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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谈|《白虎》:那群九十年代的青年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涛  张爽  2021年09月30日11:29
关键词:《白虎》

很早就知道张爽,缘于他多年来独自出资、费心尽力地主办一份民间文学刊物《天天》,并且办得有声有色,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直到2012年初春,他作为北京作协推荐的学员入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四个月的学习生活中与他有了多次接触,从而慢慢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与认知。

在我的印象里张爽真诚而谦虚。当我跟他聊起《天天》,得知他创办过程中的艰难,对他的这份文学情愫表示敬意的时候;当我跟他谈起作品,夸他一些地方写得好的时候,他都会腼腆地说没什么,接着要么感谢别人的帮助,要么就表扬别人写得更好。甚至有次我说他给一位女同学的照片拍得很好的时候,他也会说那是人家长得好。

上面这些话是我在2013年给张爽写的一篇文章中的前两段,八年后再来读这两段,我觉得张爽是有变化的,真诚仍在,谦虚少了,反而是特别自信,尤其是他在给我讲述自己首部长篇小说《白虎》时格外明显。

《白虎》书影

 

陈涛:首先祝贺你的首部长篇小说《白虎》出版。《白虎》写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乡镇青年男女的生活图景,但我读完之后,实在想不通为何取这样的名字?用意何在?

张爽:据我所知,有很多作家会为自己的小说名字大费周章,有时在取名字时所消耗的功夫,一点不逊色于重写一篇小说。《白虎》写的是北京郊区一个比较大的乡镇上发生的故事,写的时候顺手就写下了《大镇》这个题目,这个标题和标题下的小说躺在我的电脑里很长时间,我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改一改,每次都会想,这小说到底该叫什么名字好呢?当我把小说里的东风镇改成朱雀镇时,小说应该顺理成章地取名《朱雀镇》才是,但后来我发现,“朱雀”这个名字在中国文人中不但广受欢迎,且早就有人用过。这样,从朱雀到玄武,由青龙而白虎,好像只有“白虎”两个字被人敬而远之,因为“白虎”在民间及传统认知里,被视为“凶神”——我却是慢慢喜欢上这样一个“猛兽”了。“白虎”两个字,在中国人眼里有着不可消磨的印象,民间关于白虎的传说更是比比皆是。这样一个充满歧义和争论的名字用来命名一部小说有什么不好?肯定是响亮而不俗的。这样,因名赋形,小说里占山为王的王姓将军给自己取名白虎也就自然,而他出没的一条山沟成为白虎经济沟更不必费什么心思了。至于用意,很多时候,是名字起好后才“发现”的,比如民间关于女子的隐喻,比如“白虎”在马令书镜头里咆哮的雄姿,就不光是书写者个人的意愿,也有了时代“虎踞龙盘今胜昔”的一层寓意了。

陈涛:我始终认为乡镇是有着丰富文学魅力的,拥有无穷尽书写空间的场域,乡镇上的干部也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的群体,你的《白虎》聚焦的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乡镇干部,这也是少有人关注的题材,你创作的初衷是什么?

张爽:可能和生长环境和工作环境有关吧,我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乡里任宣传报道员,后来又调到镇上,干同样的工作。那时,像我这样没有经过考试分配的“报道员”,算不上正式国家干部,只能算“乡补干部”,就是由乡财政统筹补贴发工资,这样的一份工作,对我这样一个出身农家的年轻人,已经算得上一份“美差”了,会被很多人另眼相待,其中有羡慕,也有嫉妒。我天生敏感,又敏而多思,当时那些被我看在眼里记上心头的人和故事,慢慢发酵,就酿成了文学艺术的甜酒,成了我日后书写耕耘的一片沃土。

我年轻的时候,见到的写乡镇的小说很多,比如何申等一些作家,创作了大量的乡镇题材作品,都写得生动好看。受他们的影响,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救火》,后来这个小说成了我写《白虎》时的一个重要场景。看过很多的乡镇小说之后,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很多乡镇小说都是在“故事”,而忽略了人物的塑造,或者说,缺失了对人物内心丰富性的挖掘和书写。最关键的是,当我梳理过一遍中国文学所走过的创作路程之后,我发现,在长篇小说领域,关于九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乡镇的书写是缺失的,而九十年代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年代啊,那时候,我们刚刚走过无序而激进的八十年代,各种文艺思潮风起云涌,各种眼花缭乱的书写此起彼伏,而到了九十年代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先锋作家渐渐收敛起锋芒,纷纷转向“新写实”或现实主义的写作。《白虎》的写作背景是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到第三次乡镇机构改革之前短短几个月时间发生的故事。当我以写一部“私小说”为创作初衷的时候,我发现,我在键盘上敲下的每个字都带上了悠远的味道,充满了伤感和沉痛,我写下的每个场景和心声也都有了时代的共鸣和震动。我不敢说,我写的文字有多么优秀,但我敢说,我写下的每句话都是诚恳的,这也是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时代记录者应该具有的朴实和真诚吧。

陈涛: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不仅在当代文学上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间点,如《白鹿原》《心灵史》《许三观卖血记》等经典作品相继问世,同时也是中国农村改革全面推进阶段。农村基本经营制度、产业结构、乡镇企业体制创新都有较大变化,而农村劳动力的转移更是影响深远,当你创作《白虎》的时候,你对此是如何考虑的?

张爽: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时,曾被一位老师批评,让我多写一些城市文学作品,我也想仿效王朔,写点小说出来,结果,写出来的文字简单粗糙,模仿痕迹严重,几乎没有一篇像样的东西拿得出手。后来,当我重新读过陈忠实的《白鹿原》,我才知道,作家应该写自己熟悉且体验深刻的东西。可我熟悉的生活在哪里呢?我在城里买房,又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自己真正熟悉的生活还是农村,在乡镇。我一下想起自己在乡镇工作时的场景了。

我在乡镇上工作时,乡镇上还有“企业总公司”,这个和乡镇党委和政府平行的部门,说明了一段时间内,发展乡镇企业经济是那时最重要的指标,但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这个部门很快就没有了,乡镇产业结构调整到来了,经历过合资企业盲目无序的发展,县乡一级政府开始大力发展高产、高质、高经济效益的三高农业,我在镇上工作那几个月,一个又一个单位从镇政府里分出去,建立服务公司,乡镇机构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我创作《白虎》这部长篇时,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我想把它们都原原本本写进《白虎》这部书里面去,这些改革,恰恰是九十年代的现象和表征。人是时代的产物,人是不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的,小说里的人物尤其要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少一些花里胡哨,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贴着时代写,贴着人物写,贴着人物的内心去写,这是我创作《白虎》的初衷,也是我最朴实的写作想法和观点。

陈涛:《白虎》可以称作是一部青春小说,描写了乡镇上一群青年男女的爱与成长,在他们当中马令书是主角,在他的身边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子,他在与她们的交往中实现了自我的蜕变。你的这种写作模式,令我想到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同的是前者的青春在封闭的大观园,而后者在寂寞粗粝的乡镇。

张爽:写《白虎》之前,我一直在读《往事并不如烟》,我翻了好几遍,一次次被书中的故事打动。我想说,是这本书,让我拿起笔开始了这部长篇的写作。写这部小说时,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少有的纯粹之人,单纯之人,我怀着青春不再的惆怅和淡淡的忏悔,每天写5000到10000字,我不知道我最终会把小说写成什么样子,我甚至从来没想到“发表”这件事,只是想忠实记录下自己年轻时的一段“青春往事”。让“往事并不如烟”。

书成之后,几个认真看过出版社样书的人几乎异口同声认为我写了部现代版的《红楼梦》,这使我想到王朔当年的一句玩笑,说自己“一不留神写了部《红楼梦》”,我可能也是一不留神就写成了这个样子吧?虽然写作过程中,几乎没翻过红楼梦,也没有向曹雪芹致敬的意思,可这么多年的熟读红楼,他宏大的时空格局,他草蛇灰线的创作笔法,还有他贴着人物内心的书写,还是给我的长篇写作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说,我写了一个现代版的《红楼梦》,写了一个叫马令书的文艺青年和他身边各种各样的女子,写了这些青年人在朱雀镇的爱与生活,成长之痛与蜕变之苦。不是因为我要刻意书写他们寂寞粗粝的生活环境,而是当时乡镇的生活环境就是如此。所以,有时我想,不光性格即命运,环境也是命运。

陈涛:马令书这个"贾宝玉"你写的得心应手,并且你也提到自己在乡镇工作,他的身上有多少自身的影子?

张爽:马令书身上确实会被人读出作者浓厚的自传色彩,可说实话,《白虎》毕竟不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它本质上就是一部小说。我不知别人的写作是怎样的,我的写作肯定要有“原型”才能进行,否则就会有无从下笔之感,包括之前写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比如《西厢记》三部曲,新聊斋系列和我的梦境小说,都是如此。这些原型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实有其人,有的就是我本人经历。当然,这个“我本人”也是经过艺术想象和加工再创造的。具体到《白虎》里的马令书,也是如此。马令书最开始的名字是“莫非”,有点莫衷一是的意思,后来改成“马令书”,实际已经接近于调侃了。

陈涛:在我读来,马令书这个人物有许多的性格弱点,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被你写得很真实,所以他的“自我救赎”也显得尤为可信。你对这个人物是否满意?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你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

张爽:说实话,马令书这个人物身上确实有很多缺点,他虚荣,任性,心怀执念,偶尔邪恶,为欲望驱使,有时又柔软,善良,不够坚定。我多么想把他写得杀伐果断,无坚不摧,像个盖世英雄那样,雄踞一方。可后来又想,我写人物,就是要“真实”两个字。那种虚假的人造英雄没什么意思?什么也不如按着人物本来的样子老老实实去写。马令书在小说里只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又身处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背景之中,他的笑与痛,他内心的彷徨与犹豫,也是一代年轻人的真实映像或缩影,所以他的自我放任和自我救赎都是他人生历程中必经之劫,没有人可以帮他,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在最初的小说设计中,马令书这个人物是被“壮烈”了的一个“英雄”,他在救火现场为救如玉等人“牺牲”,可写到后面,尤其是在结尾的几易其稿中,马令书却不受我“控制”地活了下来。整部书,数十万字,几十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我只写了两个人的死,一个是马令书的母亲,一个是大王府十三队队长王尔东。我想,把人物写活,比把人物写死更有挑战性,让笔下的人物去死,是容易的,也容易造成小说情节发展的冲突和碰撞,有悲剧感,但相比日常,如何让笔下的人物活着却是一个小说家最需要面对的庄严课题。我之所以选择这种有难度的书写,可能是因为性格中也有这种富有挑战意味的因子吧。

陈涛:在这部作品中,你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尤其是众多的女性人物鲜活可触,你有没有特别钟爱的一个?

张爽:一部《白虎》,我写了几十人吧。从写作开始,到最后修改,这些人物都成了我的“心上人”,和我朝朝暮暮,与其心心念念。写这个小说,写小说里的那些人物时,我一直想着林黛玉对贾宝玉说的那句话:“我是为的我的心”。我引用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写人物要为心所写,二是写人物要深入人物内心。所以,在写《白虎》时,我一会儿会为副书记老吴和总经理付少聪耍弄马令书一笑莞尔,一会儿又会为甄妮和徐燕的率性深情黯然垂泪。一会儿为马令书的身世之痛叹惋,一会儿又为如玉的隐忍与爱纠结。写到于金水领着机关干部救火时,我也仿佛置身火场之中,一会儿焦灼,一会儿兴奋。所以,作为一名写作者,我爱我写的《白虎》里的每个人物。必须的。当然,我也希望《白虎》出版后,也会有更多的读者喜爱他们,哪怕只钟爱他们其中的某一个。那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幸福。

陈涛:《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评价你这部作品“《白虎》有丰富到惊人的生活细节、复杂到虐心的人生际遇,叙不尽乱麻结绳的成长,认得出怀揣执念的奔头,让四十万字下仍然似有千言万语。体恤在民生深谷中的奋斗勇毅,审视在锤打火炼中的自我完成,于是,个人与社会的彼此塑造的大故事,使这部小说在尖锐之外,秉持了深挚的情义和宽厚的体统。”你对施主编的评价有何感想?

张爽:首先感谢施战军老师的点评和推荐,第一时间,读到施战军老师发给我的这句话,我首先是感动,接着是感佩,作为一名评论家,他的认真精神,他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几乎提炼了我这部小说所隐藏或完备的全部内涵。甚至让我重新找到了《白虎》的意义和存在价值。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作为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的写作者,当写完《白虎》,我也一度怀疑过,觉得自己雄心勃勃,《白虎》也不甘人后,但写作多年,自然明白文学场上的泥径沙途与月黑风高,几十万字的书写一样会遭遇大浪淘沙的命运。随着小说纵深的推进,工匠一样一遍又一遍的打磨和修改,我还是为自己找到了自信,为《白虎》找到了它存在的价值,这价值说白了就是,《白虎》绝不只是供私人赏玩的小说,也有“个人与社会彼此塑造的大故事”,在这部小说尖锐的洗礼之外,我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就是让它尽量“秉持了深挚的情义和宽厚的体统”,我想这也是一个负责任的批评家和小说作者共同愿望的达成吧。而且我相信,那些经典的长篇小说,一定是由虔诚的读者,认真的作者和那些甘为他人做嫁衣的真诚批评家共同完成和创造出来的。

陈涛:中短篇小说你创作的不少,对你而言驾轻就熟,近几年你也创作诗歌,令我很惊艳。这是你第一次创作长篇小说,有遇到哪些特别的困难没有?这部作品有没有什么遗憾?

张爽:截止目前,我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也快近百篇了,说不上驾轻就熟,但确实算得上个“熟练工种”了。至于诗歌,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我诗歌写得很少,更少投稿,有时只是在朋友圈偶尔发一发,没想到居然会被人喜欢,尤其你用了“惊艳”两个字,也让我颇感意外。说实话,当初写诗,完全是因为怕“浪费时间”,我把在路上,在车上,甚至在小说写不出来时枯坐的时光,都“利用”起来,这些零碎零散的时间,恰好可以构思或写一首两首小诗。诗歌都是写在手机便签里的。有时写完了,也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有诗才。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真正的努力方向还在小说。有时我写诗写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就自我安慰:“其实我写诗也是为小说呢”。因为诗歌高度凝练的语言,简约且丰沛情感,突兀但奇崛的意象,恰好能填补我这样一个“半吊子职业小说家”长期写作带来的的语言枯燥和字词乏匮。写诗后,有读者谬赞,说我的诗歌甚至要好过我的小说。首先我想说的是,小说和诗歌虽有共通性,但它们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本,是没法放在一起来进行比较的,其次,我还想说,说这话的人可能没认真系统地读过我的小说,如果他们认真读过了,尤其是认真读过《白虎》,我想他们一定会改变这种看法。哈哈。

《白虎》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写《白虎》之前,我还写了另一部二十万字的小说《我要当老板》。这个小说我也是几经修改,数易其稿,现在它还完整地躺在我的电脑中。《白虎》只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个长篇小说的初稿很顺利,因为故事熟稔,人物清晰,我每天日以继夜到底书写,差不多一个多月就写完了,当时只有24万字。后来前后修改了一年时间,才成了现在四十万字的规模,这个小说总体的完成度我还是满意的,写作中会难免遇到林林总总的问题,但都能很快解决,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在修改时保持语言或腔调的统一性。我是个对自己的文字非常严苛的一个人,同时又很容易知足,长篇小说写到这个地步,没有更多遗憾的,如果说遗憾,那就是个人才华与经典小说之间的永恒距离,当然,这种距离,我在当代很多作家身上或作品中也看到了,我想,未来的写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与其自怨自艾去遗憾,不如积蓄力量向下一部作品努力。

陈涛:完成《白虎》后,下一部创作计划是什么?继续写中短篇,还是长篇?

张爽:都有吧。应该说中短篇小说写作已经成了我创作生涯的日常,我心中也常存放下一些中短篇小说的种子或创作的念头,但这两年写得确实少了。发的也少。最新的小说当然还是想写一部大体量的长篇小说。这个小说从去年冬天动念,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现在已经有了大体的雏形。如果顺利的话,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动笔写作了。 

 

对谈者简介

陈涛:中国作家网总编辑

张爽,七十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和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火车与匕首》《我的两个世界》等。 《白虎》是张爽的首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