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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渡鸦的传说 ——读星野道夫《森林、冰河与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艳敏  2021年09月28日09:43

《森林、冰河与鲸》,星野道夫著,曹译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2月第1版,2021年8月第4次

森林,冰河,鲸,星野道夫全然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在远在北极圈的阿拉斯加,他的森林是几无人类涉足的原始森林,他的冰河是弥漫着远古气息的天然宁静的冰河,他的鲸,是在海洋中自由腾跃、欢快歌唱的鲸。

在未失野性的初生之地,在万物无别的混沌之所,他以渡鸦神话时代古人的视线凝视、感受眼前的大美景象,在遥远而又切近的时光延展中体会瞬间与永恒,在古老和现代交织互渗的思绪与怀想中探询未来的方向和人生的意义。他说:“不断流逝的现在所拥有的永恒性,还有那寻常事所蕴含的深远,都教我如痴如醉。”

相比于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和迎合游客的人为造作,他本质地接近着自然原野中富有生命灵力的原始遗迹,那自然长出的地方,亦是它们至为妥帖、安然的归宿之所。在那里,他看到远古的印第安人留下的图腾柱安睡在森林中,经历风雨,腐朽颓败,自生自灭,无论倒下,还是朽腐殆尽,都因着某种说不清的因缘散发着奇异的魔力。

在渴望回归传统文化和身份认同的印第安人的世界里,当许多的图腾柱被一个个地从他们的土地上搬走,星野道夫在他们中间听到了不同于“文明”的另一种声音:“他们为什么非要把图腾柱保存下来,以至于要把跟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灵物搬去毫无意义的地方?我们一直觉得,就算有朝一日图腾柱彻底腐朽,森林扩张到海岸,让一切消失在大自然中,也完全没有问题。”在这素朴、纯粹、自然,近乎本能的认知里,星野道夫感受到肉眼看不见的生命所释放出的本源气息。在特里吉特族和海达族的世界里,冰川、河流、生物以及形形色色的自然现象均有灵魂,只身行走于深邃、静谧的森林中,星野道夫也常听到植物的声音……

在阿拉斯加,他受邀参加原住民组织的“文物归还会议”,所谓文物归还,就是让博物馆里的文物回到它原生的大地和泥土中。和当地人一样,星野道夫认为这是“正当至极”的要求。在他眼里,这也是两种观念的冲突,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不同出发点:“一边是从‘心’的层面把握这个世界,另一边却立足于‘物’的层面。”当干预、占有成为主流,心的声音便日渐式微,古老的方式被世音淹没。

万物关联,此起彼落,我们究竟该以人类介入的“文明”视角去看待世界、渡过人生,还是该以古人朴素本真的自然视角和“无为”心态回归自然、安置灵魂?美国印第安长老奥伦酋长的话意味深长,他说:“就算你坐的是大船,我划的是独木舟,我们还是得共享同一条生命之河。”当生活富足、文化繁荣之后,海达族神话《渡鸦与人类的诞生》讲到最后一章,亦更令人深思:“……终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座座村庄被抛弃,成了废墟,人也慢慢变了样。大海不再丰饶,大地日益荒凉。恐怕是时候到了。渡鸦重造世界的时候就快到了……”

古朴与文明,借由作者的亲身经历在书中彼此打量。

在书里,在星野道夫所到的行程中,他时时思考着自身的所在和人类的命运,面对不可阻挡的时代新潮,时而心怀不安地自问:“我们还听得见植物们的声音和森林的声音吗?我们还能将灵魂注入大自然的一切,重拾当年的故事吗?”

万物有灵,原始的人类对自身依存的土地怀有着敬畏,如科尤康印第安人认定的:“大地知晓一切。你一旦犯错,大地就会知道。”纳瓦霍印第安人说:“祖先的生命是风的赏赐。竖起指尖,我们便能知晓风的轨迹。”终日与孤独为伴的驯鹿爱斯基摩人萨满巫师认为:“唯一正确的智慧,居住在远离人类的伟大的孤独之中,唯有历经苦楚的人才能碰触到它。”人类通过创造给其生活的土地注入灵性。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在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偶遇的一本小册子《感恩颂》(Thanksgiving Address),感叹曾经历经苦难的印第安人何以依然怀有着纯粹、天然而又笃定的信仰,在这本小册子里他们由衷地感恩水,感恩动物,感恩鸟,感恩星星、谷物和大地:

“In New Mexico’s hot,dryclimate,water sustains people,plants,andanimals.We are thankful for the water that creates pottery.We are thankful for the clouds,rain,and snow that feed the spings,rivers,and our people.(在新墨西哥炎热、干燥的气候中,水滋养着人类、植物和动物,我们感谢水创造的器皿,我们感谢云,雨,雪,它们孕育了甘泉、河流和我们人类。)”

“We gather our minds together to send greetings and thanks to all the Animal life in the world.They have many things to teach us as people.We see them near our homes and in the deep forests.We are glad they are still here and we hope that it will always be so.Now our minds are one.(我们对这世上所有的动物族群致以衷心的问候和感谢,他们像人类一样教会我们很多事情,我们看到他们在我们的家园附近,或在森林的深处,我们欣喜于它们还在这儿,并希望他们永远在这儿,此时我们彼此同在,身心合一。)”

“We give thanks to the Stars who are spread across the sky like jewelry.We see them in the night,helping the Moon to light the darkness and bringing dew to the gardens and growing things.When we travel at night,they guide us home.With our minds gathered together as one,we send greetings and thanks to all the Stars.(我们对那珠宝般在天空中闪烁的群星致以衷心的感谢,在夜晚,我们看到它们和月亮一起照亮黑暗,向花园和生长的植物洒下雨露。当我们在夜间赶路,他们指引我们找到回家的路,我们要向所有的星星致以最由衷的问候和感谢。此时我们彼此同在,身心合一。)

……

印第安人是天生的诗人。与自然合一的灵魂,造就了他们的美丽诗篇。

几年前在鲁迅文学院的中外诗歌朗诵会上,我邂逅了美国印第安老诗人Simon Ortiz,Simon Ortiz的诗歌被中国诗人现场翻译并朗诵出来,竟与《感恩颂》里的诗篇有着一脉的相承:

回头看看往昔是必要的,

那些才是我们该给子女的方向。

……

那就是善良又美好,

它将是永远善良又美好,

它将是……

深情的回望,古老的传承,从蹩脚的译文和无法全部记忆下来的语句中,我已然再次领略到了信仰的光芒与诗意的气息。

怀着同样的崇敬与笃信,星野道夫到渡鸦氏族的后裔——特里吉特人中去探听渡鸦的传说,他在书籍和印第安部落中追寻远古印第安人的由来,到远离文明和聒噪的地方去探询另一种生活方式,并以关于渡鸦的美丽传说和印第安人世代流传的睿智箴言和优美歌谣贯穿,带着穿越时光的能量一路讲述下来,神秘而又悠远。古老的族群将美好的想望托付于河流山川、自然原野,在这片土地长流不息,源远流长。当星野道夫的船只驶入神秘莫测的利图亚湾,利图亚湾已是渺无人烟,然而充满灵力的土地还在,关于它的传说仍在代代相传,如西雅图的酋长所说:“微微的水声,是我父亲的父亲的声音。”

在凯奇坎郊外的萨克斯曼村,在新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许多人渐渐迷失了自我,搞不清自己是谁的当下,星野道夫看到倾心传承特里吉特族古老传统的80岁长老艾斯特·谢伊是留给村民的“最后的一块指南针”。在“极北的印第安人”阿萨巴斯卡族村落,96岁高龄的阿萨巴斯卡族长老彼得·琼恩等待他的到来,在那个塔纳诺语几乎消失殆尽的村落里,教会了他铭刻于心的一句印第安塔纳诺语——爱。在位于育空河和塔纳诺河之间广阔湖泊的明图村,星野道夫去拜访在这片原野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最后的印第安人”,为的是“感受一下那终将化为传说的气息”……

阿德默勒岛是熊的天下,没有路,在密林深处,星野道夫只有循着 “熊道”前行,屏着熊的呼吸一点点地适应那里的气场,透过熊的眼眼打量森林,直至走到“熊迹”模糊的地带,他推测那里就是人与熊的分界线。在那一个瞬间,他仿佛也看到了人与自然之间,原本也有一条不可跨越的分界限,那是人与自然的疆界。数千年来,远离人群的阿德默勒岛居民始终与熊共生共存,“没有刻意避开道路,也不对历史能追溯到远古时代的森林动一草一木。”在无所不能的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疆界还在吗?在人心的深处,还保有着对于大自然的原始敬畏吗?在“熊道”的尽头,星野道夫感受到的,分明是一份肉眼看不见的深远。

他知道,与大自然生死相依的人类不是通过艰深的知识觉知世界的,而是通过融入生命的切身体悟,由此深刻深邃,丰富博大,而又简而又简。那是从源头奔流而出的真理箴言。

大地躺下了。

大地的灵魂躺下了。

所有生物装点着它的表面。

神圣的话语躺下了。

纯净的心灵,迷人的歌谣,远离纷扰的印第安人是与大地、自然最近的族群吧?

星野道夫在古印第安人出没的森林入口处搭了帐篷,仰望满天星斗,体会时间的流逝和时光的流转,“满天星斗在眨眼,时刻追究时间拥有的意义。一万年前的光在此时此刻抵达地球,无数星星分别释放着它们的光年,这都意味着我们在当下的这一瞬间看到了绵延不绝的宇宙岁月。”

自然和极境引发思考。在北斗七星下,星野道夫有时会思索人类关心的终极问题:“一万光年星光背后的宇宙究竟有多深?人类自古以来不断祈祷的彼岸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类究竟在朝着怎样的未来前行?人类的存在究竟被赋予了怎样的目的?……”

时光莫测,“再等上一万数千年,连北极星的位置都会被其他星星取代。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断运动,都在无穷尽的旅途中。就连看似静止的森林,甚至挂在天际的星辰,也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万物多变,无有永恒。

在时光的漫游和不懈的追寻中,星野道夫发现,渡鸦神话不止流传于特里吉特族和海达族中间,“阿萨巴斯卡印第安人也有,连爱斯基摩人都有,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知道,各个民族是怀着怎样的念想凝视自然的,又在祈祷些什么?为什么连阿萨巴斯卡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都有同样的渡鸦传说?“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打转。直觉告诉我,在这个巧合的背后,一定存在某种深远的故事。”

他被故事吸引,已经在这片荒原辗转了二十年。

1996年6月30日,星野道夫循着渡鸦的传说离开阿拉斯加,来到对岸西伯利亚的楚科奇半岛,然而在那里,他只留下了1996年6月30日至7月27日断断续续的日记,被编译者凭借揣测翻译过来并附在了书的最后——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笔——不久后的8月8日深夜,在帐篷中熟睡的他,因遭到了熊的攻击而不幸离世,享年43岁。

而在此之前的文字里,星野道夫多次写到熊。在他探索的路途中,有着不可测的机缘与运命,对于下一秒的际遇,他不能知晓,亦无从把握。当站到森林的当口,他怀着一丝踌躇,“我到底是想遇见熊呢,还是不想遇见熊?我怀揣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思绪,步步深入。”而每当在书中读到星野道夫关于熊的文字,我的心中都有悲伤袭来……在7月27日的最后一篇日记中,他写道:“晚上,一头熊出现在base camp(大本营),头疼。就是不逃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令人悲伤,然而爱莫能助。托付于野性的大自然,美丽与危险并存,生存与死亡同在。

2021年9月25-27日早,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