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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螳螂的直男想象及其终结
来源:《随笔》 | 胡文辉  2021年08月17日08:21
关键词:古典文学

拜《庄子》《韩诗外传》之赐,螳螂给中国语文贡献了两大经典修辞:“螳臂当车”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一索即得,毋庸细表。但要说明一下,这两个成语,都是作为贬词来用的,但关于螳螂,也并非没有好话。

作为原始出典之一的《韩诗外传》卷八那节文字是这样的:“齐庄公出猎,有螳蜋举足将抟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御曰:‘此是螳蜋也。其为虫,知进而不知退,不量力而轻就敌。’庄公曰:‘此为人,必为天下勇士矣。’于是回车避之。”其中齐庄公说的“此为人,必为天下勇士矣”一句,《艺文类聚》引作“此为天下勇虫矣”,与通行文本不同。还有,据《太平御览》引,晋代郭璞《螳蜋赞》也说:“螳蜋气虫,挥斧奋臂。当辙不回,勾践是避。勇士致毙,励之以义。”这里的“勾践是避”,是把齐庄公的故事放到越王勾践身上了,其礼赞螳螂之勇的意味也是很显豁的。

赋予动植物以人格特征,即将之拟人化,是古人修辞的一种惯例。而在这两个早期文本里,螳螂都被视为“勇士”,可以说,这是螳螂的猛男想象。

近期翻检清人编纂的《昭代丛书》,其别集部分刘銮的笔记《五石瓠》有“螳螂食牝”一则,颇有点恶趣味——事实上,正因为留意到这条难得的材料,我才会起意写这篇文章的。

这条笔记甚短,不妨全文照录:“孔尚大曰:枭食母,破镜食父,螳螂食妻。盖螳螂与牝合时,交既竟,啮其牝之目与身殆尽。或曰:壮哉,螳之臂可以当车!壮哉,螳之牡可以制妇!今世士大夫望而愧之矣。”这条笔记前后各句的主语不甚清楚,姑不细究。而作者刘銮和他提到的孔尚大,都是明末清初时人,则末句“今世士大夫望而愧之矣”云云,是针对当时士人多惧内而言呢,还是针对士人皆臣事异族而言呢?似也不易确定,亦置而不论。总之其要旨还是明白的:螳螂在交配时,雄性会将雌性吃掉,“壮哉,螳之牡可以制妇”,这是完全将螳螂想象成直男了!

还有,以前我写过一篇《男人像茶壶及其他》,里面提到一个掌故——近人冯幵有词《浪淘沙》:“妾是夜来香,郎是螳螂。花花叶叶自相当。莫向秋边寻梦去,容易繁霜。”其词序说明:“蕙风翁《天春楼漫笔》有记螳螂一则言:藤本花有曰夜来香者,其叶下必有一二小螳螂栖集,纤碧与叶同色,若相依为命者。……余笑语翁:若仿王桐花句例,当云‘妾是夜来香,郎是螳螂’矣!翁深赏是语,谓天然《浪淘沙》佳句也。”蕙风翁即著名词人况周颐。所谓“王桐花”,是指清人王士禛,因其词句“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而得名;冯幵的“妾是夜来香,郎是螳螂”两句,就是套用了王士禛词的句式。在冯幵的这一修辞文本里,螳螂却是被想象成痴情男了。

回过头再来看《五石瓠》“螳螂食牝”那段文字。

稍有生物学知识的人,应该不难发觉,所谓“螳螂食牝”,根本是将事情弄反了。螳螂相食,固有其事,但不是雄性吃掉雌性,而是雌性吃掉雄性啊。想来古人于生物观察未能精细,就想当然地以为强者必为雄,食其偶者必为雄,才会发生这样的谬误吧。不过,这个观察虽颠倒了阴阳,但能观察到螳螂食偶这一现象,在博物学上仍算是一个进步,未可全盘抹杀。

在此附带说明一下,对于螳螂食偶现象,我们的古人已有准确的观察。据“国学大师”网站搜索,我发现方以智在其名著《物理小识》卷十一《变化杂载》部分提到:“熊极峰云:雌螳螂食其雄螳螂,而上桑树上结作螵蛸。”熊极峰本名熊化,号极峰,系明末大臣,时代比孔尚大、刘銮稍早。作为进士出身的文臣,他有此自然知识是相当不简单的。

关于螳螂食偶问题,我想美女生物学家贾德森那本著名的《性别战争》是一定不能错过的。

手头恰好有这本书,原来一直未读,带着螳螂食偶这个问题,大略补读其书。果然书里第六章就描述了雌雄螳螂的生死恋。此书系以答问的形式写出,而女学者就以教导雌螳螂的口吻写道:“你并不一定非得和身体完好无损的雄螳螂发生性关系。如果你在他们靠近你的时候就将他们的脑袋给砍下来,由于他们的身体会不停抽搐,所以他们的性器仍然可以和你的性器结合在一起。”“在你这个物种中,雄性可谓乏味至极。砍掉他们的脑袋的确惹人遐思:想想被砍掉脑袋的鸡到处乱窜的那股疯狂劲吧,被砍掉脑袋的雄螳螂做起爱来也一定够疯狂的。为什么他们在身体完整的时候就不能那么卖力表现呢?”幸好,面对这样的野蛮女友,雄螳螂的结局并不等于绝对的“必死性”,“当雄螳螂看见一只雌螳螂的时候,会吓得一动不动。当她把头侧过去的时候,雄螳螂会跟老太太走路一样,蹑手蹑脚地爬过去;但是当她把头转过来的时候,雄螳螂又会一动不动地像个雕塑——别,别,别,千万不要看我,我只是一片树叶而已——就这样一动不动,有时同一姿势得保持好几个小时。雄螳螂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一步步靠近雌螳螂,然后跃上她的背。一旦骑在她上面,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性爱的快感了;但只要迈错一步,雄螳螂就得提着脑袋到阎王那里报到了”。无论如何,在螳螂的性别之战中,雄性只有被吃的份,而雌性是有胜无败的,这样以血写就的事实,让直男情何以堪?很显然,螳螂相食现象,绝不符合直男的传统想象,倒是恰恰相反——很适宜当今女权主义的想象呢。

作者更指出,有多达八十余种雌性动物会在交配前后吃掉她的性爱对象,最常见的是蜘蛛,其次是螳螂、蝎子和蠓。相对地,在交配时吃掉性伴侣的雄性动物,则只有环节虫一种而已。此外,书里第一章写道,雄蜂会在性高潮时自我爆炸,将性器留在女蜂王体内;第二章又写道,香蕉蛞蝓是雌雄同体动物,在交配时雄性器官往往会拔不出来,这时他们就会将器官咬断,等于做了个变性手术。比之螳螂,雄蜂的悲壮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蛞蝓的果敢亦有足多者焉。

这样说来,现实中的雄螳螂,完全是拿生命来做爱,勇矣,痴矣,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践行者。它可谓猛男和痴情男的合体,却跟直男扯不上任何关系。

这就是螳螂食偶的真相。别了,直男螳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