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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 btr:在夜的斗篷下,故事驶向未知之地  ——关于波拉尼奥《重返暗夜》的对谈
来源:《青年文学》 | 赵松  btr  2021年09月10日08:09

赵 松:作家。已出版作品《伊春》《隐》《积木书》《抚顺故事集》《空隙》《最好的旅行》《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等。现居上海。

btr:作家、译者、艺术评论人。出版有《迷你》《意思意思》等。译有保罗·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等。现居上海。

 

btr:波拉尼奥用西班牙语写作,是二十一世纪以来世界文坛最红的一个作家。他的声名是去世之后逐渐建立起来的,很大一部分因为二〇〇三年之后作品被广泛译成英文。在中国,波拉尼奥作品的出版已有十几年,其中有长篇小说,比如《2666》,还有短篇小说,比如《重返暗夜》,以及《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你是怎么知道波拉尼奥的,最初印象如何?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作家?

赵 松:我知道波拉尼奥算是比较晚的,十年前吧,还是因为你办的那个“2666图书馆”。当时我就想,这个名字什么地方来的?后来才知道是来自一部小说的名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波拉尼奥是谁,因为他的作品翻译过来比较晚。

我最先读的是《荒野侦探》,后来他的作品在世纪文景陆续出版,我追随着这个出版过程,慢慢看到更多波拉尼奥的作品。他的名气非常大,也非常有实力,但去世时只有五十岁,整个小说创作期只有十年。跟那些先后闻名世界的拉美作家(如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相比,他是晚辈,一九五三年出生。

他跟马尔克斯一样,早年很穷。马尔克斯在出版四五本小说后还是默默无闻,直到《百年孤独》出版才名扬世界。波拉尼奥也是先写了很多年的诗,后来因为穷才开始写小说,终于出了名,没多久就死了。

只要读过波拉尼奥的长篇、短篇、诗歌,就会知道他的名声和地位是匹配的,他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作家。纯粹性在于,他整个的创作几乎是在拿命来写。且不说那些长篇小说,单是看他的短篇小说,就能让你清楚地感觉到一个作家在如何榨干自己,如何用全部生命的能量在写作。对于他来说,写作本身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事情,不管没有名气还是出了名,不管穷困还是不再穷困,他的创作始终都像在燃烧生命一样,有一种跟大多数作家不太一样的执着热烈的创作状态。

btr:的确如此。有些作家会让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和写作是可以分开的,写作是写作,生活是生活。对于波拉尼奥来说,很难把他的生活和文学分开。我觉得这是一个典型的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波拉尼奥二十四小时都是作家,他一直在写,在燃烧生命。

他是二〇〇三年去世的。从二十世纪九〇年代中期开始写小说。他的十来部长篇、三四部短篇,是在十年内爆发式写出来的,这使他的行文跟其他作家不大一样。他最后死于肝病,肝功能逐渐衰竭。他很早就知道这病要逐渐恶化,所以他的写作有一种迫切性。看他写的东西,你会感觉到速度和强度,带着一点疯狂,带着一点激情。最后,他是在西班牙医院里面登记要移植肝,没有等到,就这么去世了,让人唏嘘。

赵 松:从他整个创作进程中,你能感受到他就像在赶路,要在生命终结之前把自己要写的东西都写完。他是把命交给写作的人,用在文学上所达到的高度证明了自己死得其所。

btr:我想问一下,你觉得他在整个世界文坛是怎样的角色,或者说有怎样的地位?有人说他有一点像卡夫卡,有人把他和博尔赫斯比较,你怎么看待这种类比?

赵 松:我觉得从叙事状态来看,他离博尔赫斯更近一点。博尔赫斯的重要性,在于他在现代小说领域为叙事开启了一种独特的路线。现代小说在经历了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的形式创新后,后续的作家们很多都在追求更复杂多变的形式,而博尔赫斯却坚持用一种看似非常朴素的方式给了小说叙事以新的生命和启发。

波拉尼奥的小说,无论长篇还是短篇,主要特征都体现为极富层次感和严密度的叙事方式。如果博尔赫斯的叙事像制造结晶体,那波拉尼奥就是创造流动的复合叙事。有时候他的小说里会出现好多页都不分段的情况,但是读的过程中却并不会觉得凌乱,层次依然非常好,好到能让你意识到它们就是不能分段,分了就会失掉了味道。他是对小说形式的把控有高度自信的人,他对“小说是什么”非常清楚。他的叙事方式,是一浪一浪层叠递进来推动叙事。你会发现他很少用大段描写,主要就是叙述。你会觉得这些小说里的人物离你很近,那里的光线是暗淡的,但能拉着你在故事里走,把你变成一个在场者、倾听者。

看他的短篇小说集《重返暗夜》和《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尽管风格有一些变化,但越到后期就越是能感觉到有些浓烈的东西隐藏在文本深处。《重返暗夜》是我最近看到的一部特别伤感的小说集。你跟着情节往前走时并没觉得伤感,可到了最后,会突然觉得很伤感,它来自人物的决定和情感的终结,就像站在悬崖上,那悬空状态的终结是慢慢展现的,让你意识到他的生命困境无法与人分享,别人也无法理解……这种状态在他晚期小说里体现得尤其明显,有种很浓烈的情感,而他的叙述又是平静淡定的。

btr:前面讲到流动的感觉,这在读《重返暗夜》时特别明显,甚至体现在书的排版上。有时候翻开一页两边都是字,密密麻麻没有分段,但读起来也不会觉得累,会很想翻下去,读起来非常舒服,有一种自然而然往下流动的感觉。

他五十岁去世,所以他的照片几乎都很年轻。他开始写作的时代还没有个人电脑,所以他大部分都是在笔记本上写的。他有很多小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小说。直到二十一世纪初,他才逐渐用电子打字机写作,后来也用电脑。二〇一三年,他去世十周年时,西班牙巴塞罗那当代文化中心做了个展览,展出波拉尼奥妻子整理的他的照片、手稿,用过的打字机、电脑。

波拉尼奥生于智利,短暂去过墨西哥,一九七三年回到智利去支持阿连德的革命运动,入狱了几天,这件事情在他很多小说里面都有写到。他被捕入狱,在监狱里遇到的两个警察是他以前的同学,所以他得以出狱。二〇〇八年之后,有些认识波拉尼奥的墨西哥人指出,这个经历是他伪造的。他可能没有回到圣地亚哥,这个不可考了。跟很多艺术家的传奇故事一样,我们知道这些故事是通过作品体现出来的,但不一定是真的。后来他来到西班牙。第一个阶段是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〇年期间住在巴塞罗那,这段时间对他影响很深,当时巴塞罗那是文化特别活跃的地方,他结识了很多西班牙诗人、作家、艺术家,参加各种读书会、沙龙,去酒吧结识他们,吸取文化养分。第二阶段是一九八〇年移居赫罗纳。第三个阶段是一九八五年到布拉内斯,他在布拉内斯结婚生子,写小说,最后去世。总的来说,这一段是他比较孤独的时光,他写了所有重要作品,《2666》《荒野侦探》以及两本短篇小说集。

出西班牙语版时,一九九七年出的第一本是《通话》,第二本是《行凶的婊子》。出版英语译本的时候,编者重新编排,从两本书里各取出一部分,编成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剩下的就编成《重返暗夜》,所以现在看起来时间上稍微有一点乱,但风格更整齐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更偏重知识分子,《重返暗夜》里则有各种各样的人。

在西班牙,一个作家要变得有名,重要途径就是参加各种短篇小说比赛。波拉尼奥一开始出名就是写短篇小说《圣西尼》在当地得了奖,收在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一书里。书的封面,一本写了B,一本写了R,B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面有一个波拉尼奥(文中的另一个自我)经常写到的人,是他自己的分身。《重返暗夜》用这个书里面《回归》命名,用英文版名字the Return,所以这是R。另外,可以看出,RB是他姓名的缩写。这两本小说集的封面设计非常用心,一下子说出了两本书之间的关系,非常体贴,非常有创造性。

《重返暗夜》有十三个短篇,这本短篇集是不是符合你的阅读期待,你又最喜欢里面哪部短篇?

赵 松:看之前我并没有什么明确预期。他总在写一些绝望中的爱,好几篇都是写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在没有希望的状态下,最后一点点透露出感情,小说就结束了。越往后越伤感,但这个伤感却并不是煽情的。波拉尼奥给人的感觉是,他知道很多事情,多到不需要玩很多花样,随便讲讲故事就很丰满了。我特别喜欢《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写一个年轻色情电影女演员去美国拍片,很想见一位前辈(一个退休的男色情演员)。导演提醒她,这个人有点怪。她跟他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最后跟他道别。他们之间微妙的情感很动人。那个男演员已活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当他最后出人意料地去片场看望她时,所有人都很震惊。最后道别时,那种伤感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来临前发生的情感破碎和希望一点点碎裂,以及这样的背景下人仍然艰难地怀着爱意。波拉尼奥貌似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就击中了你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一点都不夸张,没有过多渲染,他好像是一个在场的人,用中间叙述状态转述给你。在这个过程中,情节慢慢卷过来,把你卷到里面,让你有种窒息的感觉。

波拉尼奥是很高级的作家。他写每篇小说用的手法都不一样,十三篇小说都有最合适的样式。而且,他对声音及其敏感。有些作家以视觉描写见长,总能发现或创造你无法意识到的细微之处,蕴藏大量信息。在波拉尼奥的小说里,声音变化对叙事的作用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警探们》完全是两个人的对话,但又不是话剧,这里面有一种语言的流动交织,让两个人的对话变成双重叙事,效果非常高级。两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像和声一样,生成了一个叙事场。

他是写诗出身的,对语言的细微变化,对节奏的变化,都有着独特的把握。他能用很平淡的方式,默默写下几个句子,蕴藏微妙的诗意在里面,这是很不容易的。

btr:《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这一篇,跟这本书里的很多篇一样,都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这十三篇小说整体气氛很相似,里面有很多细微技巧却不是外露的。《警探们》是两个人对话,又似乎不完全是为了对话,而是有了两个叙事者。刚才你讲了一个很好的比喻,好像两个人和声,听着听着,两个声音并在一起,有的时候,两个声音是分开的,当中没有任何叙述。你听他们对话猜想他们是谁,他们讲的人又是什么关系,逐渐才知道是警探,在回忆往事,还谈论到民族性,谈到智利武器,看起来是随便聊的。但是在他们的意识流动之下,两个人好像又会聚成同一个叙述者,很精彩。

同样第一人称叙事,有几篇也不太一样。虽然同是第一人称叙事,但有些是独白,比如说《行凶的婊子》。有些则是“真正的自己”,比如最后一篇《与恩里克·林恩相遇》里,这个“我”正是指波拉尼奥。表面看它们都是第一人称叙事,但是各有不同。读波拉尼奥的短篇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是在昏暗的酒吧里,跟你讲一个故事,有些故事还经过两重转述,谁告诉谁、谁又告诉我。讲故事的感觉在他的长篇里也很明显,这一点让人想到了短篇小说的最原点。我们在读《一千零一夜》时会有这样的感受,这本书有一个非常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死亡气息很浓,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越来越浓,很伤感,很绝望。

赵 松:总有人在死,总是在道别。

btr:《一千零一夜》之所以不断讲故事,是在对抗死亡,这样国王就不会杀掉她。对波拉尼奥也一样,他不断写,其实抵抗的是即将到来的不祥预感。《回归》这一篇叙事者是幽灵,开头也是讲故事语气,“我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生命之后还有生命”——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幽灵在叙事,他说“坏消息是让-克罗德·维尔纳夫是一个恋尸癖”,让-克罗德·维尔纳夫是一个法国时装设计师,是一个恋尸癖,这样一来读者就会联想到很多文学史上的恋尸癖(如爱伦坡在诗歌《安娜贝尔·李》里提到的)。这个故事既有现实成分也有超现实的感觉,就像爱伦坡的哥特式故事一样。

第二段,死神突然降临在“我”头上。“我”因为喝酒死掉了,化为幽灵跟随着自己的尸体,来到法国设计师家,发现他是一个恋尸癖。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是用猎奇来故意使读者吃惊的,它讲的是怎么与死亡和解。主角发现设计师是恋尸癖,就讲了一句话:“您一定感到羞愧。”这是他死后第一次说话。设计师抬起头,样子有一些吃惊,这个意思是说设计师听见了幽灵的声音。一个幽灵被现实中没有死的人听见,他们就达成了某种沟通。这个小说高明的地方就在这里,幽灵和设计师渐渐有了很多交流,逐渐变成一个人如何接受死亡、如何与死亡和解的故事。而且剧情走向也不在读者意料之中,结尾也没有很具体,戛然而止了。

你觉得《重返暗夜》好看,还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更好看?

赵 松:《重返暗夜》更有分量。像你刚才讲的那样,是对死亡不断进行一种无法经验化的思考,不停地用各种方式理解这个问题。死亡将至,人是有预感的。包括你刚才讲的那篇,好就好在能够跳出幽灵小说的模式,我没想到他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处理设计师的行为,以一种倾听方式让人知道这个人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我觉得这个小说中的人都活在很艰难的状态里,都不容易,改变很难,在命运之中只能挣扎,却无法改变被激流冲走的结局。爱很艰难,如果还有,那就很可贵。——生活是无边的暗夜,不管情感的火花多微弱,也仍有其价值,仍很美妙,尽管整个背景如此残酷,充满对死亡的追问。

btr:不仅仅这两本短篇是如此,对死亡的追问是波拉尼奥所有作品都有的精神背景。他有一个著名宣言,说所谓写作是和武士的战斗,你知道必输也会战斗。他很悲观,又直面这种悲观和绝望进行创作,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他若是活着,不知道以后还会写出怎样的东西。对《重返暗夜》本身来说,死亡的气息越来越重也体现在编排上,最后一篇是《与恩里克·林恩相遇》,跟他相遇是梦中。——那个人已经死了,是跟一个死人相遇。你读的时候感觉既诡异又好笑,有一点惊悚,因为他是不断讲述自己的梦境。

赵 松:这本书十三篇,这在西方文化里是个不吉祥的数字,应是有意这样安排的。

btr:作家有时候会被某种标签禁锢。一说拉美作家,就有人说拉美文学大爆炸。其实看波拉尼奥的书,我脑子里毫无预设,觉得不像任何一个拉美文学大爆炸的作家,他就是波拉尼奥,他本身有一种拒绝标签的特性,他是一个自我放逐到西班牙的作家。二〇〇九年波拉尼奥去世之后,他的好朋友莫雷诺写了一篇著名文章,叫《对波拉尼奥小说地理学天真的介绍》。他想为波拉尼奥小说绘制一张地形图,目的是为了想象:假如波拉尼奥没有死,接下去会写出怎样的东西。他把波拉尼奥重要的著作之间关联画成一张像星座一样的图,来解释波拉尼奥的小宇宙是怎么爆炸的。

波拉尼奥的小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某些人物,会在短篇小说出现,长篇小说里面又出现,像回锅肉一样,短篇有的时候爆发出来爆炸成大的。《美洲纳粹文学》最后一篇章人物就独立出来,成为《遥远的星辰》。这种自我小宇宙爆发的写法,对波拉尼奥来说部分是自觉的,部分也有偶然因素。比如他的传记里是这么说的:当他写了《美洲纳粹文学》之后,西班牙的出版社老板问他还有什么长篇,他马上就说有,其实他没有,只好花三个星期写出《遥远的星辰》。为了很快写出这个,就要重复利用已经写过的东西,所以他就把《美洲纳粹文学》最后一个飞行员人物重新循环使用。《遥远的星辰》就是这样来的。

他有部相对自传性比较强的长篇《护身符》,里面提到了《2666》这本书名字怎么来的。你要是只看《2666》这本书是不会明白的,因为这个答案在《护身符》里。所以比较好的读法是,从波拉尼奥的短篇看起,把他的所有作品都读一遍。到了《2666》,紧迫性(或者说叙事密度、强度)越到后面越强,你可以发现,最初的作品《安特卫普》其实更像诗歌,而后面这些作品就更像小说。看完这两个短篇集后看《遥远的星辰》,然后看《美洲纳粹文学》,再看《安特卫普》,就容易看得懂。

如果一开始就读《2666》,很容易走入迷宫。这本书当中的一些元素或者是手法,在他的短篇里面都有所运用。比如《重返暗夜》里面,有一个段落就讲了很多演员是怎么死的,这种写法在《荒野侦探》里面也可以看到,《2666》关于谋杀那一篇也是这么写的。

波拉尼奥最著名的一个分身是贝拉诺,是他的另一个自我,在《遥远的星辰》里叫“Arturo”,在《护身符》里是配角,在《2666》里是潜在叙事者。《重返暗夜》里也有两篇出现了贝拉诺,一个是《照片》,另外一篇是《警探》。一个人物贯穿在那么多长篇和短篇里面,你读的时候也有一种快感,像碰到老朋友一样,又好像略有不同,这种感觉非常微妙、非常好。

我总觉得他有一个更重要的特点,他其实是某种意义上作家的作家,就是其他作家都爱看他的作品,都想学他的作品。他提出过一些写短篇的建议,很有意思,比如建议大家一次写三到五部短篇。你也写过很多短篇,怎么看这个说法?

赵 松:作家谈写作,有的时候会留有一些余地。估计有的时候,同时写两三篇是有可能,写五篇,我就不太相信了。其实我猜他想表达的是,短篇不要搞得太死,还是可以同时处理一两篇的。他是让你注意到一些变化和弹性,否则盯着一篇写,写到最后就写死了。有一点我很认同,那就是,波拉尼奥是很难学的。这种写作方式,如果没有他的那种个人特质、那种爆发力,是不可能做到的。我甚至觉得他可以口述一部小说,这是一种天赋,不是谁都有的。

btr:他的作品确实有很强的口述感。很多时候用十几页二十几页讲时间跨度很长故事,有的时候场景转换得很快,就像特写镜头。这种技巧很难学,我们写出来就觉得很奇怪,但他讲故事就这样,讲得很快,再进入一个慢的场景,现场会有揭示性的东西,从这个现场再出来。但确实也像我们在现实中认识一个人的过程,我第一次认识你并不是认识此时此刻的你,而是要把从前的你都认识一下。这个写法对写作者来说有诱惑力。

赵 松:他世界观是这样的,每一个作家写的小说是什么样,跟他观察、体验、研究世界的方式有关。我们看到普通作者写的会比较同质性。但波拉尼奥这种伟大的小说家写小说都像是天然的,没有制作痕迹的。

btr:波拉尼奥写小说就像生蛋一样自然。

赵 松:但仔细分析,又会发现他的技术性很强,有很多节奏变化,还有叙事层次变化,叙事角度的转换,时间、空间变化,他的文本是经得起研究的。

btr:我们熟悉的作家(比如契诃夫),波拉尼奥其实也都读。马尔克斯是他很好的朋友,爱伦坡他也很喜欢。他讲到的作家我都很喜欢,比如蒙特罗索。他不喜欢塞拉和翁布拉尔,他自己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参照点,这个跟我们平时接受的西班牙语文学参照点也略有不同。

赵 松:我看他说到读雷耶斯的时候,偷偷乐了一下,因为雷耶斯在国内知名度不高,但在文体上他的作品近乎散文诗和小说之间。国内前两年出了几本雷耶斯的书,是很特别的文体,波拉尼奥是在乎这些的。

btr:你最喜欢波拉尼奥哪部长篇?你觉得他长篇写得好还是短篇写得好?

赵 松:长篇、短篇是两种形式,很难比较。短篇技术性要求更高,因为不能失误,一旦失误整篇就失败了,不能有瑕疵。长篇小说是比较有宽容度的,有一些地方不那么完美和到位也可以接受,写作者有很多空间调控一些东西。波拉尼奥的短篇是超一流的水平,无论是技术、完成度还是风格变化,都无可挑剔。

btr:他的长篇小说写法和别人的长篇小说写法不一样。他的长篇也非常碎片化,非常像万花筒,像组成起来的东西,短篇多多少少也有这个特质。短篇像没有爆炸过的小宇宙,长篇是爆炸过后的小宇宙,但还是和别人的长篇很不一样,跟我们脑子里想的其他宏大长篇很不一样。

赵 松:就是前面讲到的他那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层层递进,重叠交错,有编织性。你会觉得波拉尼奥有很大的能量,无论是在长篇里还是在短篇里,他都能保持足够的强度,只是小河变大河,大河变大海,不断展开,但他又并不是不加节制的,会有很细致的梳理。包括《2666》这种长篇巨制也是这样,他很注意控制整个文本的节奏,这是他最擅长的。他在短篇里的节奏变化也很好,相对来说,我更喜欢他的短篇。

btr:你喜欢他的诗歌吗?

赵 松:还是有一些距离感的。没有碰到我感兴趣的点。

btr:有的时候我在想,或许也跟文体翻译有关,诗歌很难翻译过来。我看了一些资料,波拉尼奥在一九七九年的笔记本里面写道,自己以后要写一个小说。当时他还挺喜欢科幻小说,有一个偶像就是菲利普·迪克。诗歌这里,我自己读是没有读出什么亮点的,但是对一些诗歌观念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一个作家写诗,就应该像地震前的小动物一样。小动物在地震发生之前已经感受到要有地震,就纷纷爬出来。诗歌就是这样的角色,像预言者,把一些未发生事情的征兆解释出来。

赵 松:他很讨厌帕斯、聂鲁达。

btr: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现实经历与写作之间的关系。波拉尼奥把很多真实发生的事情写进小说,有一些版本各有不同,他认识的很多诗人或者真实的人物也常常出现在小说里面。所以他的短篇小说提到一个人的时候,我有时会查查是不是真的,后来发现有一些人是真实存在的,有一些不是,读的时候经常感觉看了八卦,真真假假。前面色情女演员看望的老演员,这个人是真的,这个人真的是得病去世了,故事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这里面达成了一种很微妙的、真真假假的关系。读波拉尼奥的小说,有的时候感觉像在酒吧里面听八卦。你怎么看这种现实经历和作品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你自己写作会怎么处理这种真实经历?

赵 松:个人经验不是像物理量那样的积蓄。对于作家来讲,个人经验如果是物理量的积蓄,那很快就用完了。在波拉尼奥这里,他对经验的运用是化学反应式的,把一些经验结晶放一起,再加些添加剂,就爆炸了,就产生了化学反应。所以他的一些素材用在短篇小说里后,还会出现在长篇里,因为他能不断转化它们的属性。对他来说,日常生活跟他的写作非常近,他有意在打破这个界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经过有效的转述之后都会发生根本变化。这是他的创作能力。

btr:你自己写的时候会不会有心理负担?把生活中的真人写到小说里,会不会怕他看见小说骂你?

赵 松:不会。如果是低级写法,直接就用,当然会被骂,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确实容易出现这个情况。但是像波拉尼奥这种写法,他会转化成另外一个东西,你可能知道他在影射什么,但他写了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东西了。

btr:补充一点,读波拉尼奥时,我们经常会忘记他其实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比如他写到路易斯,说路易斯是感性的人、有文化的人,最后讲“我认为他是两百万分期付款购买莫扎特全集的西班牙人之一”,突然在严肃叙事里面讲这样一些具有幽默感的话。《回归》里面的“我”是幽灵,在看到自己的尸体时,“我起身稍微往前凑凑,发现我的尸体比我希望的还胖一点”。波拉尼奥是隐藏的段子手,读他的作品乐趣很多,绝望里面的笑更好笑,笑过之后的绝望更绝望。幽默总是在这样一种时候发生,幽默永远不是在李诞脱口秀中发生的。

赵 松:波拉尼奥笔下的主要人物,无论是对鬼魂,还是对爱人的离去,都有无条件的宽容。这是波拉尼奥的文本最为动人的一点,在绝望中,在各种打击中,人容易变得刻薄甚至恨一切。能用最后一点亮光传达宽容,这是最难的。

btr:“在夜的斗篷下,故事驶向未知之地。”这句话在一百二十二页,书里面讲到一首歌,这首歌是一个意大利歌手尼古拉迪巴里唱的,这是歌中唱到的一句话。这个故事讲到车开上洛杉矶的街道,恰好这个时候夜幕降临在大街上,正像尼古拉迪巴里歌中唱的那样,“街道蒙在黑夜的斗篷下面,街道在黑夜轮子下面”,这句话蛮诗意的,大家可以找这个歌来听一下,可以伴随着读这本书。所以夜的斗篷下就是光。这个书,总有一种感觉故事发生在夜里,或者是夜里被讲述的。

赵 松:有一种声音,把你带入很黑暗的感觉。我估计如果看原文,这种声音的效果会更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