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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作家如何看待鲁迅?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郑杨 采写整理  2021年09月25日08:16
关键词:鲁迅

编者的话: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作为中学语文教材中选用文章数量最多的作家,可以说我们对鲁迅并不陌生。在我们以往的印象中,他是那个以笔做矛,“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文学斗士。然而今天,通过对鲁迅越来越细致入微的研究、我们了解到大先生丰富多彩的侧面。本期邀请到一些喜爱鲁迅作品的著名作家,请他们谈谈阅读鲁迅的感受与体会,还有阅读过程中发生过的那些难忘的事。谈到自己在写作上曾受到鲁迅启发和影响,以及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学、对整个中国社会的文化影响,作家们也都深有感触。

徐则臣:只有他,才配得上在“先生”称谓前再加一个“大”字

中国现代以降,鲁迅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文化巨人,无论是作为文人的风骨,还是思想、研究和文艺创作,都堪为典范。自他晚年至今,一百年里,鲁迅先生都是燃烧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的炬火。尊他为“大先生”,乃是众望所归;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在“先生”的称谓之前再加一个“大”字。文学上自不必说,他以《狂人日记》《阿Q正传》《呐喊》《彷徨》等作品,用一己之力开创了中国现代的文学,文学上的后来者大概谁也不敢说自己的写作能够完全跳出这一条文脉。在今天,不管思想界、学术界还是文学界谈论鲁迅,都会自然地从他的文学创作延展开去,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似乎还没有第二位作家能够提供如此强大的思想资源。鲁迅先生的创作当然以文学为主,但他的文学对文学之外诸领域的辐射能力,绝非通常所谓的文学可比拟,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确是源头式的作家。尊之为“民族魂”,恰如其分。

小时候读书,不喜欢鲁迅,因为语文老师老是让我们解释他作品中的微言大义。本身他的散文、杂文和小说思想深度就在平常课文之上,遇到了经常回不过神来,且课本中他入选的文章又比较多,所以对我们一直是个困扰。那时候对文学和语言实在也懂得浅薄,屡屡腹诽,完全不相信“然而……但是……”这样的转折连词和省略号能代表那么多欲说还休的含义。当然后来知道了,尤其是开始写作以后,越发认识到当年语文老师教导得是,鲁迅先生的文章就是有海量的微言大义。因为一个好作家,他完全可以、也必须可以将自己的文学能力落实到一个个最小的语言单位上,比如一个字、一个词、一个标点符号上。

我开始认真读鲁迅是从高中开始。那会儿喜欢文学,私下里开始写作,我想找一种适合我的文字和腔调。开始学钱钟书,张嘴就是“钱腔”,后来发现对我来说那是个“假嗓子”;似乎跟鲁迅的文字更对路子,沉郁顿挫,偶有佶屈聱牙。那个时候,我整个情绪黯淡,一天到晚拉着张脸,落落寡欢,自认有些忧世伤生,比同学都深沉,也就纵容自己的想象,整天抱着鲁迅读。那感觉有点像练习书法,觉得临魏碑才够劲儿。进了大学,我开始决定当一个作家了,终于承认,鲁迅的腔调也并不完全适合我。或者说,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声音。

在大学里,倒是逐渐从鲁迅腔调的余音里走了出来,但鲁迅的文字和腔调之外的东西,已经越来越深重地进入到了我内心。其影响不仅在文学的意义上,更在思想和精神层面。当然,鲁迅的文学作品无疑是常读常新的,比如《野草》《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每年都会重读。但于我影响越来越大的,的确是文学外围的东西,甚至也不是某些具体的篇什,或者某一种思想的逻辑与判断,而是越发混沌的、既形象又抽象的一种象征与精神引领。我肯定不敢说学到了多少,或真正改变了我多少,但尽管资质驽钝,还是心向往之。我想,很多人会跟我的感受差不多:就像那火炬,日夜在高烧,不经意抬起头,就能看见;甚至也不一定非得看见,因为你知道它一直在,一定在;由此便更笃定,愿意继续去精进与努力。

(徐则臣,70后作家,现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其作品《如果大雪封门》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14年凭借《耶路撒冷》获得老舍文学奖。2019年8月凭借《北上》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张之路:鲁迅文章在课本中的数量仍是大众牵挂的心事

鲁迅先生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从文学创作、审美情趣,甚至到世界观的形成……因为从很早的时候,他的作品就被大量收入中小学课本,为大家所熟知。

电影《祝福》,小说《狂人日记》、《阿Q正传》、《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等许多作品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哪个小学生没有读过《一件小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呢……

曾经,鲁迅被符号化、被神话,让我们对鲁迅的认识,从一个大家熟悉的作家成为了一个标签。写文章或者辩论的时候时常把鲁迅请过来为自己摇旗呐喊……如今,我认为我们有可能也应该把鲁迅当成既非凡又普通的人来谈论。

鲁迅先生所写《自嘲》一诗中有句大家非常熟悉的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当年在学习它的时候,我们都把“千夫”理解成敌人,把“孺子”理解为人民大众,整句诗的意思就是对待敌人决不屈服,对人民大众甘愿服务。

大家在学习和讲述的时候,没有理解鲁迅当时家庭的具体环境与细节。说到“千夫指”,鲁迅当时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指责呢?没有人想问,没有人敢问。

今天,我们却可以从1931年他给朋友李秉中的信中看出鲁迅当时的处境。1931年1月17日,上海的中共地下党组织正在东方饭店开会,由于叛徒告密,出席会议的柔石、殷夫等36人被英租界巡捕逮捕。柔石被捕时,衣袋里装有鲁迅与北新书局签订的印书合同。为防备不测,几天后鲁迅便与许广平携幼儿海婴到花园庄旅馆避难。这封信就是在避难期间写的,它(信)为李秉中带去了鲁迅被捕是假的消息,表达了对李秉中关心的谢意,同时也为了揭穿敌人的阴谋伎俩。当时的小报捕风捉影,对鲁迅的诽谤并不少,故而有“千夫指”一说。这里的“千夫”确切地说,应该是舆论,或者是众说纷纭。

说起孺子牛,就要说到鲁迅的儿子海婴。海婴的出生给鲁迅一家带来许多变化:鲁迅焕发了家庭生活的热情。 据许广平回忆,鲁迅购买了许多育儿方面的书籍和麦乳精一类的食品。但他没有任何育儿经验,呆板地照着书上的规定每两个小时喂孩子一次奶。可事实上,海婴吃了几口便睡着了,鲁迅就把他叫醒继续喂;而没过两个小时,海婴饿了,鲁迅却说时间没到,不让海婴吃,结果孩子一直哭泣很长时间……这些点点滴滴都可以看到鲁迅对这个迟来的孩子的痴情与疼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写下这样一首《自嘲》。其中父亲的身份也绝不能忽视。况且他还有诗写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样一个“真豪杰”与“大丈夫”即使在“横眉冷对千夫指”之时,也仍愿意“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个孺子牛,既有海婴的意思,当然也可以联想到人民大众。

今天,鲁迅先生的文章在课本中的数量多少往往成为大家猜测和挂念的心事……课本里无论收入先生文章多与少,我以为鲁迅先生的说真话、说实话、追求光明、体恤劳苦大众的精神依然是我们应该学习的榜样。

(张之路,作家、剧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电影家协会儿童电影委员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霹雳贝贝》《第三军团》《非法智慧》《汉字奇兵》等,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等。)

郭娟:感觉文字背后站着一个如父如兄的鲁迅

140年前在中国绍兴诞生的周树人(原名樟寿),作为周家长孙,有着快乐的童年。百草园里的乐趣之多不必说了,去外婆家看社戏,几个孩子驾驶白航船,如骑着一条大白鱼,在浪花里钻,月光如银,两岸淡黑起伏的山如踊跃的兽脊,远远地向船尾跑去着……而野炊的谁家的罗汉豆也是格外香呀!即便在三味书屋,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唱“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那样不知所云却抑扬顿挫的诵读,也会使聪颖好学的迅哥领略到汉语的音韵之美吧。

然而祖父科场案下狱,父亲的病和死,使周家由小康堕入困顿;出入当铺,白眼与讥嘲,敏感如他,领略必多;而满怀热望为父亲搜寻奇怪的药引子,蟋蟀须是原配等等,最后绝望中都成促狭与恶意。困厄中,作为长子、长兄的迅哥,协助母亲撑起一个家。他是硬生生早熟了。

读他的文章,总感到文字后面站着一个如父如兄的形象。他没有巴金那样的青春感。那样早,便须直面人生惨淡、世态炎凉,使他具有远超一般文人之上的现实感。他懂得世故,以至“三昧”,所谓正人君子、各种好名号或通身大光辉的伟男子,都蒙不了他。他评价他的二弟周作人,只一个“昏”字,再恰切不过了。周作人谈龙谈虎、文明批判、历史批判,清通极了,然而现实中,小到兄弟阋于墙,大到民族大义,无一不昏;而他简淡优容的风度得以养成,是大哥周树人一度挡在他前面,为他荫蔽出一块“自己的园地”吧?

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既没有颓废弃世,也没有油滑混世,他持守他凛冽的清明,成就作为鲁迅的他自己。从肩负家庭重担,到肩负起中国的沉疴——狂人、阿Q、祥林嫂、华老栓、涓生、子君、闰土们……并且不惮于与一个个昔日友朋分道扬镳,看他们落伍、变质、堕落,“下土皆秦醉,中流辍越吟”,而他持守着自己凛冽的清明。

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他嘲笑过一些人“无特操”、动摇。他绝战黑暗的勇气,必是从强大的自信中来——他在智识、格局、道义上,皆高出论敌太多了,在他犀利透辟的剖析下,麒麟皮下露马脚,皮袍下榨出“小”……他战而必胜。

因此他幽默,且比林语堂高明得多。他的优雅风致,随处可见,不仅流露于文章、墨迹,也在他收集的碑帖、印制的《北平笺谱》中,在他对木刻美术的提倡中……他心中藏着童年的百草园,香草美人,屈子行吟,这传统,怎会对他没有熏染?只不过,故园风雨如磐、荆榛遍地,百姓墨面没于蒿莱,花木萧森——粉红色的小花在寒凉的夜气中瑟缩,两棵枣树的铁似的干枝笔直地指向夜空——这是鲁迅的秋夜,他写好一篇杂文,搁下笔,燃一支烟,看几只小青虫旋舞着,撞向玻璃灯罩,丁丁地响,“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郭娟,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新文学史料》主编,主持或参与编辑2005年版《鲁迅全集》《牛汉诗文集》《汪曾祺全集》等图书,荣获中国出版政府奖。著有《纸上民国》《有女如彼》等随笔集。)

李东华:翻开他的书,总能找到那些想说却说不出的话

我最早知道鲁迅先生,不是因为课文,而是缘于一幅对联。每到春节,我父亲很喜欢写对联,院门上贴了,堂屋门上贴了,连卧室门上都贴了。有一年我的卧室门上贴了一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那时我上一年级,倒也认了几个字,对联上每个字都会读,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明白是咋回事,琢磨了很多天,第一句彻底懵圈,放弃了,第二句理解为:可怜的孩子为何不能当丈夫……又感到实在讲不通啊,只好去向父亲求教。所以我最初了解到的那个鲁迅,是温情的鲁迅,是“俯身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前些天重读鲁迅先生的《“这也是生活”》,这篇文章发表一个多月后他就逝世了,这些写于生命后期病中的文字,愈发见出他对人间烟火的眷恋与深情。他说:“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这些文字看上去和那些“投枪”“匕首”式的杂文风格完全不同,其实是一体两面。横眉冷对也好,战斗的檄文也好,对国民性手术刀般的解剖也好,一切的初心都是为了人类——为了受苦受难的中国人更好地生活并且活下去。

鲁迅先生在犀利的文字内里有一颗炽热的心。他思想的深奥和表情的冷峻,常常会让最初接近他的读者望而生畏,据说当下中学生们有“三怕”,其中之一就是“最怕周树人”。其实没关系,等他们年纪渐长阅历渐深,当新的人生况味在内心翻涌却又无力表达的时候,他们也许会主动回头去亲近鲁迅。因为翻开《鲁迅全集》,我们总能找到那些我们想说却又说不出的话。神奇的是,愈觉得自己阅世已深,我们就愈觉得鲁迅先生博大精深,他的思想的边界,他的经验的深广,就像地平线一样,我们似乎永远抵达不了。

就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就看到微信朋友圈一位80后作家截图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话,然后大发感慨说还是大先生深刻啊。所以我们不用担心在这个时代鲁迅先生会过时、会被人遗忘,因为真正的文学经典和大师一定能超越时空的限制,与一代又一代人在精神上共振的。尽管如此,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伟大也要有人懂”,我们仍需去普及,去把一个立体的丰富的鲁迅呈现给读者。

(李东华,作家,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出版有长篇小说《少年的荣耀》《焰火》《小满》等作品30余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宣部第十三届、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文津图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及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奖项。)

计文君:他说过“一个都不原谅”,但他也说过“创作总根于爱”

我不大有资格来谈鲁迅。鲁迅研究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重镇,我没有研究过鲁迅,也就没有发言权。但鲁迅是我最爱的中国现代作家,是我所从事的这门“手艺”——现代汉语小说写作的开山祖师,我还是很愿意说一说自己对大先生的私家看法。

不只一次听过类似说法:真正了解中国的人物有“两位半”,“那一位半”有不同的版本,但不变的一位,则是鲁迅。这说法的权威性与准确度不值得讨论,身覆“民族魂”三个字离开这个世界的鲁迅先生,是我了解自身、了解自己国族的重要且有效的路径之一。

文字中的鲁迅,始终是深刻且清醒的,他说过“一个都不原谅”,但他也说过“创作总根于爱”。未经绝望的爱,总是可疑的。

鲁迅当然不只是小说家,甚至不只是文学家。但即便只论小说,整个20世纪的中国小说,是围绕着鲁迅提供的关键词展开的——那就是:“病”与“药”。直到此刻,我们依然在他的延长线上。

鲁迅说,他希望自己的文字很快被人们遗忘,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不断想起他的文字,甚至“想起”很多他从没写过的文字。于是在移动互联时代,我们有了鲁迅先生声明“这话我没说过的”表情包,有了“鲁迅语录查询系统”这样的软件……我听到很多人说,如果鲁迅活到了自己的年代,会如何如何……我想,鲁迅已然成为了我们一种珍贵的“思想模型”,很多人自觉不自觉会去倚重。

鲁迅的作品,最初我是从家里书架上发现的。很多薄薄的册子,装帧朴素,不甚白的封皮,上面有一字型胡须的鲁迅侧影,旁边是书名,《呐喊》,《野草》……中学时还为能解释“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的好处,颇为得意。但渐长,略明白了一些,也就起了敬畏之心,自然不敢乱说了。后来思忖使用最多的,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以及一些论《红楼梦》的话。

鲁迅作品提供了诸多恒久而鲜明的民族文化意象。即便像《一件小事》这样短的作品,都是牵涉20世纪文艺思潮的大事。百年来斗转星移,但鲁迅依然在场。我在最新的中篇《筑园》中,让后生又谈起了先生所说的“皮袍下的小”。

少年时读了两本小说,有了文学梦。父亲察觉了,对我说:学文者多成者少,若天分才华有限,还是要学一技之长,不能做“空头文学家”。父亲搬来了鲁迅的话,着实让我气馁了一阵子。兜兜转转,三十岁忽然写起小说来,“空头”两个字,却从来不曾忘却,戒慎恐惧。

(计文君,艺术学博士,小说家。出版有系列小说《化城喻》《问津变》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第五届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等奖项。多年从事《红楼梦》等中国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