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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德立言,酬知酬愿” ——写在《杨绛日课全唐诗录》出版之际
来源:文汇报 | 吴学昭  2021年08月31日08:50

录有书法点评的《全唐诗录》内页(影印本效果)

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出版了杨绛先生手录的《杨绛日课全唐诗录》,这是去年该社整理出版的《钱锺书选唐诗》的原始手稿。杨先生抄录时出现的笔误在《钱锺书选唐诗》中已根据《全唐诗》进行了校正,此次的手稿影印本则呈现了杨先生抄录的原貌。

杨绛先生并不擅书法,本书的可贵在于它是《钱锺书选唐诗》的缘起和基础(详见《钱锺书选唐诗》的“出版后记”)。如果不是杨绛先生当年以练笔为由,要求锺书先生选唐诗供她抄录习字,就不会有现今的《钱锺书选唐诗》一书。

在此二书陆续出版之际,有关往事常常浮现在我眼前。

那是《听杨绛谈往事》出版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如约往谒杨先生。老人家从卧室颤巍巍地捧出一大摞亲手抄录的钱选唐诗本子,交到我的手中,说:“赠送给你,留为纪念。”我目睹首页上“全唐诗录,杨绛日课。父选母抄,圆圆留念”这十六个字,心中一颤,马上掂量出了它们的价值与分量。对此厚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一时不知所措,连呼: “使不得,不行。”只听杨先生幽幽地说: “书法不佳,意在其中。”她要我得空细细阅读,好好保存。

杨先生常自叹其“字丑,甚劣,手不应心,虽习字不断,进步有限”。她见钱先生每日习字一纸,不论习何人何体都能摹仿神速,便请教他如何执笔。锺书回答说: “你不问,我尚能写字,经你请教,我便写字都不能矣。”于是杨先生以笑话中的百脚喻锺书:有人问百脚,你有百脚,终日游走四方,爬行时先动左脚还是右脚?百脚答:你不问,我尚能行动自如,经你此问,我并爬行亦不能矣。

杨先生告诉我,她父亲很鼓励女儿习字,她说:“我曾对爸爸说,我习好了字,爸爸五十岁,我给您写寿屏。我至今还记得爸爸高兴的脸色。”改革开放后,杨绛不复为“一个零”,在繁忙的治学、写作之余,仍不忘习字。

我打开杨先生那一大包钱选唐诗的抄本,一页页地翻读,见字字端正,笔笔横平竖直,深深感受到她抄录时的专注与用心。虽偶见钱先生以红笔对其撇捺不合之处画杠,杨先生却毫不气馁,坚持不懈一如既往地继续抄录,直至最后一页,无一字潦草。

我蓦然想起钱先生抗战胜利以后出版了第一个短篇小说集《人 兽 鬼》,为感激杨绛在“兵火仓皇中录副分藏两处,使此稿本幸得免于遗失或烧毁”,他在“仝存”的样书上,郑重写道:

TO C.K.Y.

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3 incompatible things:wife,mistress,&friend.

C.S.C.

赠 杨季康

绝无仅有的结合了互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钱锺书

《唐诗日课》字数之巨,所花费时间精力之多,何止当年抄录《人 兽 鬼》副本的千百倍,其中所蕴含的爱心不言而喻。我不知钱先生如果得见此二书的出版,在两人“仝存”的样书上,又会写出何样浪漫的体己话来。

钱锺书的“请假信”

读毕全部抄本,我感到钱先生所选唐诗,与曾经读过的《唐诗选编》 《唐诗三百首》相比,别具风格,颇有不同,建议杨先生公开出版,以与同好分享。杨先生初曾犹豫,说这只是自选、自抄,作为家庭自娱的一个初本,未经整理怎可示众。我于是拿钱先生挽胡乔木同志联中的话来劝她。那是1993年10月初,钱先生因为病体难支,不能出席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单位为《胡乔木文集》二卷出版召开的座谈会,遂写信向院领导请假,信中说: “乔木同志虚怀下问,不弃鄙陋,诗文学术,切磋教益,每一念及,悲从中来。当时曾拟一联挽之,以无挽联之习,故仅献一花圈。今特补录呈上。倘蒙垂许,即求宣读,似较病躯出席为佳。”该挽联云:

立德立言,推君兼不朽;

酬知酬愿,愧我一无成。

挽联下句所指,乃乔木同志曾嘱钱先生将所写外文旧稿整理出版,并劝其选注一部唐诗,钱先生因身心衰敝均未能照做。

我对杨先生说,整理外文旧稿和选注唐诗是胡乔木同志的嘱咐,此愿未能实现,是钱先生心中的两大憾事。钱先生的外文笔记现在经您初步排序,又得德国Monika和Richard Motsch夫妇及商务印书馆同志帮助整理,已陆续出版,对我国外国文学研究作出了很大贡献,为许多同行所称赏。 “钱选唐诗”虽未经锺书先生批阅作注,毕竟是他亲自确定的选目,涉及唐诗近两千首,体现着他对唐诗独特的取舍标准,由具有经验的出版社编辑整理,供有兴趣的读者研究参考,还是很有学术价值的。

杨先生后来经过一番思考,最终同意将此稿本付诸出版,并决定交给出版《宋诗选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整理,嘱我托付她所熟悉并认可的时任该社副总编辑周绚隆同志(现任中华书局总编辑)董理一切。

如今,时过多年,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部同志集体努力, 《钱锺书选唐诗》 《杨绛日课全唐诗录》先后出版面世,总算可以告慰钱锺书、杨绛先生的在天之灵了。

这两部书出版后,我即决定将杨绛先生赠送给我的原始稿本捐赠钱、杨二老的母校——被杨先生称为“娘家”的清华大学,由他们妥善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