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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亚 年年:写下是为了彻底忘记 
来源:《滇池》 | 丁东亚  年年  2021年09月13日06:42

丁东亚,1986年生,现居武汉,供职某杂志社。有小说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钟山》《山花》《芙蓉》等期刊发表。曾获湖北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

 

2021年9月《滇池》文学杂志刊登丁东亚短篇小说《明月照人来》《云伴》,他在写作,为了忘记。

年年:两篇小说都有一种“彷徨”感。《云伴》里的年轻人都想离开家,到外面去看一看。可外面的世界真的会更好么,离开家会不会变成把魂丢在风中的孩子,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他们是彷徨的。《明月照人来》中的主人公吴南幼时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从高处跳下来摔断了手臂,他也想要飞,离家后却四处漂泊,即便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去往G城,他仍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无岸可泊。他也是彷徨的。你怎么看待作品中的彷徨感?

丁东亚:我更愿意把你说的这种“彷徨”感看作一种“逃离”。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一生的不同阶段都存在这种状态。在这两篇小说里,主人公的逃离其实是为了新生,究竟他们是否能在逃离之后获得新生,那似乎又是另一个问题,但每一次逃离无疑都会带给“他们”另一段人生经历。之所以在小说里有这种的“彷徨”感,我想跟我个人的经历有关,毕竟成长或童年生活是每个写作者都难以完全忽略或避开的。我十一岁被父母送进武术学校,从此就开始了独自生活,所以在成家之前近二十年的时光里,这种“彷徨”中的“孤独”一直陪伴左右,唯有直面其所在,我相信才可能真正逃开。只是现实是,也许此生我永远也无法逃开。

年年:在小说《明月照人来》的最后部分,吴南看尽了人与人之间的欺骗,他问母亲,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戴着面具活着。事实上《云伴》中的人物也戴着“面具”。这些“面具”一些是为了掩盖丑与恶,一些则是为了藏起难以言表的爱与善。让人感到“秘密”是人的本质,人的“面具”不过就像语言的修辞性,不可能消失。就连自己都无法确切了解及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像吴南,他同样会说一些话,做一些事“讨好”与“迎合”身边的人,同样会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自私的占有欲……如此一来,“面具”到底是什么?我们真的能掀开“面具”找到不加任何修辞的人么?

丁东亚:“面具”在我个人看来,就是一种非真实地面对人与物。生活中也好,工作中也好,当他们一旦戴上那一副副看不见的“面具”,即刻便丢失了本真。试问,谁不是带着面具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生活呢?只是有些面具戴的太久,有些人以为那才是真实的自己的面目。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能做到不戴“面具”的生活,也不会遇到不戴“面具”的人,所以在生活中竭力去抛下那一张张虚假的面具,真诚地去热爱,坦诚地做人,是多么艰难而又无限美好的事。

年年:小说《明月照人来》粗略来看有两条线,一条线描写了吴南当下在出租房里的生活,重点叙述了出租房上下左右邻居间的故事;另一条线描写了吴南过往的感情经历……无论在哪一条线里,都可以看出吴南渴望来自他人的温暖。他希望在人与人之间得到真挚的、友善的回馈。然而,最终他只会在“真相”里陷入失望,觉得越发孤独。究竟是他过于理想主义,想象了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关系状态,而不是活在真实中,得了精神上的畸病;还是外部世界变了样,走了形?吴南所遭受的伤害究竟来源于哪里?

丁东亚:倘若我告诉你,这篇小说里的故事几乎有三分之二是真实发生的,你会不会还有这种疑问呢?这也是为什么当我提笔将这段人生经历以小说的形式呈现是在五年之后。首先在回答你这一问题前,我要先说下小说里的G城。G城作为场域,在我此前的一些作品里反复出现过,只是这些场域是不时变化的。这无疑与我工作的经历密切有关。有时G城是深圳,有时是武汉。事实上,我是在中原豫东平原上长大的,所以它们对我而言是异乡。但奇怪的是,当它们在我小说里或诗歌里出现时,似乎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故乡,所以我把他们称之为“精神故乡”。假设《明月照人来》中的吴南就是我自己,那么他在小说里的生活和困顿无疑就是我的。一个在异乡之地孤独生活的人是渴望温暖的,所以他的近邻、同事与女友会是他短暂时间里可以相伴的人。这种带着理想色彩的认知,最后的结果可能是欢喜,但更多的是失望。这里又要回到你上面的那个关于“秘密”的问题。等吴南真正与近邻熟悉后知晓了他们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从不同人口中诉说的他者的“秘密”就构成了一个谜,甚至吴南也成为了这谜中的一部分。等到我们成为一场真实迷局的一员,现实与人性的多面带来的伤害便会自然降临。

年年:小说《云伴》中的主人公是一对生活在乡间的姐弟,姐姐天生右脚向内弯曲,患有残疾,无法远离家,到更远的地方谋生;弟弟则患有考试恐惧症,高考时在考场晕倒,但他却有着较于常人更敏锐的味觉,要去做一个厨师。较之常人,姐弟俩天生就更偏向人的自然属性,而人的社会属性却天然地缺乏。为什么要塑造这样的一对姐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丁东亚:我相信小说是创造一种假设的生活,不是直接反映现实的,不是为我们的现实画像,是要创造一个主观的世界。但在这种主观的世界里,假设的生活是在真实条件下发生的,从而派生出了故事和细节。《云伴》这篇小说与《明月照人来》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写作缘起。前一个几乎全部来自主观的想象,后一个则几乎全部来自现实。《云伴》中的姐弟,现实中我几乎一无所知,可以说这篇小说的唯一真实场景是我见到的一个早已难以确信的画面:一个居住在大山深处扎着羊角辫站在自己门前的野橘树下给弟弟唱歌的女孩。当我某日再次想到这个场景,已是十多年后。如今她已长大成人,或许早已走出大山,或许早已嫁为人妻……她和弟弟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无从知晓,但那片山野之地人家的平静和安详,淳朴和真诚却让我难以忘记。在小说里,我让他们提前长大却依然生活在从前的时光和那片土地,无疑是我个人的精神寄托,可以说,他们身上的“自然属性”是我向往的,因为求而不能,所以只得让自己在想象中他们的世界里活一次。

年年:《云伴》中有一个细节“大黑是你和弟弟下学路上捡回的流浪狗,在嘎公为它搭建的窝棚里住了四年,它又消失在了一个大雾弥漫的冬夜。”生命总是突然地出现,又了无痕迹地消失,像小说中那些去世的亲人。同样在《明月照人来》中,吴南感情里出现的人也总是来来往往……最后这些人都活在主人公的回忆里。看上去回忆更能长久,那或许才是人用来抵御孤独的方法?

丁东亚:我赞同你的这一说法,毕竟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尽管记忆里的事物在我们回想的一刻已经不再是完全真实的,但那种快乐的感觉却一直存在。事实上,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所以当珍惜的人或物忽然消失后,真正忘却需要漫长的时日。流浪狗突然消失不见的记忆来自我们从前养过的一条叫大黑的狗,很多年前它在我母亲忽然大病之际死去,我就一直认定是它用自己的命换回了我母亲的命。对于《明月照人来》中的吴南,感情世界的悲伤,他都必须自己孤独地承受,像我自己一样。

年年:提到孤独。两篇小说的内核都由“孤独”浸透。《云伴》中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乡情固然常在,但人们很清楚,到最后,总是自己陪伴自己。像姐姐常常唱起的歌,那一句“你说人和人咋就这么大的差别呢?”带了多少自小便难以排遣的苦恼与悲伤。弟弟自然是爱着姐姐的,可他不能替代姐姐尝过肢体残疾的痛苦,就像姐姐也不能替代自己遭受心上人嫁作他人妇的打击。《明月照人来》中出租房里的每一户,每个人也各自有烦恼,有他人不可代替的孤独。但就像小说《云伴》中,在弟弟失恋时,姐姐唱起的歌,时时是一种抚慰。在这里,“歌”的功用又似《明月照人来》中吴南与邻居们的“交谈”,它们的用处并不会落于实。而只是靠此互相有个安慰。这是否可以看作你作品中的光亮?生活无论多么艰难,多么孤独,总会有人伴,总会有人来,哪怕只是在你身边坐一会儿?

丁东亚:这也是我内心想要表达的真实,即珍惜生命所有的到来,怀念所有的离开。有时候独自呆着,想到某个余生或许再也见不到的人,我会忽然悲伤不已。甚至我会反复回想他(她)的脸庞、微笑、话语,猜想他(她)此刻的生活,渴望他(她)再一次出现。也就是在那时,我们会发现,原来那些在我们生命中走失的人,也是我们生命的美好存在,即使只有一瞬,也可能永恒。现实世界中,姐姐对我的爱,与母爱无异,只是我把这份情感移入了小说《云伴》里,将之赋予了“弟弟”。不同的是,小说里的姐姐是以具象的歌声呈现了对弟弟的关切与爱;而《明月照人来》中的“交谈”,是我们可以感受的一种“抚慰”的方式,那也是我彼时的真实生活和感受。甚至他们在小说里到来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靠近了他们,尽管矛盾所在是,我将他们写下,是为了彻底将他们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