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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兰特: 谎言、真相与亵渎 讲述“天才女友”之后 拆穿成人谎言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陈英  2021年08月20日08:03

费兰特在2014年出版了《失踪的孩子》之后,历时五年,在2019年推出了《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出版后又一次把读者带入一个炽热、情感激烈的那不勒斯。与“那不勒斯四部曲”不同的是,这部新小说用犀利的笔触,描述了那不勒斯上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生活。这是一个擅长惺惺作态的“上城”,在这个环境长大的少女乔瓦娜,在认识了自己的姑姑维多利亚之后,来往于两个城区之间,看到了下城世界的另一种现实、另一种情感。她在拓宽眼界的同时,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生活中去。

费兰特在图书出版之后,回答26国记者、出版人提问时说:

“高”与“低”的对应,这一直很吸引我。简单来说,我觉得我讲述的那些故事,都是围绕着上去、下来、跌倒和重新上去这些动词展开。我最新的这部小说中,上与下的关联很核心,城市的地名让我朝这个方向写的。在那不勒斯一座小山上,真有个叫“上城”的地方,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上坡通往那里。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乔瓦娜的父亲安德烈亚选择和家人住在这里,通过“上城”这个名字,抹去自己“低贱”的出身。而女儿乔瓦娜在青春期叛逆期,发现了父亲刻意划出的分界线。她违反了父亲的规定,把“上面”的带到“下面”,“下面”的带到“上面”,使自己成为一个矛盾混合体,将美和丑,新和旧,精致与粗糙混合起来,讽刺她父亲,刚有点文化,就急于将自己和出身划清界限。

这部新小说中有一些之前小说的元素,比如推动情节发展的手镯,那不勒斯下城的维多利亚姑姑性情直率,具有斗争精神,多多少少有莉拉的影子。但在这本书中,作者的聚焦点放在上城,无疑拓宽了费兰特的叙事空间,让读者通过乔瓦娜的目光看到一个城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还有人们不同的语言、思想、行为方式和价值观。

谎言与真相

在新小说中,乔瓦娜的处境和莉拉、埃莱娜完全不同,她从小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家庭环境很民主,来往的也是和她出身类似的朋友。她阅读面广泛,在书籍、电影方面都有自己的品味,虽然这些都是父母灌输的结果。她父母都是教师,希望女儿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独立自主、能够应对这个复杂世界的女性。故事的开头,乔瓦娜是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乖乖女(这一点遭到了姑姑的无情嘲笑,也说明两个不同社会的审美冲突),但后来因为一件小事,乔瓦娜和家庭的关系出了问题。她逐渐发现真相,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谎言的环境的牺牲品。

小说开头——“我父亲在离开家两年前,对我母亲说我很丑”,这句话里回响着《包法利夫人》“这孩子真丑”里包含的真相。父亲之前对于乔瓦娜的各种赞美和宠爱,似乎一下子被这句话冲散。乔瓦娜发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家庭下面掩盖的谎言和背叛:她父亲并不是一个忠贞的男人。在她听到那句话后的两三年里,她的生活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她拼命想摆脱以往接受的教育,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具有真实的欲望和情绪,过一种纯粹、本能的生活,而不是为了体面,说出无数谎言来掩盖真相。她在姑姑身上看到了一种生命力和激情,认为真正的东西在姑姑身上。也正是姑姑,一步步引导乔瓦娜看清自己的处境和关于父母的真相:

他们(乔瓦娜下城的亲戚)虽然没有怎么上过学,也不能言善辩,可他们心地很善良……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开始建议我:你仔细看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再仔细观察你父母亲又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告诉我有什么差别。她非常强调“观察”这个词。她说我像是戴着眼罩的马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对那些让人不安的事视而不见。你好好观察!要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她不停地提醒我。

有趣的是,在“四部曲”中,埃莱娜也想摆脱自己的出身,一直尝试抹去她身上贫民区的影响。埃莱娜要找到真相,道路更曲折,她曾经以一种无

比羡慕的眼神,看着富人区的那些女孩。乔瓦娜在家庭教育中已经获得了抗争手段,那就是阅读,同时她在下城结识的同龄人和亲戚,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把一个已经成型的“自我”搅乱,这是很危险的行为,因为在改变自我、寻找真实自我的过程中,很容易迷失。乔瓦娜如何走出迷宫,也是新小说探索的问题。

谎言的麻醉作用和致幻效果让很多女性沉迷,如果要成长起来,看清真相,似乎必须经历撕裂,而不是饮鸩止渴,找一个对她说谎的人。少女乔瓦娜在一场家庭的变故中成长起来,而她母亲却选择继续活在过去,停留在一种虚幻的现实之中。

神圣与亵渎

女性,尤其是少女处置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存在的机制认定少女的身体是一种稀缺的、珍贵的资源,会引发争抢,应该加倍珍惜。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中,埃莱娜处理自己身体的方式让许多人不解,她的性爱初体验,选择了油腻大叔——尼诺的父亲,在海滩上匆匆完成,没有任何真情与浪漫,事后她通过这一段记忆,写了她的处女作。少女与初夜,这无疑是费兰特写作的一个重要元素,《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又进一步挖掘这个主题,采用的方式更极端、更叛逆,一个忽然发现真相、渴望体验生活的少女,会怎么对待自己一片空白的身体。一个那不勒斯性格暴戾的少女,当然不会循规蹈矩,她会做出更加让人惊异的选择。

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在《神圣人》《亵渎》一系列著作中,把“神圣”与“亵渎”这对日常概念提升到哲学高度,颠覆了它们的意义,并试图通过“亵渎”挣脱“装置”的束缚,获取人的主体性,“亵渎”是探寻另一种可能的途径,是将原本神圣的东西让人可以自由使用。

对于少女身体的“神圣化”在各种文化中都存在。在那不勒斯下城,维多利亚姑姑在少女时代,和一个已婚男性——恩佐发生关系,产生激烈的情感。但她会多次向侄女强调处女之身的重要性,态度甚至比乔瓦娜的父母还要强硬。另外,她还让乔瓦娜陪伴“养女”朱莉安娜去找罗伯特,监视两个恋人,不让他们发生性关系。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的少女,都是以一种极端粗暴的方式,亵渎了这种神圣性。乔瓦娜恋上了高大俊美的罗伯特,却选择和追求她的黑社会男孩完成第一次。费兰特用特别简练的对话,展示了当时两个人的心理状态:

“贾妮,我紧张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要你,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要我。你说呢,你想要我吗?”

“想,但你不能弄疼我。”

“怎么会疼呢,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你不能花太多时间,我还有事。”

“该花的时间还是要花。”

她的两个伙伴,同样在上城长大的安吉拉和伊达,对待自己的身体,也是同样的态度。为了获得性的初体验,有同性恋倾向的伊达的做法更极端:

她告诉我,为了想尽可能背离父母的期待,她战胜了自己的恶心和一个园丁私会了,那人在波西利波家里的花园工作过一段时间,他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怎么样?”

“恶心死了,他的口水跟下水道的污水一样臭,而且他一直不停地说脏话。”

“但你至少了了一桩心事。”

“这倒是。”

这些少女经历家庭的变故,父母的背叛和离异,对于男女关系产生了幻灭,不再充满玫瑰色的幻想,满怀憧憬等着白马王子的到来,而是采取了主动,获得生活的体验。这是一个袪魅的过程,初次性体验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被她们的举动彻底打破,她们得以获得某种主体性,通过这种方式进入成年。少女并不是无辜的、人畜无害的,乔瓦娜通过这种叛逆的方式应对自己的卑劣,因为她爱上了朱莉安娜的未婚夫,并处心竭虑想得到他,而她深知,这对于朱莉安娜是致命的。社会文化所执着的少女的无辜、纯洁和顺从,也被无情打破,这是费兰特新书的惊人之处。

作家难免会反复写一些主题,费兰特很擅长写青春期少女的身心蜕变。这本书写一个少女十三岁到十六岁的经历,青春期当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们读过了很多让人疼痛的叙事。费兰特把这个阶段的各种暗流涌动都呈现出来了,依然保持了之前的真实、清醒与犀利。乔瓦娜经历了生活的冲击,家庭解体之后,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很想在很多年之后和罗伯特探讨这个问题。费兰特笔下,少女的身体不是娇弱的花朵,倒像一个战场,要进行一场获取主权的流血战争。

(注:本文作者为“那不勒斯四部曲”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