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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学与墨丘利的联姻
来源:文汇报 | 郝岚  2021年08月11日08:06
关键词:语文学

波提切利壁画《一位年轻人被介绍给自由七艺》

博学的凡人斐乐洛基亚(语文学)嫁给了墨丘利,傧相就是自由七艺,为了永生,她必须留下文本——吐出书籍。而且语文学是孪生的,一面是高贵精湛的语文学,另一面是严苛蛮横的语法神。卡佩拉让语文学通过留下文献遗产的方式“封圣成神”,嫁给墨丘利,也就是让博学与口才联姻。

收到沈卫荣、姚霜新编文选《何谓语文学:现代人文科学的方法和实践》(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5月)时,墨有余香。全书将近五百页,分量厚重,篇篇精选。书的封面古朴典雅,一位红袍女子回首看着身后的七位女子,右侧露出一只和她牵着的手,可见这是一幅被截取了部分的画作。本书的内容涉及“现代人文学之源”——语文学,封面画作本来的标题看似与此无关,却也是个图像语文学的好例证。在人文学科的深度关系、自由七艺的隐喻象征体系、主题图像模式等方面,可以说是暗流涌动、颇有来头,值得专文一论。

波提切利《一位年轻人被介绍给自由七艺》

该书封面全图本是一幅壁画,作者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画作名为《一位年轻人被介绍给自由七艺》。该作经考证大约绘制于1483—1486年期间,1863年在法国米莱别墅被发现。这幅壁画是对称的,与之相配还有一幅名为《维纳斯与美惠三女神向一位年轻女子献礼》。目前两幅作品都藏于法国卢浮宫。

《一位年轻人被介绍给自由七艺》常常被认为是波提切利受托定制的,为了庆祝乔凡尼的儿子洛伦佐(Lorenzo Tornabuoni)和乔万娜(Giovanna di Maso degli Albizzi)1486年6月15日的婚礼而画。但正如古典绘画由于年代久远,题目不考所遗留的问题一样,画面上的人物也一直存在争议:此幅画作还有别名《洛伦佐·乔凡尼被语法神引荐给实践智慧神与其他自由七艺》;这个名称无疑证明牵手女子并非乔万娜,而是自由七艺中人格化的语法神,坐在高位上的女神是实践智慧普鲁丹西亚(Prudentia,后世也称“普罗尼西斯” Phronesis)。那么到底谁说的对呢?

这幅画最大的图像学样式来自卡佩拉(Maryianus Capella,生卒年不详)的《斐乐洛基亚与墨丘利的结合》。由于斐乐洛基亚(Philologiae)就是语文学(Philology),所以也称《语文学与墨丘利的联姻》。

卡佩拉《语文学与墨丘利的联姻》

卡佩拉著作《语文学与墨丘利的联姻》用拉丁文写于470—480年之间,分三卷。前两卷基本是故事,似小说,第三卷是七位博雅艺术女神的自述,散韵结合。他以瓦罗的《学科九卷》 (也称《学科要义九书》)为基础,删除了其中的医学和建筑部分,首次以我们熟知的方式界定了自由七艺所包含的学科:语法、修辞、逻辑、音乐、数学、几何、天文。他为中世纪的学问建立了标准,是一部精心构思的隐喻著作。

作品以一首献给婚姻之神休门(Hymen)的诗歌开篇。墨丘利尚未婚配,阿波罗推荐了博学多闻的少女斐乐洛基亚(语文学),她从天到地无所不知。但是作为凡人,语文学终有一死,为了成婚她必须和墨丘利一样永生。于是在缪斯女神的护送下,他们来到朱庇特的殿堂。诸神大会批准了墨丘利的请求,并允许必有一死的语文学位列神祇。厄内斯特·库尔提乌斯在《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中,认为此主题模仿了阿普列乌斯《金驴记》第六章23节,丘比特与凡间女子普绪克结合获得众神批准的情节。卡佩拉的故事中,在母亲实践智慧普罗尼西斯的帮助下,语文学梳妆打扮了一番。按照获得永生的条件要求,她吐出一部分书籍才升入天堂。婚礼上,新娘接受了母亲的侍女——七门自由艺术。卡佩拉在第三卷分别用七章描写这七艺,并把七艺化身为女性,配上不同的服饰、工具和发型,以示区分。比如修辞学女神身材高挑,身着有各种修辞格装饰的长裙,手持御敌的武器……这些性格各异的寓言人物在中世纪艺术与诗歌中被反复提及。

孪生姊妹语文学

回到《何谓语文学》封面波提切利的画作《一位年轻人被介绍给自由七艺》。与男子牵手的到底是语法神还是语文学?答案是两者均可!

《何谓语文学》收录了19篇当代重要的语文学理论与实践文献,其中《何谓梵文语文学?》选自谢尔顿·波洛克等主编的《世界语文学》一书,该书英文本中第二篇虽未收入沈卫荣教授新编文选,但是其趣味性也值得一说。学者詹姆斯·宰特泽(James E.G.Zetzel)的《墨丘利的新娘——一个荒诞语文学者(Pataphilologist)的自白》正是从卡佩拉的《语文学与墨丘利的联姻》说起,他考证了早期希腊罗马手抄本的形成历史,校勘和精校本制作中,语文学的严谨客观和荒诞偶然并存的事实。宰特泽纵观罗马语文学的传统,强调语文学一直是一对双胞胎: “语文学总是成对的,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她们每个人都总是否认对方的存在。她们声称自己是同一个人,有独特的方式处理文字和文本。事实上,她们总是有不同的目标,并针对不同的受众。她们一个经常称自己为文献女士(Lady Literature):为有高端文化和智力抱负的人经营着一家沙龙——这就是卡佩拉认为墨丘利要娶的人;另一个通常自称施虐狂语法女神(Mistress Grammar the dominatrix),鞭笞她的信徒屈服。”宰特泽的意思是,把高贵古老文献(literature)作为研究对象的博学的语文学是一个面向,但那是从万千混乱手抄本的讹误中对勘出来的,是语法学家(那些早期的语文学家)用严格苛刻的规则“训诫” “创造”出来的,两者缺一不可。但事实上,当代人必须承认,今天看上去非常完美的古典文献,追溯恢复起原貌来可能非常荒诞。宰特泽仿照法国19世纪末的剧作家阿尔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1873—1907)的戏剧名称,称后者为“荒诞语文学”或者“啪嗒语文学” (Pataphilology)。

雅里在他的戏剧《愚比王》 (Ubu Roi,1896)中,创造了一个词Pataphysics:它“是超越于形而上学的科学,无论是在形而上学的范围之内还是之外,其超越形而上学的范围与形而上学超越物理学的范围一样远”。该词的直接含义为“物理学之后的之后”,或曰“后形而上学”,中文为了显示该词的荒诞无稽和达达主义倾向,也有翻译为“啪嗒学”。而“荒诞语文学”就是参照该词仿造的,是语文学的古怪双胞胎,以取乐为业,不做具体、真实的事情。他强调了历史辩证的眼光之重要:今天看似客观精湛的语文学,在抄本时代的早期工作,可能也是非常主观的:语文学家对文献语言的操作类似于从物理学到“超形而上学”的转变。他们进行主观性创造,通过想象解决问题而非仅仅颠覆秩序或改写历史。

语法神的人格化,就是从卡佩拉的书中开始的,最初语法被寓言化为一个衰老但仍魅力无穷的女人:“她说自己生于孟斐斯,当时奥西里斯仍然是法老;在躲藏了很长时间后,她被塞列尼安(Cyllenian,即墨丘利)本人找到并抚养长大。这个女人声称,在阿提卡这个她度过了大半生并且事业蒸蒸日上的地方,她穿着希腊的服装四处走动;但由于拉丁诸神、卡皮托(Capitol)、玛尔斯(Mars)的种族和维纳斯(Venus)的后裔,根据罗穆卢斯的风俗(Romulus,即罗马风俗),她穿着罗马斗篷进入了诸神殿。”她带着一个乌木匣子,里面装着手术用的刀和锉,专门帮助纠正儿童的语法错误。

在此之后,语法神的形象在西方的图像传统中多有变化:有人考察过语法神从卡佩拉到英国18世纪版画家贺加斯(William Hogarth)笔下的变化,甚至性别、年龄都会改变。

身处15世纪的波提切利在一幅世俗壁画中借用或隐喻一个古典题材图式,并非特例,这在中世纪盛期的13世纪之后非常普遍。他们使用的是“原典法则”,不再拘泥于眼前的古典遗迹,转而将基督神学场景或者世俗事件隐喻转译为具有古典对应的图式。据潘诺夫斯基考证,在中世纪晚期,古典的神话人物得到了寓言式的解释,或者是,移植古典母题进行“道德寓意化”(moralized),它主要有几个热点:首屈一指的便是此处所说的卡佩拉的《语文学与墨丘利联姻》,此外还有福根提乌斯(Fulgentius)的《神话集》(Mitologiae),尤塞尔维乌斯·诺拉图斯(Maurus Servius Honoratus)给维吉尔《牧歌》 (Eclogues)的评注。移植方式有两种:其一是由图像志或人物的功能之间的亲缘性引起的联想:如古希腊擅长音乐的俄尔甫斯(Orpheus)像被用于表现基督教中专长音乐的大卫;其二是仅限于构图的移植:例如常见的埃涅阿斯(Aeneas)与狄多女王(Dido)被描绘成一对正在对弈的中世纪时髦男女。无疑,这里波提切利的《一位年轻人被介绍给自由七艺》非常典型地属于“原典法则”的构图移植范例:在构图上它与卡佩拉的《语文学与墨丘利的联姻》密切相关,即使细节上可能修改了原典中衰老的语法神。

因此,波提切利这幅画中的红衣女子既是代表文献的语文学,也可能代表她的孪生姐妹语法神,尽管与卡佩拉所言的老妪有出入,但人文主义者更愿意将古典题材为我所用、所改,并非像加洛林时代的“再现法则”:复制和回到古典那一刻。

博学与口才的结合

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曾写过一本专门论述精灵墨丘利的书,他谈到墨丘利的心灵,包含如下特性:对立整合,或从对立中获得整合;心物双重或同时具备。但同时,墨丘利也是水星,他是“学问或者文学本身”的新郎,出生于水星下的人会“喜好钻研” “热衷写作”。这里所言“学问或者文学本身”就是指的“语文学”。

众所周知,墨丘利是希腊神话里赫尔墨斯的罗马名字,他是神的使者,同时也是巧舌如簧的商业神,由于年幼时就偷了阿波罗的牛群,所以同时也是小偷的鼻祖。墨丘利身上蕴含着“口才、才智和小偷小摸”;语文学斐乐洛基亚则代表着“博学、学问”。我们注意到,再见多识广,语文学还是会有一死,作为无所不知的凡人,她最终获得永生的条件则是留下文本——吐出书籍。卡佩拉让语文学通过留下文献遗产的方式“封圣成神”,嫁给墨丘利,也就是让博学与口才结合——这意味着只读不说可不是上策!

值得注意的是自由七艺既包括以理性为主的四艺:数学、几何、天文、音乐,也包括以语言为主的三艺:语法、修辞、逻辑。根据加洛林王朝时期评注者们的说法,这里的学问(语文学)与口才(墨丘利)分别对应于四艺和三艺。看似有些不合常理:我们一般以为的语文学更多和语言相关,而不是科学,但只要看看沈卫荣教授为《何谓语文学》撰写的长达四万余字长篇《导论》就明白了:

英语中的philology,在法语和德语中均作philologie,来源于希腊语φιλολογ咨α,它由“φιλο-” (热爱)和“λ紫για” (语词)两个部分组成,通常被人认为它的意思是“对言语的热爱”。然而,在古希腊语中, “λ紫για”可以有logos和logia两种形式,前者意为word(言语),后者意为reason(理性)。与此相应,φιλολογ咨α这个复合词实际上拥有“对言语的热爱”和“对理性的热爱”两层含义。尽管在现代西方语文中的philology更多的是指其前一种意义,即philo-logos的意义,是“对言语的热爱”,但它的后一层意义,即“对理性的热爱”也并不是可以被轻易地忽略的。

是的,别忘了语文学的童年玩伴和婚礼傧相是兼顾理性和热爱言辞的“自由七艺”,并不偏废。只是今天,狭隘的现代人只记住了“语文学”的一面,甚至这个术语不是被错误地翻译为“语言学”,就是偏颇地译介为“文献学”。其实,语文学与“热爱智慧”的哲学(Philosophy)词源都来自希腊语,是一门古老而重要的学问。它至今保持几个主要特征:关注文本和语言、追求意义和人文价值。从一开始, “语文学”就是人文学(文史哲)的重要基础,它将诗学、哲学、修辞学等融汇打通,成为了最早的跨学科研究。理解“语文学”从古希腊到中世纪卡佩拉的文本、文艺复兴波提切利绘画图像中的形塑、呈现、隐喻和历史流变,正是用实践向经典致敬,因为我们需要认真体味本书副标题:语文学是“现代人文科学的方法”之原点。

(作者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跨文化与世界文学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