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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迅:《与父亲书》献给所有沉默的父辈
来源:钱江晚报 | 宋浩  2021年08月04日08:11

原标题:今天我们怎样做父亲?专访作家向迅,《与父亲书》献给所有沉默的父辈

 

月前,“父母持证上岗”话题引发了讨论,当下我们应该怎样做父母?散文作家向迅新书《与父亲书》最近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在书中,他对这一话题进行了探讨。

封面上,作家苏童评价道:“父亲即文学,向迅的《与父亲书》是儿子与父亲的一番灵魂对谈,即使沉默,也是千言万语。”

向迅1984年生于鄂西,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评委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

作家向迅

这本书是他在父亲去世几年后平复心情之作。失去父亲的伤痛,父亲生前的万千细节,在作家笔下感人至深。点滴之中展现人伦之爱,切身之痛,有媒体比之于朱自清《背影》。

这本书也是一本与父亲的和解之作。6篇长散文传记式呈现父亲的一生——他的土地、家庭和人际关系——也让读者在这一形象身上看到自己父辈的身影。

中国式父子关系之间,常常有一道“沉默之墙”。正如向迅的经验,“童年时期对父亲还是崇拜的,感觉他是世界上无所不能的英雄;到了叛逆期,觉得父亲什么也不懂,就想离开他。”

向迅说,“后来一直在外面生活,随着自己生活阅历的增加,对父亲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和理解,但是依然与父亲沟通存在很大障碍,基本没有跟他交心的时刻,包括他生命快要失去的时候,我想与他交流往事,把他在外面谋生,经历的一些最极端的事情讲给我听,我想把它呈现出来,但是我都没有勇气与父亲说想与他谈一谈。”

父亲去世后,遗憾和悔意让作家拿起了笔,“为了走近父亲,为了更理解父亲,能够跟他有一个深入的对话。”他写下关于父亲的印象的同时,也引出“中国式父亲”的探讨。

在日常生活中,向迅感受到的父爱是不善表达的。但是写信的父亲不一样。

《与父亲书》,以及关于父亲的旧物。向迅提供。

父亲在全国各地工作,从北京密云、贵州某县、乌鲁木齐等地给他寄了很多信,在信中,向迅“不仅充分感受到了他发自肺腑的关心与爱意,还感受到了他作为一位父亲的无奈与悲哀,我甚至还隐约感受道了他为试图敞开心扉与我沟通而做出的巨大努力。”

针对“中国式父亲”的话题,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采访了作家向迅。

小时新闻:您在书中多次提到一种遗憾,就是没有与父亲进行马拉松式的长谈,像过命之交、惺惺相惜的兄弟一样亲密无间。如果再来一次机会,这场长谈会发生嘛?

向迅:在此之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几年以来,我一直被无尽的悔意所裹挟,而且我相信,这种悔意会持续下去。因为我曾目睹父亲带着他一生的秘密离开了我们,可我却无所作为。现在想起这件事,父亲其实是给了我无数次机会的。在医院,在公园,在老家,很多时候就我和他待在一起……

他生病的那段时间,可能是我成年以后,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最长的时间。可是我把所有的机会浪费了。我们就那么沉默地面对着彼此。多少次我都想打破沉默,挑起话题,让他回忆这一生所走过的路,可我总是担心,父亲会因此而揣测自己来日无多,业已摇摇欲坠的精神大厦会在揣测犹疑之间崩塌为一堆废墟。

如果再来一次机会,我也不敢保证这场长谈是否就会发生。因为如果不经历那样一次生死离别,很多道理我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很多想说的话依然说不出口。

小时新闻:在书中,您提到父子间的“沉默之墙”,缺乏出自肺腑的关心、缺乏敞开心扉,似乎是非常普遍的中国式父子关系。为什么这样的长谈,会发生得比较难?

向迅:我写作这本书的初衷之一,就是为了探讨我们这种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

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关系,就是父亲和儿子之间切实存在一堵无形的沉默之墙,他们之间的沟通缺乏一个有效的渠道。事实上,这个渠道一直存在,只要你鼓起勇气张开嘴巴,渠道就形成了,非常简单。但我们就是缺乏那股勇气。儿子缺乏,父亲也缺乏。

之所以如此,与父亲潜意识里的父权思想不无关系。他要在儿子面前保持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就天然地与儿子形成了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另外一方面,相对于母亲们而言,天底下的父亲都喜欢把感情深藏心底。

像我的父亲,作为一介乡野村夫,脾气比较暴躁,本身就给人一种不可接近之感;加之他从小对我们的教育方式十分严厉粗暴,以致于长此以往,我们在他面前“终于无话可说”。

当然了,在我年幼之时,我们的关系也是比较亲密的。我们会粘着父亲。父亲走到哪里,我都要闹着当他的小尾巴,而且还千方百计让他背,要跨坐在他的脖子上“骑马马”。正因为如此,我小的时候,还获得过许多小孩子都获得过的绰号:赶路客。但是随着我们的成长,父亲的坏脾气暴露无遗,跟古代的皇帝一样。我相信他的坏脾气也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生活改变了他的性格。

作为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国农民,失意与失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而他作为一家人的顶梁柱,很多时候,不得不把情绪转嫁到我们身上。后来,我们也尝试过沟通,但大多数时候都被一股强大而又无形的力量阻止着。

有一次,那时我还在念大学,父亲送我去乘车,我们要路过一片空旷无人的山林,在那条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的山道上,我们曾经进行过短暂的交谈,大意是劝他在母亲面前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告诉他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后来在他最后一次住院期间,在医院门口的广场上,面对信心全无的父亲,我也曾鼓起勇气鼓励他,让他不要放弃。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也曾克服羞赧之心,以文字的方式表达过对对方的关心。我在《与父亲书》的自序里提到这件事,那正是我们依靠书信保持联络的那几年。后来,流行过父亲节了,我似乎也向他道过两次“父亲节快乐!”

小时新闻:父亲离开了,他的哪些东西会继续影响着你,或一直留在你身上嘛?

向迅:读卡夫卡的《致父亲》,我惊呆了,他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与我的父亲太相似了。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伟大作家能够通过他们的文字让你感同身受,产生强烈的共鸣;天底下的父亲是多么相像,不论是19世纪的父亲,还是20世纪的父亲,也不论是奥地利的父亲,还是中国的父亲。

卡夫卡在信中对他的父亲说,“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即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这种方式之所以很合你的心意,还因为你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孩。”这也正是我父亲干过的事情。

他还说,他父亲对他的影响是不由自主的,“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这影响到了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对此,我也有着切身感受。父亲对孩子尤其是儿子的影响,可以说是永恒的——我们很有可能一生都生活在父亲给我们制造的“阴影”里。

说到我的父亲,他的勤劳、他的节俭、他的善良、他的聪明、他的执着等等,都影响着我和我的兄妹,乃至母亲。当然了,父亲身上的许多东西尤其是性格也都影响着我们,可以说影响深远,尽管我们一直在尽其所能地克服,但依然能在我们的身上窥见父亲的影子。譬如说我的脾气(在外人面前一直比较克制),略显暴躁,每当我在家里流露出这样的倾向时,母亲就会评点说,“遗传他爸爸的”。

这与我们对故乡的感情一样,我们穷其一生都在逃离故乡,但故乡早已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小时新闻:您现在做父亲了嘛?您觉得今天我们应该怎样做父亲?

向迅:我还没有做父亲,正计划成为一位父亲。但今天的我们应该怎样做父亲,确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毕竟要成为一位合格的父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你想成为一位合格的父亲就能成为。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父亲理解为一项职业,它既是一份自古有之的职业,也是一份需要与时俱进的职业。要把这份职业做好,它对我们的要求其实特别高,需要我们不断学习和充电。这是一份需要终身学习的职业。

我觉得作为一位父亲,最需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去爱,并把这种爱传递给下一代。在我们国家,“爱的教育”长久以来非常缺失。我们都不太知道如何去爱,如何表达爱。像我的父亲,就从来没对我们说过“儿子,我爱你”一类的话,他只是在默默地付出。

另外,我觉得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的有平等意识的父亲,也非常重要。父亲人格健全,会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而平等意识,能让父亲和孩子学会互相尊重。

现在,年轻一代的父亲的亲子教育其实已经非常不错了,这与文化素质的提高密不可分。我不敢说我有了孩子之后,就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父亲,但会尽力而为,与孩子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

小时新闻:这本书为父亲立传,写他生活的乡村、他的人际关系,书中的视角有作为儿子深情,又尽量保持客观视角,写出一个真实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写作?

向迅:父亲在我这里一直拥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位置,这个位置没有人可以取代或替代。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我确实尽量保持着客观,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呈现出一位真实的父亲;还因为在我们动笔写下父亲的那一刻,父亲的角色已在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他已不仅仅是父亲,他同时还是一位文学角色,如同卡夫卡笔下的赫尔曼•卡夫卡一样——我们读卡夫卡的《致父亲》,会给赫尔曼•卡夫卡这个男人定义,他既是弗兰茨•卡夫卡的父亲,同时也是作者塑造出来的一位文学人物,如同李修文老师在写给《与父亲书》的推荐语中所说,“他重新创造了父亲”。

向迅与湖北省作协主席李修文对谈

如果能认识到这一点,读者可能就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书写我的父亲。

在我们这个国度,好像在文学作品中直呼父亲或母亲的名字都是一种冒犯,更别提书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了。这也是长久以来,我们在大多数中国文学作品中只读到英雄般的父亲和圣母般的母亲的原因。

而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而作为人,他们身上必然就体现出人的复杂性。如果我们在写作中规避这种复杂性,我们如何创造出一个真实的父亲?

我在《后记》中说,我渴望写出一个不一样的父亲,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而且有小小的野心让读者诸君在他身上窥见自己父亲抑或父辈的影子。正是如此,我在书中写到父亲脾气的暴躁,写到他处于崩溃边缘的婚姻,写到他在文明压迫之下的手足无措,写到他面对粗大针管和核检查时的胆怯与恐惧,写到他在弥留之际无以排遣的寂寞和孤独,写到他年轻时可能存在的一段情感野史……

说白了,我只是把父亲还原成一个生活中的父亲,还原成一个人罢了。我试图呈现一个中国农民父亲的坎坷命运与精神秘史。

因为只有这个并不完美的父亲,才是我们的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