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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对一件事物的感情超出写作需要了,它才能回报给你大于一般写作需要的内容。” 周晓枫:纯真且理性 狂热又冷酷
来源:北京晚报 | 陈梦溪  2021年07月12日08:04

写作对于周晓枫来讲是一场“安静的风暴”,和周晓枫聊天也是。我们约在三里屯一家“网红”咖啡店,周晓枫很熟悉,看来她说自己写作必喝咖啡不是开玩笑。

面前的周晓枫刚剪完头发,碎碎的短发,带着酷劲儿。她的新书《幻兽之吻》里写了很多动物,想象中的,现实中的,狮虎兽、土拨鼠、猫、兔子、蜥蜴,作为背景,也有很多人,安静的人、绝望的人、暴怒的人、烦躁的人……她的写作面对的是全部的生活。周晓枫无比热爱专职作家的职业,为此她放弃了二十多年的编辑生涯。是不是很冲动?不,她看得清楚:“不做编辑,也许会失去文坛话语权,也许没人有兴趣再来联络和问候,也许会倍感冷落……我才不在乎呢。失去一个讨好者的同时,十个讨厌的人也跟着不见了。”

这就是周晓枫的性格,如果用现在流行的一个词“人设”来形容,那么她的“人设”和文字毫无违和——纯真且理性,狂热又冷酷,我想不出比这更简洁的概括。她说话总带有一点点纯真的孩子气,仿佛不管不顾,听者开不开心,她只表达她自己。她跟我说:“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一个看似普通的路人甲,内心经历的曲折都不是那么简单的;散文就是这样,生活中看上去特别乏味的事,写起来也别有乐趣。”但你细一咂摸,每句话都透露着极端的冷静。聊到两性时,她不想过分划分阵营,她看来,女性对自我的充分认识很重要,不然你就会过分服务于某一种角色的人设、某一个阶段的美学,一个写作者在更大地扩容自己的限制,不断在自己的限定性下努力完成超越,才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因为每个人的经验是容易逐渐萎缩的,所以需要来自他人的参照:“每个人都在寻找能够沟通的人,以及和难以沟通的人之间建立相对包容的关系。”这是我近期听到最棒的话。

周晓枫每隔几年出一本散文集,新书出版后,周晓枫表面上热衷宣传和签售,内心觉得自己对宣传新书的态度“目前停留在排斥和痛恨之间”,她对新事物固然好奇,对旧人却留恋;她看书不想看第二遍,对自己的文章也不想回味,她用了一句话准确形容这种行为——“写的时候缠绵不已,印出来就恩断义绝。”这源于创作者有点轻微的自卑,周晓枫的才华已经得到承认,但她仍旧不自信。我遇到的许多作家都是非常自信且健谈的,周晓枫不是,她是不自信且健谈。当然,有点矛盾,但她身上似乎充满这种可以自圆其说又让人感同身受的矛盾。

“写作很愉快,营销自己很难受。我特别容易焦虑,我的书卖不出去怎么办,出版社编辑亏钱怎么办,占了很大资源没有回报怎么办。”周晓枫对我说。她特别清楚自己的风格和定位,得再多文学奖,她仍然觉得自己“不大众”。但她似乎也不想因“大众”,而放弃剑走偏锋的独特;她不会因为追求畅销奇迹,而放弃写作上的探索。

写作意味着什么呢?“写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感情代谢方式。很多人会觉得如果不是作家,那写作有什么用呢?写作是跟自己坦诚地交流,是跟自己谈心。难过的时候,我写完就舒服了,不然就没有宣泄通道。”这个观点很多作家都表达过,但听周晓枫说似乎又不一样。写作是她的氧气,同时也造成了“缺氧”,她说这就像攀高峰,越往上走越困难,氧气越少。为什么还要往上走?答案是,挑战并扩展体能的极限。

随后,周晓枫又抛来一个绝妙比喻——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摩擦词语的火柴,照亮自己和他人。一次次地擦火柴的过程肯定疼,但疼,才能燃起火光。一次次划火柴,听上去像某种宿命中的执着。“如果写作没有擦痕,和外在的世界、和自己的内心都不碰触的话,文字本身也不会带有光亮。”周晓枫说。这个“擦痕”我想不仅仅是作家需要,但凡生活的人都在寻找。

采访结束,周晓枫说,我先回家了,我还在想着正在进行中的童话。她坦白得令人有点不知所措。我说好,看着她走出咖啡厅。几分钟前她说,“我现在心态是有点急躁了,尤其在靠近作品尾声的时候,像飞机快要落地了。作家刘庆邦有一次跟我说,这个小说我都舍不得写完。我非常羡慕,就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种写作的享乐感啊。”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她写在《幻兽之吻》中《行云》里的一句话:所谓理想,就是平稳起飞;所谓幸福,就是安全落地。

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曾获中国好书、桂冠童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等奖项。

 

专访

书乡:书中有篇《男左女右》,是养黑尾土拨鼠左左右右的故事,你写这篇故事的时候它们已经不在了,写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周晓枫:左左和右右是非常可爱的宝贝,我对它们满怀爱意和歉意。它们离开已经一两年了,可我现在还每天刷抖音土拨鼠的视频,因为土拨鼠都长得差不多,所以我老觉得左左和右右还活着,这劲儿到现在也没缓过来。我还挺难过的,这事现在成了我的隐痛,不敢再养动物了。我写的时候创伤劲儿还没过去,就写不动了,气力不够。就像你特别爱了一场之后,后来见到更好的人都爱不动了一样。

书乡:养的时候想到有一天它们会成为写作的素材吗?

周晓枫:那时我在写一个关于动物的童话《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曾去动物园做志愿者,去之前我把饲养员的工作想象得特别生动美好,结果去了发现并不完全如此,每天都很辛苦。我想把这些体验写成一个喜剧,而我之前没怎么写过喜剧,更多写的是有些忧伤的事情,所以新的尝试令我压力很大,自我怀疑很重,想着养个宠物是不是能分解一下焦虑。我一开始没把左左右右当成写作素材。当你对一件事物的感情超出写作需要了,它才能回报给你大于一般写作需要的内容,比如人与人的感情,大过了工具性的那部分,才是最动人、最温暖的。

书乡:写童话确实跟散文很不一样,对你来说,写了这么多年散文,会不会转变有点大?

周晓枫:以前老有人问我:“你自己也没有要孩子,怎么能写儿童文学?你不懂,也没资格。”我想说,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我当过孩子,没有遗失这段经历所带来的财富。我们习惯把童年和青年作割裂处理,以为冒充幼稚的嗓音就能征服孩子,这对孩子来说是不负责任的。我不一定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只是尊重自己做孩子时的感受。直到现在我还有很孩子的时刻,有很强的好奇心,对这个世界饱含敬畏和紧张感,不轻易自以为是,常常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内心的那个孩子依旧还在,她看得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和孩子们聊天,我也没觉得自己是有资格指教他们的大人。

书乡:《幻兽之吻》中有一篇《血童话》,写童话故事的另一面,这种解读还挺有趣的。

周晓枫:《血童话》我写得比较刻薄。因为做儿童文学编辑的缘故,我在成人以后读了大量童话。我发现,如果你不了解一件事,甚至就没有资格成为反对者。你所对抗的东西,刚开始可能是继承的财产,随着慢慢成长,你有了自己的分析判断,从中找到破绽,甚至走向一条新路,而这些,都需要所谓歧路的借鉴。

书乡:所以你写的童话有点奇特。

周晓枫:童话比较少触碰到阴影、恐惧、威胁等,很多读者一听,就觉得我写这些怪吓人的。其实我可以用自己的诚意让人觉得,生活中有些事情是合理存在的。就像身体里的微量元素一样,多了就有毒,少了同样有病。我们常常在反义词之间不断折返,这带来了人生和文学的张力与魅力。如果我们用文学轻易给什么做出先期的宣判,就难以看到其中复杂而含混的层次。

书乡:你的很多篇散文和我们印象中的散文不一样,散文一定不是虚构的吗?

周晓枫:我们惯于把散文的概念缩小,觉得散文是短小的或回忆体的,从中能够概括中心思想的。我们把散文原本蓬勃的活力,加工成了词典上的标本。有时是我们自设了许多框架。真实是散文的伦理,除非虚构的目的是能够让散文更真实。写作中的真实不是让读者像电子眼一样监控你,而是要靠近这个世界运转的真相,靠近艺术的某种客观性。看似我编了一个名字,但感情的真实性反而不会受到磨损。

书乡:你说自己“人喜欢旧的,物喜欢新的”,似乎永远在写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周晓枫:我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过去的写作者,如果一个东西写十遍,写熟练了而毫无新意,我就觉得自己大势已去,非常没有安全感。然而,探索写新的东西也没有安全感,所以我长期处在一个没有保障的心理状态下。我写了三个童话,每个风格都不一样,朋友们开玩笑说我精神分裂。我现在正写第四个童话。写前三个童话的经验有时用不上。这次我尝试用同样的元素来表达崭新的故事,难度更大了。

书乡:挑战不熟悉的领域不会难受吗?

周晓枫:当然会难受,会自我怀疑;可是不挑战,会更难受,更焦虑,更自我怀疑。我就像一只蚯蚓,知道自己在土里,但是前方到底是石头还是水源,都不知道,只能在黑暗中拼命忙活。没写出来的时候,我不敢说自己会写。这种内心的不安感特别真实,不是表演出来的姿态。我原以为,只要训练的时间够长,就有资格获得写作的自信;后来发现也不一定,写得越多,越发现自己的无知、无能和无奈。

书乡:你把写作形容为“走钢丝”,为什么你总说自己不自信?

周晓枫:我看到身边大量的写作者,原来才华横溢,忽然由于某个事件,慢慢有了倦意,就不再写了,或者写得没有之前那么有灵气和底气了。我见过很多盛名之下却越写越枯涩的作家,早年的光芒都没了。写作就这样,不管上一篇写得多好,可能下一篇就不行了,一夜间生花妙笔就被收了。总之,我没有自信。

书乡:怎么克服这种不自信?

周晓枫:从2013年成为专业作家以来,我基本上没有停过笔。这意味着一个作品出来的时候,我手里始终还有一篇正在写的东西。长时间停笔的作家,或许会有一个空当期来反刍过去的自信与不自信;我就没有,因为我总是处于正在发生的不自信之中。写作上的探索几乎必然要面对恐慌和不适,但写作上的勇气也从来不是一次就加满的,是在逐渐克服困难的过程累积的。文字没有极限,也不用受限,因为永远有前进的方向。我喜欢开拓新鲜而陌生的领域,每次写总想到达极限。

书乡:为什么喜欢挑战极限?

周晓枫:人只要不到极限,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就不会拓展自己。对待每一个题材,我尽量按最大的可能性去写,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并不后悔旧作,就是因为我曾达至当时的极限。这次写《雌蕊》,此前我没有写过这样对作家的评论性文字,五万字,最后一口老血也吐出来了。所以,即使我的笔力不够,运气不好,使作品没那么完美,我也无怨无悔。因为它就是我个人的最大可能的完美。

书乡:随之而来的焦虑怎么克服?

周晓枫:适当的焦虑是好的,至少对我来说,焦虑难以回避和克服。也不是说一定要惶惶不可终日,但轻微的紧张感就像运动员竞技中绷紧的肌肉,必要且有助于成绩。有时写得特别容易的时候,可能是对自己放松要求的时候。如果凡是有难度的事情,都是在提示你能力的边界,能测试出你到底是不灵,还是长了本事,是个分水岭。当写作者产生痛感、耻感、不适感的时刻,可能不是停下并退后的时刻,而是要站住并咬牙前冲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