弹琴。王迪女士弹的那部琴是唐代传下来的,我弹的一部琴是宋代的琴。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真的明白当时自己是受到了什么样的优待。”

像《平沙落雁》这样的曲子,林西莉并不真心喜欢,她喜欢的是《欸乃》或长篇套曲《胡笳十八拍》这样有难度的曲子。为尽快演奏它们,林西莉甚至试着根据学钢琴的经验,向王迪要求练和弦、音阶,这让王迪大吃一惊。王迪认为这是对古琴的亵渎,她告诉林西莉,古琴不是练琴的工具,完美精准地弹出一个音不是目的,“它是一面心灵的镜子,让弹琴者透过音乐表达人生的领悟,完成自我内心的修炼”。

“老师经常说,只要有那个意思在,表达出弹奏者的内心与自然的呼应、情感的投入就可以了”。林西莉于是在中国艺术中获得了第二层领悟,“所谓‘哀而不伤’的超越之境,不再迎合自我的情绪,而是与之共处,实现精神上的清平和气。”

就在林西莉回国前,管平湖告诉她,“你学的曲子不多,回到瑞典后,(学业)中断下来太可惜了。找个录音机来,我们把重要的古琴曲目弹一遍,你录下来回去边听边学吧。”林西莉托人从香港买到一台当时最先进的,德国产根特牌录音机,几位老师弹了23首古琴曲,录了满满一盘磁带,让她带回瑞典。可是她没有古琴,也买不到,临别前,研究所赠送给她一张明代的古琴“鹤鸣秋月”,这张有名字的古琴现在说起来当然是文物了。在当年市价却并不昂贵,也就十几块人民币。林西莉视为珍宝,一直保存至今。

2006年出版的《古琴》,是林西莉又一部耗费多年心血的精心之作。“这是一本由回忆带入古琴技法和文化导赏性质的书,在我看来,也是那么多介绍中国古琴文化的书籍里最有趣的一本。”1962年回到瑞典后,林西莉忙于教书、结婚生子和写作,没想到那盘磁带一放五十年。直到她2006年写成《古琴》一书后许久,2014年她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它,兴奋不已,可是已经没有放这种磁带的录音设备。她打电话给唱片公司的朋友,得到的回答是:“你无论如何不能在录音机上放,不然上面的东西就全毁了。请你到我这里来。”三天后他打来电话说,磁带上录制的东西得救了,“效果非常好。你想让我帮你编配吗?”这些古琴大师的录音中,起码有十一首是从未灌过唱片的绝版。她决定把这它们制成CD,与新版的《古琴》一起在中国发行。

汪家明介绍说,2017年新版的《古琴》的中文版还附带两张CD,“林西莉找到那盘放置已久的磁带后,经过专家修复,完整还原出当年21首大师弹奏的古曲。每一首曲子弹奏前,大师们都是亲自介绍曲名,比如‘风雷引’是管平湖的学生王迪的声音,‘渔樵问答’是吴景略的声音,特别珍贵。”《古琴》中文版推出后,林西莉还邀请王迪的女儿,中央民族乐团古琴演奏家邓红去瑞典做了48场古琴专场演出。

在汪家明看来,林西莉还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家。“六十年代初在中国,她去了很多地方,也拍了很多照片。这后来成了她的另一部力作,《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1961-1962》的写作由头。”2016年,第23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期间,林西莉最后一次来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向她颁发了“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就汪家明所知,林西莉生前最后打算写作的一本著作是关于中国剪纸文化的,“她最后几次来华都要跑到陕西安塞去,同当地的民间艺人交流,搜集资料。我还帮她在中国找到许多有关剪纸的资料寄给她,而且一直发邮件问她这本新的著作的进度。我相信,若写出来一定是一本有独特观点又很好看的著作。可惜,这本书还没有完成她就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