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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厨川白村的“人的哲学”
来源:《书城》 | 王培元  2021年09月26日09:19

一九二四年四月八日,鲁迅在日本人开设于北京东单的东亚公司,购得日本文艺批评家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著作《苦闷的象征》,读后,便觉得“于我有翻译的必要”。九月二十二日夜,他着手翻译此书,至十月十日夜讫,不到二十天即译完。曾于十月一日至三十一日在《晨报副刊》上连载,译本第二年三月由未名社出版。当时他在北大、北京高师、女师大等学校担任教师,于是一边译《苦闷的象征》,一边就把此书的油印活页发给学生,作为文艺理论教材进行专门讲授。

倘若说鲁迅留学日本时期的“别求新声于异邦”之“异邦新声”,主要是来自欧洲,是欧洲文学史上的“摩罗诗派”,以及以施蒂纳、尼采为代表的十九世纪哲学的“新神思派”的话,五四退潮后给他以有力影响和启示的“新声”,则来自东亚的邻邦日本。厨川白村成为这一特殊时期鲁迅的异国知音,与他产生强烈思想共鸣的一个外国文艺批评家。

在《苦闷的象征》的《引言》里,鲁迅认为此书的“主旨”是“极分明”的,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厨川白村的理论主要借鉴了弗洛伊德的相关学说,以“生命力的根柢”来解释文艺,尤其是文学;但又不同于弗洛伊德“泛性欲”的倾向,他不同意把生命力完全归结于性欲,而是认为生命力的根柢在于“其力的突进和跳跃”。作为人世间生活根本的人类的生命力,是如同闪电一样奔流的、突进不息的、自由不羁的,但在社会生活中却总是受到各种束缚、强制和压抑。精神和物质、灵与肉、理想和现实之间,发生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生命力愈旺盛、愈强大,这冲突和纠葛也就愈激烈。生命力的爆发和突进的力量,与其遭受的压制的强度,是成正比的。压制愈强,生命力的爆发和突进力也就愈大。“无压抑,即无生命力的飞跃。”生命由于压制而生的“苦闷和懊恼”,必然要挣扎着、反抗着,宣泄、爆发和表现出来,这就是文艺创作。

厨川白村(1880-1923)

厨川还特别强调了“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出来的梦”,与“伟大的生命力的显现的那精神欲求”的内在联系,认为“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鲁迅也明确说过,他的《呐喊》即来自于自己早年做过的梦,“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在厨川那里,“生命力”与其所受到的“压抑”,显然属于两种不同的“力”。在第一章“创作论”他就这“两种力的冲突”进行了阐发:

倘没有两种力相触相击的纠葛,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在根本上就失掉意义了。正因为有生的苦闷,也因为有战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凡是服从于权威,束缚于因袭,羊一样听话的醉生梦死之徒,以及忙杀在利害的打算上,专受物欲的指使,而忘却了自己之为人的全底存在的那些庸流所不会觉得,不会尝到的心境——人生的深的兴趣,要而言之,无非是因为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懊恼的所产罢了。

在谈到“创造生命的欲求”时,厨川还指出:“将那闪电似的,奔流似的,蓦地,而且几乎是胡乱的突进不息的生命的力,看为人间生活的根本者,是许多的近代的思想家所一致的。”接着他具体举例说,在伯格森的“创造的进化”的哲学,叔本华的意志说,尼采的本能论的超人说,萧伯纳的《人与超人》里的“生力”,卡本特(EdwarDCarpenter)所承认的人间生命永远不灭的创造性的“宇宙底自我”说,罗素在《社会改造的根本义》所说的冲动说里,“岂不是统可以窥见‘生命的力’的意义么?”显然在厨川看来,所谓“生命力”并非单纯的物质性的肉体的欲望,而是以生命的欲望为物质基础,而又融合了情感、理智和意志等精神元素的生命存在和激情,是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人的伟大精神创造力量。

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北新书局1927年版

鲁迅之所以认为厨川对于文艺“多有独到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而且高度认同他把“两种力的冲突”作为“文艺的基础”的观点,既出于一种理性的认识,也基于两人之间心灵和精神的强烈共鸣。这种认同和共鸣,还植根于鲁迅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和刻骨铭心的内在感受,与他本人实际的文学创作中的深刻精神体验也存在着很大关系。曾有外国学者指出,鲁迅与厨川具有相似的“人生哲学”,他所翻译的《苦闷的象征》,简直就是他的“文学思想的一篇宣言”。

厨川把突进不息的生命力,视为人间生活的根本,甚至认为那些不想发挥自己的生命力,被因袭所束缚、为传统所拘囚的因循守旧者,简直无异于没有个性和独立人格的动物。在鲁迅看来,厨川的这些看法对于同病的中国,尤其对于自汉代起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以及发展到后来形成的宋明理学的严重弊害,就好比一帖凉药,是具有很强针对性的救正、针砭之功效的。

鲁迅回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很遵从读书人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但有时心里也会发生一点反抗,于是就抛弃了“死相”,放心说笑起来,立刻又碰了“正经人的钉子”,说是使他们“失望”了。这样一来,“我的死相也还得装下去,装下去”……接着,他又写道: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在另外的文章里,鲁迅指出“死相”其实就是“苟活”。这是中国古训所教的一种“生活法”,其要害是“缺少自由”,是“教人不要动”。他认为,这种“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他翻译并出版《苦闷的象征》,并把它当作北京大学等高校的授课教材,大力推介、传播厨川白村的理论,也意在破除传统伦理道德对于国人的生命力的压抑和束缚,激发人们的生命活力与创造精神,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的思想自由、人的解放、人性的解放的目标完全是一致的。

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无疑是一个前无古人、横空出世的人物形象。在古往今来的中国文学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外表十分奇特怪诞,而内在思想和精神上却具有极为深刻内涵的艺术形象。张定璜这样表达他读《狂人日记》的感受:“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底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的炎光里来,我们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这一阅读经验传达出的正是“狂人”这个孤绝的人物形象,给读者造成的巨大震撼和冲击。

日本研究者伊藤虎丸认为,“《狂人日记》的主人公即作者本人”,他甚至把这篇作品视为“自传性小说之一种”。这一说法并非没有道理。鲁迅在小说创作中,常常把自己的情感、精神和思想,投射到与他比较接近的人物身上;狂人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极为怪异荒诞与极其真实深刻这两种元素,在狂人身上是极为成功地结合在一起的。可以说狂人就是鲁迅“精神上的孪生兄弟”,或如有的研究者所说,是其“内在意识中的另一个自我”。

假若深入到鲁迅内在的心理和精神体验中去,就会发现情形的确如此。这个他的另一个“自我”或“孪生兄弟”,平常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完全表现出来,大概唯有最熟悉和了解他的朋友,才能偶尔一睹其“庐山真面目”。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所做的,就是要把自己平常内心深处的一些深刻思想和真实感受,以貌似怪诞荒谬的艺术形式包裹起来,通过“狂人”这一文学形象直接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狂人与鲁迅的相似,主要集中于心理、精神和思想方面,是一种内在的相似,是“神似”。在这个“迫害狂”患者身上,融注了他最深刻、最丰富、最真实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感受。作为鲁迅内心深处的自我意识的外化,他的自由意志的艺术表现,他的生命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产物,狂人首先突出地表现为一种“思想性的艺术形象”,抑或如巴赫金所说的“思想的生动形象”。在他身上,非常真实深刻地折射出了鲁迅五四时期的精神世界和心路历程。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日本研究者丸山昇曾将《狂人日记》称为“观念小说”。

鲁迅把自己正常的生命欲望和精神诉求,在日常生活和社会文化环境中承受的、感受到的所有压抑与束缚,以及反叛、冲决这些压抑和束缚的强烈愿望,全部灌注到狂人形象的思想及艺术创造之中了。《狂人日记》也便成了一篇喷涌着鲁迅个人浓烈的生命气息的小说。在沉默多年以后,他的情感、精神、思想和生命力,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火山岩浆的出口,获得了一次集中而剧烈的大爆发。

按照厨川的说法,文艺创作虽然是作家的“个性的表现”,而这个性表现的欲求,必须深入到“更高、更大、更深的生活”中去,于是又“带着普遍性的普遍的生命”,反映出“民心的归趣”和“时代精神的所在”。所以,文艺家就是把“萌发于民众的心的深处”的“情热”,进行艺术表现的人,是“新时代的豫言者”“文化的先驱者”。《狂人日记》恰如中国文化沉沉暗夜里的第一声惊雷,对未来“容不得吃人”的新的历史时代做出了强有力的预言。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日,鲁迅致信许寿裳谈到《狂人日记》时曾写道:“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他通过“狂人”这个具有巨大思想艺术力量的人物形象,采用一种疯癫的话语形式,以“错杂无伦次”的“荒唐之言”,把自己读解历史的深刻洞见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狂人也由此而成为他的一个精神自况性的思想替身,一个彻底撕掉家族制度和礼教的温情脉脉的假面,暴露“仁义道德吃人”的历史真相的文学代言人。

在《呐喊》中,鲁迅的情感、精神和思想投射得最多、最集中的人物形象,除了狂人,另一个也许就是《头发的故事》里的N先生了。周作人说《头发的故事》是“自叙体”,不过不是著者的“直接自叙”,“乃是借了别一个人的嘴来说这整篇故事罢了”。N先生关于北京商民双十节挂旗的议论,“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周作人以为这些便“都是著者自己的话”了,“对于‘辇毂之下’的商民的有些奴气”,鲁迅平常是极度反感的。

鲁迅《呐喊》,新潮社1923年初版本

不仅如此。N先生出去留学时剪掉了辫子,回国一到上海就买了一条假辫子,以及在本地中学校做监学时劝学生不剪辫子的经历,还有他的一些激愤的言语,都和鲁迅本人的若干经历及言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鲁迅曾回忆起自己“无辫之灾”的种种具体情形。此外N先生如下两段议论:“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改变一支毫毛!”几乎与鲁迅《娜拉走后怎样》中的有关话语相差无几。

周作人还特别提到了N先生这段话:“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说这“尼采式的一句格言,是鲁迅自己平时所常说的话,放在故事中的N先生口里做个结束,倒也是适宜的”。

可见,N先生也像狂人一样,是鲁迅精神上的别一个“自我”,真切地透露出了他的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假如说外表癫狂、满嘴疯话的狂人形象,与鲁迅本人到底还是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的话,那么,说出一连串背后闪露着深刻犀利的思想锋芒的愤言激语的N先生,与现实生活中某些时刻的鲁迅,则简直如同一个人。

以《狂人日记》为开端的鲁迅所有小说,无论采用何种视角,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叙事,读者都能从中或隐或显地觉察到他的强大主体性存在,感受到他那郁勃浓烈的生命气息,感受到语言文字背后他那滚烫沸腾的热血。日本研究者木山英雄认为,通过《野草》《孤独者》的孕育与完成,鲁迅“不仅获得了自我表现的自由,而且同时也获得了从自我表现中取得的自由”。其实,鲁迅创作中的“自我表现”,从《狂人日记》即已开始。

在谈到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时,鲁迅曾特意引述了他的一句话,“这故事,是显示着我的世界观的要素和我的最重要的观念”,之后又说:“阿尔志跋绥夫是主观的作家,所以赛宁和绥惠略夫的意见,便是他自己的意见。”鲁迅自己的小说也往往是这样,常常“借别人以叙自己”,总是“把自己也烧在作品里面”,描写社会时也把自己写进去,发现社会的同时也发现自己,既探究现实人生又挖掘自己的心灵。

在《狂人日记》里,从没有年代的历史的“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吃人”两个字的,显然只能是作者鲁迅本人。《故乡》中的“我”,回乡搬家并与其告别的迅哥儿,简直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药》《风波》《示众》和《离婚》虽然都是第三人称视角,但那个始终在文本后冷静地讲述和观察、审视和谛听的叙述者,有时会按捺不住地站出来发声,如《风波》开篇不久的那一句:“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在《阿Q正传》中,作者掌控中的叙述者,在序以及其他各章节里频频出现,不断地发表着带有明显讽刺意味的鞭辟入里的议论。《明天》的叙述者则在篇末干脆走到了幕前,对读者做出直接的提示:“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而在《祝福》里,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部分地寄寓在见证了祥林嫂之死的“我”的身上。到了《在酒楼上》和《孤独者》中,他又分身化为了四个对偶式的人物角色——“我”和吕纬甫、申飞(按:与鲁迅用过的笔名“神飞”近似)和魏连殳。

而在其他小说中,鲁迅并不是通过主人公来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而是像阿尔志跋绥夫所说的那样,以故事情节来体现自己的世界观的要素和最重要的观念。作品所表现的包括各种人物形象在内的社会生活,都是通过他自己的独特眼光和深刻的思想洞察力发现的社会生活,都深深地渗透着他的强烈的内在生命体验和人生感受,并由此而生发出的强大的主体激情。他的不朽的杰作《阿Q正传》便是如此。

丁聪所绘阿Q形象

在一个篇幅不长的中篇小说里,能够画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并把这“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的深处有力地掘发出来,这种高超的精神感受力、思想洞察力和艺术表现力,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极其罕见的。

当这篇小说刚连载到第四章时,茅盾即断言:“阿Q这人,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周作人以为茅盾这段话说得很对,同时又指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茅盾显然以为阿Q就是中国国民性的代表,一年后他又将其概括为“阿Q相”。而周作人强调的则是,阿Q并没有自己的个性和独立意志,他的思想完全是承袭传统观念而来的。

正如周作人所说,阿Q的很多看法都是士大夫的思想。他的欺侮小尼姑以及他对女人的感想,暴露出了士大夫的女性观。所谓“精神的胜利”的玄妙说法,本来也不是阿Q之辈所能懂的,实际上乃是智识阶级的玩意儿。比如叙述者下面这段议论中的史实,恐怕就不是阿Q所能了解的:“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但并不妨碍他脑子里也有这类观念。所以叙述者接下去又说:“阿Q本来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名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

然而问题在于,鲁迅为什么没有选取一个上流社会中士大夫身份的角色,而偏偏以阿Q这样一个中国乡村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来作为“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的载体呢?

阿Q不独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先前的“行状”也渺茫,而且没有家,住在土谷祠里,也没有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但作为国民性结晶的“阿Q相”,以及士大夫“用做八股文方法想出来,聊以自慰”的“精神胜利法”,“借了来应用在阿Q身上”,在小说的语境中竟然丝毫没有什么违和感。这自然得益于鲁迅所采取的“提炼精粹,凝为个体”的艺术手法。

鲁迅创作小说一向很注意消除各种无聊的副作用,以“使作品的力量较能集中,发挥得更强烈”。他说:“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所以地名指明某处的很少,人名也一样,姓氏以《百家姓》头两个字居多。而《阿Q正传》又是其小说中唯一一篇意在画出“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的作品,于是在地名尤其是人名上,也颇费了一番苦心。地点弃已出现过的鲁镇而不用,而新起了一个几乎是专名的未庄。里边虽也有酒店,但不叫咸亨,是没有名字的。阿Q的姓,又谁都不十分了然。据说鲁迅对阿Q的名字很满意,尤其觉得那Q字上边的小辫子好玩。

假如选择一个士大夫身份的人物来进行摹画,就会完全失去阿Q所具有的那些其他人无法取代的特点。更重要的是,选取阿Q这样像大石头底下的草一样,默默地生存、萎黄、枯死的普通百姓,来作为“沉默的国民魂灵”,令人尤感痛切,也更易于唤起反省。这样一个没有家室、无固定居所,唯靠出卖体力、挣扎求生的乡村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满脑子装的竟然都是士大夫阶层的陈腐思想观念。阿Q完全失去了对于周围现实、个人处境的真实感觉和准确判断,被他作为“生存法宝”和心理支撑的“精神胜利法”,并非建立在对现实及自身的真实感受认识之上,而完全是回避、掩饰与歪曲这一处境的虚幻的、不真实的自我意识。

第一章“序”登在《晨报副刊》“开心话”栏目里,署名未用“鲁迅”而新起了一个“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之意。鲁迅说:“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些不必要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之后似乎渐渐“认真起来”,编辑也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起便移到“新文艺”栏里。但其后的文字恰如周作人所说,光是那些题目,如“优胜记略”“恋爱的悲剧”“从中兴到末路”“革命”“大团圆”等,便“很有夸大的滑稽味”,与所写内容形成了明显的反讽关系。

鲁迅“本意似乎想把阿Q痛骂一顿”的,所以这个人物身上充满了荒唐可笑的喜剧色彩。但由于他的身份地位与其思想观念之间存在着极大反差和尖锐矛盾,其喜剧性便引发出一种引人深思的苦涩沉重的意味,而且愈到后来愈“超过了滑稽而近于悲痛了”。

在《阿Q正传》里鲁迅采用的,是“提炼精粹,凝为个体”的人物形象塑造方法,思想观念的抽象性、概括性与个体形象的生动性、具体性,在阿Q身上是高度地融为一体的。“阿Q相”既是个体的,个性化、具象化的,又是抽象的,概括性、象征性的。周作人说,阿Q有如“一个所谓箭垛,好些人的事情都堆积在他身上”,“表面上是说阿Q,可是千百士大夫的面目也在里面了”。他的头脑里沉淀着浓厚的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业已成了他的一种无意识本能。于是才会产生茅盾说的那种效果: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办不到,但是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以及周作人所谓阿Q这人“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感受。

当《阿Q正传》一章一章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便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后来收在《呐喊》里,也还有人问鲁迅:你实在是在骂谁和谁呢?茅盾指出:“我们不断的在社会的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上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的分子。”这无疑都证明了《阿Q正传》的巨大成功及强大的思想和艺术力量,证明了阿Q这一人物形象的巨大概括性,以及这个“现代的我们的国人的魂灵”的异常真实深刻的性质。

鲁迅曾对“将人的灵魂的深,显示于人”的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惊人天才表示赞叹,并给予他“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的褒辞。《阿Q正传》这篇熔铸着作者强大主体精神的小说,对阿Q的文化心理、精神人格的把握和剖析,无疑是极为准确深刻而又异常精细入微的。这足以表明,成功地刻画出了阿Q这个沉默的国民魂灵,生动深刻地揭示出了阿Q的“人的全灵魂”“人的本质深处的全部矛盾”的鲁迅,当之无愧地属于世界文坛上“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

不少人早就发现鲁迅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人”。一个有力的证明便是,一九三六年自五月十六日起他生的那场大病,缠绵了三个多月,八月十三四日两天吐血数十口,体重遂下降至不足三十九公斤。由于日子迁延太久病象太险,史沫特莱请来了上海唯一的欧洲肺病专家D医生为鲁迅诊察。他“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

史沫特莱

鲁迅不仅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而且还有超常独异的生命感觉。对于自己的生命力和生命存在,他具有格外敏锐细腻的感受和体验。他说过自己生长在农村,爱听狗子叫,倘或偶经生疏的村外,一声狂嗥,巨獒跃出,“也给人一种紧张,如临战斗,非常有趣的”;“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他还这样写下了自己在广州这座都市里的特殊生活感受:漫天炎热的阳光,时而如绳的暴雨;前面小港中是十几只疍户的船,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谈笑哭骂,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欢。也仿佛觉得不知哪里有青春的生命沦亡,或者正被杀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经营腐烂事业”和做这事业的材料。“然而我却渐渐知道这虽然沈默的都市中,还有我的生命存在,纵已节节败退,我实未尝沦亡。”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表达的显然也是一种极为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和独异的精神感受。恐怕只有鲁迅这样的真的猛士,才会拥有这种孤特的情感状态和生命意境吧。他曾谈道,过去自己的生命都耗费在杂感写作中了,而收获的却是“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他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反而实在有些爱它们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这正是孤独的精神战士所特有的自由意志及生命的奇异标记。

许寿裳说:“鲁迅的头脑极冷静,而赤血极热烈,意志极坚强。”孙伏园说,“鲁迅先生的内心生活是始终热烈的”,“他的苦闷也许比一般青年更甚”。许广平也说过鲁迅是一个“热情非常之盛的人”。史沫特莱曾追忆鲁迅和她在一起谈话的情形,说起一个想利用他的名声的无耻文人,“愤怒得连声音也发抖了”。这恰恰都表明鲁迅的确是一个极富于生命力,内心拥有巨大激情的文学家。他的感情之滂沛热烈,正是他的内在生命力和自由意志的表现形式,是他的生命激情的外部表征。

一九三六年逝世前,他已在病榻上缠绵了三个多月,六月里几乎一整月卧床未起,八月下旬病况才稍有好转。一天夜里他终于醒来了,喊醒了广平,喝了几口茶水,又让她把电灯打开,说是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而许广平以为鲁迅是在病中说胡话,给他喝完水后并未去开灯,就又轻轻躺下了。接下去的情况他在稍后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即便是在大病之中,也依然怀抱着强烈的求生的渴望、生存的欲望,怀抱着对于现实世界的热烈关切、对于存在意义的渴求。此非鲁迅的“生命哲学”“精神动力学”而何!不能不说,只有具备了这样巨大的生命力量、精神人格力量和内在的生命激情,其笔下才会流淌出如此质朴深沉的情感和文字吧。

鲁迅的伟大艺术表现力和精神创造力,是以他旺盛强健的生命力、生命能量和生命激情为基石的,这一点大概就是他热烈呼应厨川白村的理论,并译介、讲授其作品的根本原因。

二〇二一年七月十八日记于山海旅次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