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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多梦人生
来源:青年报 | 陈仓  李清川  2021年09月23日07:55

2019年夏在上海作家协会。薛舒/摄

 

赵丽宏开始并没有想当作家,在崇明岛插队落户的时候,写作只是为了应对无尽的孤独和无助,却从此开启了他的文学生涯。他进入华东师大读书的时候,已经发表过一些作品,但真正让他飞起来的,正是这段大学生活,因为中文系的老师中,有施蛰存、许杰、徐中玉、钱谷融等著名学者,他们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力的作家。如今,用著作等身已经无法概括赵丽宏,因为他出版的书已经接近一百部,而进入各种各样教材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赵丽宏对此的看法是,“收入课本的文章,未必成为经典,只有那些真正深入人心,被读者喜欢并持续流传的文字,才能称之为经典”。

1 我起初并没有想过当作家,写作是在孤独和无望中抓住的“救命稻草”。

青年报:赵老师,你是崇明人,你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美丽的岛屿吧。

赵丽宏:崇明岛是我的故乡,它是中国的第三大岛。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是万里长江携带的泥沙沉积形成的,其实是一片平坦的沙洲。堆积成崇明岛的土壤,来自长江沿岸的千山万岭,汇集了大半个中国的泥土。

我曾在散文《故乡的土地》中这样抒写:“长江在这幅地图上左冲右突、急浪滚滚地奔流着,它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哺育着土地上众多的生命。它也把沿途带来的泥沙,留在了长江口,堆积成了我脚下的这个岛。”可以说,崇明岛是长江的儿子,崇明岛上的土地,集聚了我们祖国辽阔大地上各种各样的泥土。我在田野里干活时,凝视着脚下的土壤,情不自禁地会想:这一撮泥土,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唐古拉山,还是来自昆仑山?是来自天府之国的奇峰峻岭,还是来自神农架的深山老林?抑或是来自险峻的三峡,雄奇的赤壁,秀丽的采石矶,苍凉的金陵古都……

要介绍崇明岛,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完成。崇明岛因它独特的地理特征,形成了独特的自然之美,崇明岛的风俗人情和方言,都是极具特色的。

青年报:你的文学理想是崇明这块土地培养起来的吗?你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至今难忘的最具文学性的故事是什么?

赵丽宏:我出生在上海市区,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市区度过的。小时候,只是学校放暑假或寒假时去崇明岛玩,那里有我的很多亲戚。中学毕业后,去崇明岛“插队落户”,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可以说,那段知青生活,是我的人生第一课。我的文学创作生涯,也是起始于这段生活。起初并没有想过当作家,只是在孤独和无望中,寻找到一种可以让我摆脱苦闷,可以自由思想和表达的方式和渠道。我曾经把那时的读书和写作比作“救命稻草”。白天干活,晚上在一盏油灯下写日记,读书。那时的写作,没有功利心,没有想到过发表,是一种真诚自然的书写,也许幼稚不成熟,但那种状态很可贵,我至今仍珍视怀念那时的状态。我在多年前出版的散文集《在岁月的荒滩上》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有人问我:到了弥留之际,你的脑海中必须出现几张你难以忘怀的脸,他们都会是谁?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想起年轻时代,想起我‘插队落户’时遇到过的那些农民。”

青年报:你后来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华东师大有着非常浓厚的文学氛围。你给我们讲一点那段时间与文学有关的经历吧。这段经历对你的文学创作产生过哪些重要影响?

赵丽宏: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华东师大中文系。华东师大历史悠久,她的前身是大夏大学,瞿秋白曾在这里教书。中文系的老师中,有不少我熟悉的人,比如施蛰存先生、许杰先生、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他们不仅是著名的学者,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力的作家,能听他们上课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那幢有着圆形廊柱的古罗马式青灰色文史楼,虽然只有三层, 但看上去宏伟壮观,给人一种悠久厚实的历史感,仿佛这就是渊博和知识的象征。

进大学不久,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图书的开禁。华东师大校园里有一家小书店,每天早晨,学生们早早地等在门口,门一开,大家便蜂拥而入,不管出了什么新书,先买下来再说。那时,阮囊羞涩,我还是倾其所有,将可能买到的书都买了下来。还好,那时书价便宜,四本一套的《战争与和平》才五元出头一点点,上下两本的《悲惨世界》还不到两元,像砖头一样厚的《红与黑》才一元多。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校园里文学创作的风气。我和孙颙、王小鹰几个人,上大学前都发表过一点作品,进大学后,便特别引人注意。那时,文学道路上人头济济,成为作家是很多人的向往。所以这一届学生中,热衷于创作的同学很多,而且都有生活积累,在上课读书的同时,他们的创作欲望也被激发起来。那时没有太多的发表园地,同学们自发地办起了壁报。一时,办壁报成风,中文系四个班级,每个班都有自己的壁报,发布在文史楼的走廊中。有的甚至以寝室为单位办起了壁报,贴在宿舍楼的走道里。这些壁报,水平不低,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是纯文学的刊物。每一期新的壁报出来,都吸引很多同学去看,不仅有中文系的同学,其他文科或理科的学生,还有一些老师,甚至校外的文学爱好者也闻讯来参观。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是一本诗集《珊瑚》,这是我的第一本诗集,被编入“文革”后恢复的第一辑《萌芽》丛书出版。以文学创作代替毕业论文,这也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一个创举。

青年报:说到钱谷融先生,他著名的《论“文学是人学”》就创作于华东师大。你是他的学生,怎么理解“文学是人学”这句话?

赵丽宏:钱谷融这个名字,是华东师大的骄傲,是上海文学界的骄傲,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他漫长的一生历经沧桑,饱受苦难,却从不悲观,始终保持着乐观,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从不说违心的话,从不写不愿意写的文章。上世纪50年代,他提出“文学是人学”,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道出了文学的本质。他的观点,曾经遭到粗暴激烈的批判,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经过岁月的冲洗,他的观点如金子一般越磨越亮。钱先生的著作不算多,但他的文章含金量高,见识不凡,没有废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睿智之言。

在华东师大,钱先生是很受学生爱戴的教授,大家尊敬他,不仅因他的学问,也是因为他的品格,是因为他那种虚怀若谷的态度。我们这一批学生中,不少人热爱写作,钱先生很支持我们。孙颙在大学二年级时写了长篇小说《冬》,要去人民文学出版社改稿,钱先生知道了,很高兴,为他说情让他请假去北京。我在报刊上发表了新作,钱先生也曾赞许地对我说,不要放弃,好好写。大学毕业后,我和钱先生还时有交往,每次见面,他总是微笑着问:“丽宏,你最近在写什么啊?”他的亲切态度,使我感到温暖。

2003年,我到《上海文学》杂志社任社长,正逢杂志社五十周年社庆,我请钱先生为《上海文学》题字,他笑着说:“我的字写得很差,写得多更要露马脚。”钱先生用毛笔写了“文学是人学”五个大字,字体端庄有力,这幅字一直挂在我的办公室里。

2 我是一个多梦的人,我的梦境有彩色也有黑白,因不同的情境而变化。

青年报:你还记得自己最早发表的处女作吗?你如何评价当时的这篇作品?

赵丽宏:何为“处女作”?是第一篇作品,还是第一次发表的作品?我最初开始写诗作文是在崇明岛“插队落户”时,1970年秋日的某一天,乡村邮递员给我送来一个邮包,是一包印刷品,投寄的地点是吉林延边的一个生产队。拆开邮包,里面是四本一套的《毛泽东选集》。下面埋伏着一本《莱蒙托夫诗选》。这样的书,当时把它当印刷品寄来,还要冒一点风险。书里夹着一封短信,写信的是我童年时代的一个好朋友,他在信中要我保重。我曾经以为,在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不会有信任和理解,也不会有真正的友谊。这本来自远方的《莱蒙托夫诗选》,使我又一次感受到真挚的友情,这样的情谊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消灭的。那天晚上,我在油灯下写了一首诗,题为《友谊》。我在诗中这样写:有时你很淡/淡如透明的流水/从污浊中缓缓流过/你使我看见世界上/还有水晶般洁净的心地/哪怕你凝缩成/一次紧紧的握手/一声轻轻的“保重”/一首短短的小诗/甚至只是含义深长的一瞥……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大学读书时,《诗刊》发表了这首诗,这时我已经发表了不少作品。《诗刊》发表这首诗时,我在后面添补了一段,写了我在春天到来后的心情,现在看来,这样的添补是蛇足,实在没有必要。在编选文集时,我把《友谊》收到了诗歌卷中,并且让它恢复了最初的面貌。现在网络上还能看到很多人在转播朗诵这首诗,有几个朗读这首诗的微信帖子读者超过了十万。年轻时的真情,遥远年代的叹息,时过五十年,还能让人产生共鸣,这是文学的魅力。

青年报:你的创作量和出版量非常大,可以说是中国创作力最旺盛的作家之一。你有没有统计过,截至目前已经出版了多少部书?先后有多少篇被选进了中小学教材?这中间有多少已经被经典化的作品?

赵丽宏:我没有仔细统计过,已经超过一百本了吧。其实没有写这么多,有不少是选集类的书,书中的文章是有重复的。比如现代出版社前些年出版我的十八卷文集《赵丽宏文学作品》,上海文艺出版社两次出版我的多卷本自选集和文集。我的文章,几十年来不断被收入各种版本的语文课本,究竟有多少篇,我也说不准。201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赵丽宏语文课》,把我被收入各种语文课本的文章汇集在一起,这才发现确实有很多,我自己也有些吃惊。你说的“被经典化的作品”,我无法回答。收入课本的文章,未必成为经典,只有那些真正深入人心,被读者喜欢并持续流传的文字,才能称之为经典吧。

青年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有些作家是为当下的读者而写,有些人是为进入历史而写,你觉得自己更看重哪一方面的创作?

赵丽宏:所有作家都应该是为当下的读者写的,不会为过去的读者写,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地为将来的读者写。如果写作时想着是为进入历史而写,那也是怪异的。你的“进入历史”的意思,也许是指“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这样的欲念,对一个写作者,必定是无益的杂念。一个好作家,写作时应该心无旁骛,沉浸在驾驭文字的快乐中。如果有什么想法,那应该只有一个念头:把自己心里构想的故事生动完美地说出来,把自己想表达的情感诚实真挚地写出来,把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创作是一个自我的完成,至于是否进入历史,那是无须自己去想的,每个人都会成为过去式,都会进入历史。一个作家在历史中有什么地位,不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那取决于读者对你的看法,取决于你作品的生命力。

青年报:听说你有不少文章都是在梦中构思出来的,可以解释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吗?

赵丽宏:梦境是生命的一部分。人活着,睡觉的时间占三分之一,而入睡时,做梦的时间也占三分之一。这样,如果你活九十岁,你生命中的十年时间是在做梦。梦境的丰富、神秘和复杂,怎么渲染也不过分。有科学家研究得出结论,梦境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不同的梦,有不同的色彩。我是一个多梦的人,我的梦境,有彩色也有黑白,因情境不同而变化。很多梦境确实是模糊不清的,但也有一些特别清晰特别奇特的梦境,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说文章是在梦中构思出来,那有些夸张,但曾有过梦中出现的情景和声音,成就了我的一些作品。如《疼痛》中的一首诗《重叠》,就是在梦中听到一个声音在朗诵,极其清晰,醒来后赶紧用笔记录下来。我的长篇小说《渔童》完成后,我对小说的结尾不满意。那年参加贝尔格莱德国际书展,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在床上想着那个小说的结尾无法入睡。后来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一个穿白衣的中国孩子,就跟着他离开酒店,进入一个博物馆,接下来的情景,正是小说需要的结局。醒来才发现是做了一个梦,我赶紧在床边柜的便签上记下了梦境的梗概。第二天在贝尔格莱德机场候机时,根据那场梦写出了小说的结尾。

青年报:我们还是谈谈你近期的作品吧。你在散文与诗歌创作方面成就很高,近几年却接连创作出了长篇儿童小说《童年河》《渔童》《黑木头》《树孩》。纯文学不太景气,而儿童文学市场巨大,起码经济效益也好很多。你在儿童文学方面的暴发,有没有受到这方面因素的影响?

赵丽宏:我创作儿童文学,没有想到要追求经济效益,这不是我的目标,更不是我写这些作品的原动力。我为孩子们写这些作品时,沉浸在创造的快乐中,根本没有想到和经济效益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出版的儿童文学作品,发行量确实远远超出我的散文和诗歌。《童年河》累计印数已超过百万,另外几本小说也有数十万。出版的书受到读者的喜爱,对写作者是最大的安慰和奖赏。当然,如果要论稿酬和版税,这也远比诗歌散文要高,但我不会因此而忽略甚至放弃了我的其他写作计划,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许更多。

青年报:你的最新作品《树孩》,讲了一棵黄杨树遇到了一场山火,它被雕刻家化腐朽为神奇,重塑为一个木雕艺术品——树孩,从此开启了在人世间的冒险……这是一个寓意深远的寓言故事。那棵黄杨树以及木雕,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

赵丽宏:树孩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具体的原型,这是我长期生活积累和思考的结果。《树孩》这个故事其实在我脑子里酝酿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我从儿时到现在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任何生命,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鱼虾昆虫,它们都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它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它们也是可以互相交流的。我小时候养过花,种过草,把种子埋到泥土里,天天浇水,看着它们发芽、长枝,抽叶,慢慢长大,最后开花结果。这整个过程中,我觉得我一直在跟它们交流。后来我也养过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鸡、鸭、猫、麻雀、芙蓉鸟、蟋蟀、蝈蝈……我仔细观察过各种生灵的生长,我能感受它们的情绪变化,它们和人有很多相通之处。总之,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关联的。天地间的万物都是有感情的。我的很多个人经历不断强化着这样的感受。树孩其实是一块木头,他被神奇的命运推送着,被火焚烧,被刀雕刻,被洪水吞噬,在江河中漂流,在泥沼中挣扎,但他仍然活着,在人间,在大自然中经历了漫长曲折的奇幻之旅,感悟着生命的秘密。我的好友、小说家张炜在读了《树孩》后,说这是一部“金木水火土”的生命交响曲,这是一个绝妙的总结。

青年报:儿童文学作家应该具有童心,这样才能引起读者共鸣。你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岁月,你的童心是如何保持下来的?

赵丽宏:我觉得“真诚”非常重要,一个是对自己,一个是对孩子。现在的儿童文学创作有几个毛病,一个毛病是媚俗,这种媚俗的气息让人非常难过,现在这种气息很多地方都存在。怎么媚俗呢?有两种:一是俯就,孩子喜欢吃甜的,就把大把的糖塞给孩子,孩子喜欢搞笑就不断地编织搞笑段子让孩子哈哈大笑;另外一种是端着架子教育孩子,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摆出教师爷的样子训导孩子。我不是说我自己写得好,但是我写儿童文学作品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感觉时光倒流,又变成稚童,变成少年了。我写每一件事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要求自己变回去,变成一个孩子,用一个孩子的眼光和心思来表达。这不是装出来的。文章里面出现这种媚俗的气味和腔调是很让人讨厌的。我觉得应该真诚,很自然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孩子,要有一颗透明纯真的童心。没有童心的人,不尊重孩子的人,是写不出好的儿童文学作品的。我这些话也许是外行的话,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3 中国作家的优势是我们美丽独特的母语,是我们丰富斑斓的文化。

青年报:《树孩》的诗性和思想性兼备,因此不像通常的儿童文学那么轻飘飘的。儿童文学往往被人误解,写起来要求低,文学价值不高,你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思想性在儿童文学中的重要性是什么?

赵丽宏:对儿童文学不应该有误解,以为儿童文学就是小儿科,就是给孩子看的,是最简单幼稚的,比成人文学要低,不是这样的。我认为好的儿童文学是文学里面最高级的文字,它非常简单、单纯,但是能让孩子喜欢,让孩子在会心一笑中触及人生的真谛,所以也一定是深刻的,意味深长的。好的儿童文学,不仅孩子喜欢,成人也喜欢,就像《安徒生童话》,从小读到100岁也可以。所以不要小看儿童文学,我们都要向这个境界去努力,要写出既让孩子喜欢,也让成年人能读的作品。那些用简单的、朴素的、单纯的手段、故事、语言所表达的,其实蕴含着人生最深邃的一些道理。

青年报:你最近还出版了一本诗集《变形》,再之前有一本影响力很大的诗集《疼痛》,荣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国际诗歌奖,并在国外得以翻译和传播。你经常出去参加交流,你觉得中国作家与世界性的作家相比,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赵丽宏:你搞错了,2013年获这个奖的是我的另外一本诗集《天上的船》,那时《疼痛》中的很多诗作还没有问世。2016年《疼痛》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出版后的四五年时间中,被翻译成十余种文字在很多国家出版,2018年罗马尼亚语译本出版,并因此获得了另一个奖,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大奖。

毫无疑问,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疫情发生前,我曾很多次出国参加国际书展,或者出席我的诗歌外语译本的首发式,在塞尔维亚,在法国,在智利,在古巴,在阿尔及利亚,在伊朗,在罗马尼亚,每次参加那里的文学活动,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中国文学在国际上得到的重视。中国作家的优势是什么?是我们美丽独特的母语,是我们悠远的历史、辽阔的土地,是我们丰富斑斓的文化。我们所处的正在不断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源源不断地为文学创作提供着原料。

青年报:谈到这里,还有一个文学形式,也非常有市场和传播力,那就是网络文学。你觉得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赵丽宏: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二十年前就写文章谈过看法。我一直不太认同把网络上出现的文学作品列为一个新品种。这只是传播方式的变化,是技术革新,而不是有些评论家宣称的所谓“文学革命”。读者在网络读到的文字和在报刊书籍上读到的作品,本质上没有区别,评判的标准也应该是一样的。

我想,对一个作家来说,完全可以用一种平静的心态来面对网络的出现,即便它如同海潮般汹涌而来,我们依然可以一如既往地思索和写作。生活在照常进行,网络绝不可能淹没了一切。只要人性没有变,只要人类对美、对爱、对理想和幸福的追求没有改变,那么,文学的本质就不会改变。不管科技如何革命,不管书写的工具和传媒如何花样翻新,文学仍将沿着自身的规律走向未来。

青年报:你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编辑家,长期主持着《上海文学》。你是哪一年进入《上海文学》的?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编辑部的情境吗?

赵丽宏:《上海文学》创刊于1953年,我从2003年担任《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至今已有18年。第一次走进编辑部,应该是在1978春夏之交,那时我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学生,给刚复刊不久的《上海文学》投寄了稿件。有一天,收到编辑赵自先生的信,约我到编辑部谈谈。赵自先生是老资格的编辑,他的文学生涯开始于上世纪40年代,当年是地下党,老革命。他给我的信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信笺上的,很郑重,很讲究。我带着赵自先生的信,第一次走进了《上海文学》编辑部。赵自先生很亲切,但也有些威严,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他坐的那把椅子,现在就在我的办公室里。

这把椅子的年龄比我老,估计已近百年。这是一把有扶手的西式靠背椅,做工很考究,是一件艺术品。从《上海文学》创刊以来,很多前辈在这把椅子上坐过,巴金、靳以、魏金枝、钟望阳、茹志鹃、李子云、周介人……多少人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读稿说话,已经无法考证。这把椅子已经成为《上海文学》在我记忆中的一个征象,是一件历史的纪念品,是一座让人追溯远去时光的雕塑。几代《上海文学》编辑前赴后继的身影,迭现在这把椅子上,让后人肃然起敬。

青年报:你主持《上海文学》期间,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各类评奖中,都少不了《上海文学》刊发的作品,可以说这么多年产生了大量的精品力作,成为年轻作家走上文坛的重要通道。我1994年开始写诗,后来为生存所迫,已经停止了写作,直到2007年左右,你给我评了一个“全国迎世博大赛”一等奖,当时的奖金是一万元,可以买几平方米的房子。在领奖的时候你鼓励我,还是继续写吧。于是,我就重新开始了。在你的关心下,坚守文学理想的年轻作家应该不少,你能挑两个有励志意味的讲讲吗?

赵丽宏:你自己的经历就是一个文学写作者的励志故事。2007年那次诗歌大奖赛,我是评委会主席。评委看到的所有来稿都是匿名的,你的参赛稿已经被初选评委放到准备淘汰的稿件中。我是翻阅淘汰稿时发现了你的诗作,写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但是那首诗写得特别,有奇特的构思和不俗的意象,我觉得这应该是可以获大奖的作品,便让所有的评委都来读一遍。评委们读后都赞成我的意见,于是一篇差点被淘汰的稿子排到了第一位。大赛评定揭晓时,我才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知道是一个来自陕西的年轻人获了大奖。很高兴此次获奖成为你文学生涯的一个重要开端,后来看到你的创作激情如火山爆发,写出那么多有影响力的作品,《上海文学》的高门槛也无法阻挡你的跨越,你的小说、散文和诗,都曾在《上海文学》发表,当然,还有全国各地的刊物,都不断出现你的名字。上海是你文学梦想的起飞之地,但你也成为家乡的骄傲。希望你保持创作的激情和活力,不断超越自己,把这个文学励志的故事继续为大家讲下去。

 

受访者简介

赵丽宏,上海崇明人,诗人、散文家、小说家、编辑家。历任《萌芽》杂志编辑、编委,《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名誉社长,《上海诗人》主编,上海交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兼职教授。著有散文集、诗集、报告文学集等各种专著共九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西、俄、意、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波兰、乌克兰、日、韩、波斯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发表出版。作品曾数十次在国内外获奖,其中散文集《诗魂》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日晷之影》获首届冰心散文奖,2013年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2014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8年获罗马尼亚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