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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红楼人物留白,几多想象补缀
来源:解放日报 | 詹丹  2021年08月26日09:02

《红楼梦》在刻画人物时,借助直接心灵描写,把人物交往处世时的隐秘动机揭示较多,但更多的言行描写停留在外显层面,据此要让读者一窥人物的心理动力,或者从言行中发现其思想性格,就带有一定的推断乃至想象成分,因此也难有确凿定论。更不用说作者在描写时有意留下的大量空白或悬念,以进一步引发读者想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小说颇具魅力的特征之一。

例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见过老祖宗后,两人间有一段对话: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

老祖宗和黛玉彼此问出了相似的问题,但得到的回复反差很大。黛玉回答时用“只刚”来修饰“念了《四书》”,已经低调,想不到老祖宗代贾府姑娘们的回答才真叫低调,“不过是认得两个字”,显得黛玉本来已是低调的口气倒有点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于是,后来宝玉回府,对黛玉问同样的问题时,黛玉话风大变,请看这一段: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一般认为,黛玉把“读《四书》”的回答改变成“些须认得几个字”,其实是呼应了此前老祖宗的低调回答,也是她刚进贾府,对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自我告诫的具体落实。作者直接写出她如此言行的动机,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

但毕竟,黛玉的这种心理动机,作者并没有给出直接的心理描写。于是,便有学者提出了另外的解释,比如,北大的漆永祥就认为,林黛玉是根据不同对象而对回答作出调整。在他看来,如果让黛玉把回答老祖宗的话和回答宝玉的话互换一下,两位听者都会讨厌。所以,这其实是黛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有“听众意识”。

这两种解释,哪一种更有道理?

尽管本人比较倾向于第一种“低调说”(毕竟黛玉回答宝玉的话,跟老祖宗的话太像了),但感觉两种不同解释,在说明黛玉随机应变这一点上其实也没有本质区别。从理解人物的心理动力来说,都有一定参考价值。当然,也有基于更多想象的不同理解,所涉及人物性格的基本定位与主体形象就更加复杂了。

《红楼梦》中人物创作的不少诗词,大部分是跟人物自身的气质修养、生活趣味联系在一起的。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成立诗社,诗社众人借咏白海棠来决胜负。其中,宝钗起笔的“珍重芳姿昼掩门”,以及颈联中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那种自我封闭、更希望把情感平抑在不留痕迹的状态等,是在咏花的端庄内敛气质中,也把自身对淑女形象的期许透露了出来。相比之下,黛玉的诗作以“半卷湘帘半掩门”起笔,又写出颈联的“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似乎直接对峙了薛宝钗的矜持与含蓄,而那种无须过于掩饰情感的潇洒和自然态度也跃然纸上。

关于对林黛玉和薛宝钗各自创作的海棠诗理解,红学界似乎并无分歧;倒是对如何看待周边人对两人的诗作评价,具体到如何理解李纨和探春的论断,还是有不同看法。而这种不同,还牵涉到整理者的标点问题。

在小说中,林黛玉的咏海棠诗是最后写就的,当她把构思好的诗作写到纸上时,几乎赢得大家的一致好评。但接下来,小说写评判者李纨发表意见时,却把薛宝钗评为第一,跟众人意见明显不合: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关于这段描写,北师大的李小龙在比较各家不同整理本时发现,俞平伯先生的整理本与多种通行的整理本不同,在探春所说的“这评的有理”后面加的不是逗号而是句号。对此,李小龙颇为赞赏,并对这里加句号而不是逗号,给出了一个比较别致的解释。

在他看来,把探春说的话用句号断开,使得两句话分属于两个层次。前一句是认同李纨的判断,把薛宝钗的诗作评为第一,当这层意思通过句号归结后,探春又在她的第二句话中说出了另一层意思,就是在余下的写诗群体中,黛玉是最好的,所以应该为第二。换句话说,她所谓的黛玉“当居第二”,主要不是在跟宝钗比,因为冠军争夺结束后,就该评亚军了。而黛玉当亚军,无可置疑。由此看出,探春说这话既肯定了宝钗,又在很大程度上照顾了黛玉的脸面,是符合探春之“敏”的特点。这样的解释固然别致,但也是建立在推测乃至想象的基础之上的,而且其对探春这一人物的建构性想象——想象探春会在那样的周全思考后又加以曲折表达,已不是探春的做派,而是更像宝钗了。

笔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小说上下文来看,以刺玫瑰形象出名的探春,说话要直率得多。当然,关键还要把探春的话放在当时的特定语境里理解。

当李纨说出她的意见时,虽然从语气及其评价黛玉、宝钗诗作的先后次序看,她是认同宝钗为第一的,但毕竟她也说了,这里有“风流别致”和“含蓄浑厚”两种评价标准;而宝钗只有在李纨选取了“含蓄浑厚”标准的前提下才能得第一。其次,李纨没有明确说采用哪种标准来评价,但从李纨说话风格本身来看,她是认同这一标准的,也就是说,她是以自己践行“含蓄浑厚”的说话方式,认同了这样一种创作标准,且不说这样的标准,也是符合传统诗教的。

虽然小说以李纨自身的含蓄话语来表明对宝钗诗歌的认同,体现出话语形式和内容倾向的高度协调,这样的处理极富艺术匠心,但毕竟李纨说话太含蓄了,所以就需要探春接话直接挑明,其实也是在凸显探春一向公正无私且心直口快的形象。许多整理者在这两句话之间加逗号,把这两句话理解为一气灌注,其实还是顺理成章的,这倒未必如李小龙认为的,真是唐突了黛玉。或者说,也许正需要让某些人感觉稍许唐突,恰能体现探春实话实说的直爽个性,并与李纨为人的含蓄构成鲜明对照。

有意思的是,写出人物气质的黛玉、宝钗两首海棠诗,具有很大的风格差异,与此相对应,李纨和探春评诗的说话方式,也呈现了近似的风格差异,还给读者留下了较大的想象空间。李小龙提出了一种解释,即便结论显得迂回,跟笔者的理解有较大差异,如同漆永祥对黛玉改变回答的动机解释跟本人理解也有差异,但他们提出的具有想象力的别致见解,还是值得重视。这不但能够对人物形象的建构有所启发,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红楼人物的理解空间,也可以对读者自身惯有的思维定式,保持一种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