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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甘岭》:历史真实的艺术表达
来源:文艺报 | 张蕊  2021年07月01日08:44

陆柱国

《上甘岭》

1952年11月25日,在距离上甘岭阵地只有200米的废弃碉堡中,作家陆柱国完成了中篇小说《上甘岭》的创作。陆柱国采用在战场上边看、边听、边写的创作方式,赋予了这部作品极尽真实的特性。他以真实为基底,用极简的笔墨勾勒出志愿军战士们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以及作为英雄的一面,从中窥探“上甘岭精神”在历史语境中的生成。

小说《上甘岭》是以上甘岭战役的真实进程为基本结构方式组织全篇。在小说开篇,陆柱国别具匠心地从志愿军战士们在坑道中的日常生活切入,将普通的日常生活嵌套进极端的战争环境,描绘出一幅奇特的“极端中的日常”环境景象,形成了小说《上甘岭》中战场环境的一个独特层次。从表面上看,《上甘岭》“极端中的日常”与普通日常十分相似:坑道“门口”贴着以“阵地为家”为横批的对联,连长张文贵每天早晨醒来都要走出“家”门看看远处朝鲜的景致,战士们闲来无聊在“家”里打扑克消遣嬉闹。然而实际上,在此时,敌人的轰炸早已是常态。陆柱国用这样一个场景简练干脆地表明,这是“极端中的日常”而非普通日常:连长张文贵站在坑道外观赏景致时,一只灰色的山雀落在被炮弹炸断了的树桩上,然而,随着敌人四发炮弹同时在不远处的营部附近落下,山雀颤抖着飞走,张文贵倍感惋惜地盯着山雀,直至它消失不见,才淡定地掸掸落在身上的灰土。炮弹落下时,人下意识的生理反应应该是躲避,然而在敌人每日接连不断的轰炸下,张文贵的反应已经超越了生理本能,躲避炮弹变得远不如观看山雀重要。抛开头顶随时有轰炸的威胁,在阴暗潮湿的坑道中生活,看不见任何日常事物,甚至难辨白昼与黑夜,无论如何也构不成普通日常。这里写出了志愿军战士们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给黑暗残酷的战争环境底色染上一抹温馨快意的日常生活亮色,也奠定了全篇的革命乐观主义基调。

同时,在仿日常生活的展示中,作家抛却极端战争环境的威胁与束缚,更加自如地展现志愿军战士们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展示其各自的性格特征。比如,战场上挥斥方遒的连长张文贵平日里总是显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爱抽烟、爱打扑克的刘才学是个总说俏皮话的“小赖皮”,机枪射手林茂田容易发脾气、爱大声嚷嚷,二排长宋占方性格腼腆向来不爱说话。在《上甘岭》这样以歌颂英雄为主题的中篇小说中,志愿军战士们作为普通人的人性,很难在惨烈的战斗场面中找到时间和空间进行客观的、充分的展现,而在陆柱国精心安排的开篇仿日常生活场面中却能够被顺理成章地赋予。可见,环境空间的拓展也提高了作品在人物刻画方面的艺术性,让英雄人物们更加鲜活生动。

紧接仿日常生活场面的是战斗第一阶段中的表面阵地争夺战描写,着重突出了徐成彬舍身当枪架和宋占方舍身堵枪口这两项英勇事迹,将战争环境残酷底色中迸发的英雄主义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徐成彬舍身当枪架的事迹发生在敌人进攻下的自卫战斗当中。在敌人多种炮弹的超密集攻击下,我方表面阵地全是厚厚的虚土,林茂田的机枪根本无法在战场上架起来,一筹莫展之际,已经断了一条腿的徐成彬爬到林茂田身边,主动要求给他当枪架。要知道,重机枪连续射击时,剧烈的震动和持续的高温都是人类肌体难以承受的。更何况,躺在机枪下的徐成彬还要同时掷手榴弹。最终,他不堪重负英勇牺牲。宋占方舍身堵枪口的英雄事迹是在表面阵地丢失后我方发起反攻的时候发生的,人物原型是黄继光。在反击战中,敌人在山顶的碉堡中对我方冲锋的战士们不间断射击,各种炮火都难以打掉这一碉堡,冲锋受阻。宋占方一寸一寸地冲着敌人的碉堡爬去,身上不知负了多少处伤之后,终于爬到碉堡前投下手雷。敌人的碉堡哑了片刻之后,一架重机枪突然又开始射击。原本再往前爬一步都困难的宋占方,硬是一跃而起,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敌人的枪口。在残酷的极端战争环境中,最容易激发出人类对立的情感,爱与恨,求生本能或自我牺牲。战斗越激烈,战士们对敌人的恨、对党和国家的爱就越强烈,他们战胜求生本能、选择自我牺牲的英勇事迹就越感人肺腑。在这一环境层次中,着力展现的是超越了人类本性的崇高英雄主义精神。

极端环境展现之后,陆柱国重点构建了“极端中的极端”环境景象。这时,表面阵地争夺战告一段落,退守坑道的部队,有四个连的番号,却只剩下不到三十个人。这三十个人接到的上级任务是,守住坑道、长期坚持,以作志愿军展开最后反击的基地。之所以说这时的环境是“极端中的极端”,是因为这三十个坚守坑道的志愿军战士,面临的是表面阵地连绵落下敌军炮弹、坑道口接连被火焰喷射器和硫磺弹侵扰、坑道中已经没有了赖以生存的储备水的境地,犹如身处饿虎之蹊。随着时间的流逝,缺水问题愈发严重,“渴得要死的同志们不得不用干枯的舌头去舐那墙壁上的水滴和湿泥。这时候想喝尿,也没有人能够撒出尿来。”这一环境层次,远比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惨烈战争场面残酷数倍,这时候考验的不是面对可憎敌人有没有勇于牺牲的爆发力,而是面对生的可能,有没有愿意为了他人心甘情愿舍弃的勇气,以及面对困死的威胁,有没有坚守坑道决不放弃的意志力,这是对人性的终极考验。

困守坑道之初,尚有半瓶牙膏以供缓解焦渴,战士们把这半瓶牙膏全部让给了伤员。随后,缺水问题日益严重,战士们被迫绝食,陆柱国选择“走出去”和“送进来”两种与绝境抗争的方式彰显战士们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和舍己为人的大无畏精神。走出去,是通讯员王继保和战士刘才学要去废弃坑道中为渴得要死的同志们抢水,他们去时和回时都要背着大油桶穿过敌人密集的机枪扫射,这是一趟极大概率会牺牲生命的冒险行动。出发之前,王继保将自己挂包中的两包烟丝托付给连长,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刚爬出坑道不久,王继保的腿部就因敌人机枪扫射负伤,但是想到坑道里那些渴得要死的同志们,他坚持爬到了废弃坑道装满水,却在回来的路上中弹牺牲了。送进来,是师部运输班的战士们要爬到坑道为饥渴的战士们运送萝卜和苹果。运输班的战士们每运送一趟,都有多一半的人员伤亡,这同样是一项用我的死换取战友的生的艰难任务。运输班的英雄王永福,在成功运送过去一麻袋萝卜之后,多次往返用自己的勇气和鲜血蹚出来的运输线,等于每一次都是在穿越生死线。在“极端中的极端”坚守坑道环境中,无论是坚守的战士还是运送物资的战士,他们要做的是拼命活下去。这样的任务,和表面争夺战中舍身堵枪口等英勇就义行为相比,似乎少了一些爆发力和感染力。黄继光舍身堵枪口的故事家喻户晓,却很少有人知道穿越生死线运送萝卜的真实人物原型名叫宋德兴。宋德兴的行为同黄继光的行为一样英勇,甚至还需要更加坚韧的意志力。在“极端中的极端”环境中保卫坑道的战士们,共同构筑出上甘岭精神中意志坚定、坚守使命的一面。

总反击的发生,意味着我方已经占据战略优势,即将迎来战斗的胜利。在对这一阶段的刻画中,作者延续了一以贯之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叙述方式,字里行间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在这一阶段,战斗仍在继续,但由于有了多方部队的协助,激烈程度、残酷程度远比不上之前,所以作者略写了这一原本耗费时间最长的部分,避免破坏激烈战争环境底色下多层次环境刻画所构筑的上甘岭精神。

小说《上甘岭》是一部基于真实、追求真实,并以歌颂英雄、歌颂上甘岭精神为目标的作品。正如陆柱国在创作小说之前所说:“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把上甘岭的英雄们写成小说,让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是为什么在打仗,是在怎样的条件下打仗,是怎样打赢这场仗的。”从作者的这一创作初衷来看,小说《上甘岭》无疑是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完美展现出了上甘岭战役中的英雄,写清了他们是在极端残酷以及比极端残酷还要残酷的条件下,为了世界和平的信仰在打仗,是依靠自始至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战胜了人类本性的英雄主义精神、坚守使命的大无畏精神打赢了这场战争。这篇凝聚着志愿军战士们鲜血和精神的小说,也同时凝聚着作者的泪水,是他一边目睹着上甘岭战役的惨烈状况一边含着眼泪写就的。我们不能忘记,是这些有着坚定不移革命精神的先辈们,为我们创造了今天的和平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