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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谱中的吴伯箫
来源:藏书报 | 潘德宝  2021年06月03日08:10

1981年,吴伯箫与青年作家冯骥才出访英国

《吴伯箫先生编年事辑》(中华书局2020年版)为浙江工业大学子张教授真积力久之作。子张研究吴伯箫(1906—1982)将近四十年,从1983年《诗情画意眷眷乡情——读吴伯箫早期散文〈马〉》等文章开始,迄今发表了四十余篇研吴之作,真可谓孜孜矻矻,乐此不疲。本书最初仅数千言,2012年改到两三万字,到定稿时增至29万字,作者数易其稿,前后历三十余年,当得起“力久”二字。我想子张先生之所以能勤慎地从事于吴伯箫年谱撰写,某种程度上应是出于地方情结——子张也是山东莱芜人。

对乡贤的深情,丝毫不妨碍这部《编年事辑》的学术性和客观性。因为长期沉浸其中,研究者自以为产生“了解之同情”,就无意间拔高了研究对象,虽然情有可原,但并不可取。子张在《后记》中恰如其分地评价了吴伯箫的文学成就,真诚地吐露了作者的动摇踟蹰,他的自我省思是保证本书客观性和学术性的前提。具体而言,关于年谱史料的使用,作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恪守文献整理的原则,如吴伯箫原名熙成字箫亭,即采用莱芜市档案馆藏《莱芜县立高小同学齿录附本校大事记》的记载,并与《吴氏族谱》《续修莱芜县志》等史料对比,因为吴伯箫的早年经历和婚姻情况,有时只能采用谱主夫人郭静君或弟弟吴熙振的自述,但也并不一味专信这些独家材料,若有疑问,则于按语详加辨析,可见其审慎的态度。关于吴伯箫的生平疑案及著作的出版情况,子张曾有多篇专文考订,如《吴伯箫〈羽书〉剽窃案及其他》《吴伯箫〈波罗的海〉译话》《〈黑红点〉三题》等,广采博引,烛幽显微,最终定谳,可以说《编年事辑》的关键条目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关于年谱编撰的理论思考,作者胸有成竹,还曾发表《年谱撰写与史料禁忌》(《关东学刊》2016年第8期),讨论了因政治、法律、商业等各种因素,致使现代文学史重要人物年谱史料的封存、销毁等问题。

总之,对于子张教授而言,本书为其数十年研究吴伯箫的集成之作,水到渠成,以了宿愿;对于吴伯箫研究而言,本书则是基础的工具性之作,可待来者填采,另开新局。

所谓“基础的工具性之作”,是指从吴伯箫研究史看,本书有筚路蓝缕的草创之功,将来可作为吴伯箫研究的工具书,除了查考吴伯箫生平履历外,本书还可检索研究吴伯箫的相关文献(即第十章)。目前关于吴伯箫的研究并不成规模,大体可分为生平研究和散文研究两大块。散文研究以赏析为主,近年稍有深度的仅有三四篇硕士论文。生平研究主要是一些回忆吴伯箫的纪念性文章,重复见收于《吴伯箫研究专集》(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吴伯箫纪念文集》(印于1999年,未知出版社)以及《吴伯箫纪念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不多的几本书,可深入研究的参考资料极少。

《吴伯箫先生编年事辑》,子张著,中华书局2020年11月出版

上世纪90年代初,子张在吴伯箫故居采访吴伯箫三弟吴熙振老人

子张(左)与吴伯箫次子吴光玮合影,2002年摄于北京

本书详尽地梳理了吴伯箫的一生,作者将全书分为十章,其中第十章为《后谱(1983—2018)》,收集吴伯箫身后的回忆、研究文章;前九章不啻巧妙地将吴伯箫的人生分为九个阶段,前三章标题的关键词为莱芜、曲阜和北京师范大学,为吴伯箫求学路上的三个阶段,各有侧重;第四个阶段为第四章《青岛、济南、莱阳:办学与写作(1931—1937)》,第五阶段为第五章《延安:革命与抗战(1938—1945)》,这一章在全书中所占篇幅最大,延安时期的确是吴伯箫人生最重要的阶段,第六阶段为第六章《佳木斯、长春、沈阳:打前战(1946—1953)》,第七、八、九三章的关键词为北京,是因为吴的工作重心变化而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一般年谱类的著作不分章节,只依时间先后编次,而本书别出心裁,在目录中就以地理为关键词分了章节,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吴伯箫的生平大略。

吴伯箫这本生平大略,充实以大量史料,具有纲举目张之效。举凡时人的日记、年谱、传记、回忆以及吴伯箫本人的相关档案、信件,无不为本书所采择,而且这些资料往往与吴伯箫的散文相互发明,起到内外互证之功。这些资料中尤其珍贵的,一是吴伯箫本人的《自传》,为从未公开发表的1965年5月档案稿;二是吴伯箫致外甥亓举安的家信;三是偶见于网上拍卖的吴伯箫手稿和往来书信;四是子张采访记录的吴振熙口述。这些独家资料,难以搜集、识读,现在整理面世,方便了今后的吴伯箫研究者。另外还要指出,子张非常重视搜集吴伯箫散文为中学语文教材所选编的情况,往往列于相应年份的末尾,因为吴伯箫散文的广为传诵,与各种中学语文材料的选编有密切关系,这一工作琐碎而烦杂,但对于了解吴伯箫散文的传播很有意义。这些史料排比部次,前后联络,生动地呈现了吴伯箫丰富的一生。这部《编年》的丰富史料,为吴伯箫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谓“可待来者填采,另开新局”,指本书指示了今后吴伯箫研究的可能空间。随着中学语文教材编选吴伯箫文章的减少,作为散文家的吴伯箫,似乎正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子张在《后记》中坦陈对这部编年工作缺乏信心,也是认识到吴伯箫散文1980年代的“火”具有偶然性。当然,本书的出版,也许能暂缓吴伯箫散文研究的日渐式微。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本书新提供的资料,为吴伯箫散文的解读提供了更为深广的支持。更值得注意的是,子张也在《后记》中指出作为教育家的吴伯箫仍值得研究且具有典型性。事实上,本书为吴伯箫研究转向,指示了多重的可能空间。下面稍举数例。

吴伯箫大学毕业照

第一,本书提醒读者注意吴伯箫散文史上的《羽书》时代。一般读者更容易注意到吴伯箫入选语文教材的名篇《菜园小记》《记一辆纺车》《猎户》等,而对他早期的散文集《羽书》并不太重视。本书特列的第四章《青岛、济南、莱阳:办学与写作(1931—1937)》,切不可仅仅视之为吴伯箫走向延安的过渡时期。本章双线叙事,既叙述吴伯箫在青岛、济南等地办学事迹,也叙述吴伯箫与闻一多、洪深、老舍、王统照、臧克家、何其芳等人的交游。这一交游圈或者说文学场域,促成了吴伯箫的文体探索,于是才有了《羽书》的结集。今天读《羽书》,榛莽中自有一股淋漓的生气,相较其名篇,确实值得重新审视。

第二,本书提供了现代教育史研究的线索。吴伯箫在《且说考试》中提到:“在师大本科一年级的时候,我曾以学生代表的名义到清华大学烦杨振声先生转达想请他(傅斯年)出任师大校长。”这着实令人惊异,一个大学生竟想决定校长人选。联想到严耕望大学毕业时,觉得学校高层人事不理想,毕业证书由彼辈签字,不甚光荣,想请朱光潜出任教务长,并写了呈文给校长王星拱,虽遭斥责,朱光潜却真的来担任了教务长。(《严耕望先生编年事辑》,中华书局2015年版)两相对比,可见此一时代的风气。吴伯箫一生事业,多与教育相关,晚年还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一职,若能前后对比,也许对吴伯箫的教育事业有更好的理解。

第三,本书提供了重新理解吴伯箫性格、思想的线索。比如早年敢决定校长人选、敢带学生千里跋涉加入抗大的吴伯箫,晚年却极度小心谨慎,本书第250页记录了康林《吴伯箫老师在郭著编委会工作的日子》中的一段:“1978年1月,《外国文学简编》的书稿讨论会在太原举行。大会向这位教育家、原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发来了邀请函。我受大会的委托,亲自登门面请。吴老师说:‘邀请信收到了,是发给我个人的,但我不能去,作为一个党员,任何候都要有组织性。’后来大会给人教社党组发来了加急电报,吴老师星夜赶到了太原,8点准时进入了会场。”显然,吴伯箫是愿意出席并发言的,但是不敢自作主张主动向组织要求参会,幸好主办方听懂言外之意,发了加急电报。我们不禁要问,这样性格是如何形成的?这样性格的吴伯箫与他的散文创作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吴伯箫转型的关键大约应该是在延安时期,而本书关于延安时期的叙述,极为丰富,为进一步考索指示了方向。

第四,吴伯箫晚年在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任副所长期间,因为主要负责《郭沫若全集》的编撰工作,似乎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学术组织工作。本书插页刊出一封吴伯箫致周扬的信,涉及到借调杭州大学的夏承焘入文学研究所一事,就是值得索隐的重要事件。这一材料透露出吴伯箫的学术组织作用被低估了。

当然,这样的线索还可以罗列下去。中华书局同一系列的编年事辑中,《黄永年先生编年事辑》摘录谱主放言月旦世人的片断,谱主坦率自负的形象跃然纸上;《严耕望先生编年事辑》谱主一生处于学术中心,所交游皆为学术大师,民国学人的逸事也常令人莞尔。相形之下,吴伯箫为人谨慎,着意低调,甚至他的两次婚姻都不太有引人细究的兴趣,所以本书的可读性远不如上述二书,幸好子张搜集了大量的资料,指示吴伯箫的生平大略,揭示吴伯箫转型的线索,将谱主作为大时代的浪花,让读者感受历史的大洪流。我们期待这部《编年事辑》,为吴伯箫研究开拓新的学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