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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续写《啼笑因缘》:提笔放笔间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1年06月03日06:53

20世纪上半叶,作家张恨水凭借《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小说名声大噪,以至于作为北人的张恨水终于吸引南方报纸注意,邀请其在《新闻报》上连载小说《啼笑因缘》。因为故事生动,引得一时轰动。

当时的连载小说,作者会根据读者或编辑的反馈调整小说内容,在读者的反复要求和其他狗尾续貂之作影响之下,张恨水终于耐不住旁人的反复摩挲,提笔续写《啼笑因缘》。续写之作反响并不如预期般好,也给张恨水本人留下遗憾。如今读来这则故事,颇能给今人一些思考……

连载新尝试

1930年3月17日,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开始连载一部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陆陆续续,连载到当年11月30日止。连载期间,便引起轰动,读者欲罢不能,这使得该报发行量大增。连载毕,作品随即出版单行本,一版再版,数量巨大,它就是风靡一时的《啼笑因缘》。

该书作者张恨水,此前已写过多篇小说,且多为报刊连载,颇引起读者关注。尤其《春明外史》1924年开始在北平《世界日报》“明珠”副刊连载,历时七年,至1930年方结束;小说《金粉世家》连载历时六年多(1927年2月至1932年5月),篇幅巨大,刊载时间长,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可是,当时的报刊文章发表,有不成文的南、北圈子划分。张恨水当时写作已有多年,可大部分在北京发表,上海刊出的作品,“却是很少很少”。1929年5月,上海新闻记者团来到北平,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欢迎会上,张恨水经友人钱芥尘介绍,结识了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的编辑严独鹤。严独鹤读张恨水作品不多,但留有“不同凡响”的好印象。他便约张恨水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这便有了《啼笑因缘》这部作品。

《啼笑因缘》,不及《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篇幅浩繁,这是张恨水考虑的结果。因带有试探性,对于一家新订连载契约的报纸,文字似不宜过长。也正因此,作者在这部作品的结构、情节、人物以及节奏等方面颇费了一番心思,力图使作品精粹浑成,这也是后来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为了引起南方人兴味,张恨水将主人公樊家树设计成一个南方到北京预备考学的年轻学子。在北京,因为新奇,他到有名的天桥等地游玩,结识了豪爽的武行中人关寿峰,再结识到亦有“功夫”的女儿秀姑。这是作品的一条线;后来认识了在天桥唱大鼓词的姑娘凤喜,继而结识了她的一家,这发展成为作品的主线;另外是通过借居的富家亲戚,认识了有钱的小姐何丽娜。这三条线错综交织,此起彼伏,引发了读者极高的阅读情绪。

据作者张恨水回忆,该文刚开始连载时,读者略微觉着琐碎,这大约是“眼生”之故。可不久便使人感到兴趣。其中武行中人一条线,是编辑严独鹤为照顾读者口味,“怕我这里没有豪侠人物,会对读者减少吸引力,再三地请我写两位侠客”。对于张恨水,这并不困难。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有“极高明的技击能力”。可他觉得当时流行作品写武侠有些过多过繁,成为一种“滥调”,按照自己的思考,他尽力写得平实,减少过度夸张的“神奇性”。使其更符合社会环境的真实人物形貌。

当时上海出现的许多连载小说,多请南方“名家”执笔。名家便“逞”才子气,信手拈来,顺笔而去,较少精心之作。有时甚至一篇作品,安排几位名家,每人一天写一节,称为“联环小说”。《啼笑因缘》刊出,有传奇色彩,同时有人情风味,十分“抓”人。据张恨水一位友人分析,其中一因素是当时交通不便,旅游困难,南方人向往北京,常常只有借助文字。《啼笑因缘》写的便是北京,通过人物眼睛,介绍北京风物,描画极富特色的天桥一带场面,对于读者,也有很强的吸引力。

风靡引争议

《啼笑因缘》的一时风靡,还与一些其他因素相关。小说正连载时,据资料记载,当时上海市民见面,常把作品中的故事作为谈话题材,预测人物命运结果;许多平日不看报的人,也订报来看;上海市民文化发达,改编戏剧、电影的要求纷至沓来。甚至为“摄制专有权”问题,明星电影公司和大华电影社打起官司来……这些热闹动作,更加引发了读者兴味,成为驱动社会读报“狂热”的外在因素。

还应该有一层,当时各界的“优劣”评论,也给作品添油加醋,带动人气。一位名为程明祥的自然科学工作者,也主动写出一篇评论来:“所以我认为《啼笑因缘》创作的成功,其故有二。一,作者富于天才的描写。二,作者所采取的事实,并非子虚乌有,而能站在纯粹客观的地位。”“《啼笑因缘》却能提倡‘乐而不淫’的作风。他要撩拨人家的情感,他要暗示人生的乐趣。自有他的高尚纯洁的笔墨,而绝对不屑作那些咸肉庄账簿般的记录。‘乐而不淫’四个字,惟有《啼笑因缘》才担当得起。”(按,引自《读了〈啼笑因缘〉以后》)

这是好评。当时的左翼批评家,却没有这么客气。钱杏邨(阿英)在一篇论文中,针对张恨水发表了颇长的论述:“在这里,必须指出的,是最主要的反映在张恨水的作品里的意识的问题。一般地说来,反映在张恨水作品里的阶级意识,是封建余孽的意识。然而,是不纯粹的,在他的意识里,同样的也具有相当的资产阶级的要素的部分……”给作家戴上一顶帽子,就把他排斥开去。这样做今天看去很是轻率!具体到《啼笑因缘》,夏征农也有文章评论:“然而,《啼笑因缘》所把握的所描写的,却是这一社会上的浮雕,消极的,歪曲的,杂乱无章的。于是在整个故事的结构上,也就形成一种‘偶然’的凑合,逃不出传奇小说那种‘唱戏脱了节,除非神仙来接’的圈套……把天桥的江湖卖艺之流,写成‘神龙’般的锄奸扶弱的侠义,已经是超越了现实,而把万恶军阀的命运,归结于一个‘天上有世间无’的女侠之手,其歪曲现实,逃避现实,更是不言而喻了。”这是典型的意识形态批评。这类批评,他们瞧不起的“小市民”读者不会去看,仅从文字描述去看,也僵硬偏执,与《啼笑因缘》的洒脱流畅,不能同日而语的。可这类文字发表,也无意间给作品打了不费钱的广告。

得获稿费多

《啼笑因缘》“热”到何等程度,张恨水去南方才真切体会到。当年秋天,张恨水来到上海:“上至党国风流,下至风尘少女,一见着面,便问《啼笑因缘》,这不能不使我受宠若惊了。”报纸上更是烈火烹油,一片热闹。看着张恨水作品如此受欢迎,书局老板也大手笔定契约,买版权。当时小报传出张恨水十几分钟收到几万元稿费消息,加上想象,顺笔写下他在北京买下一所王府,自备一辆汽车云云。按张恨水自己的说法,当时世界书局总经理沈知方,约他到其工厂谈话。其间问他还有什么稿子可出售。张恨水说有《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沈知方认为,这是已经发表过的稿子,不能按新作品算,但如果出售,可以按四元一千字接受(这个开价,是很高的。当时上海的多数作家,在报纸上发表也不易拿到这个稿酬)。

在第二次见面时,朋友便劝说张恨水接受条件,把两部书稿卖掉。张恨水估算了一下,这两部书,各有百万字左右,这卖出是笔不小的收入。沈知方表示,《春明外史》已经在报纸上刊登完毕,愿意一次性付清稿酬。加附条件是将北京的纸型交给他销毁。《金粉世家》还在连载中,出版权费用可以分四次付。每接到四分之一稿子,付酬一千元。张恨水答应下来。同时,沈知方又约他给世界书局专门写四部小说,每三个月交付一部,字数在十万字以上,二十万字以内,稿费可出到千字八元。但这是一次性买断,无论在报刊发表或出书,不再付版税(当时一个一般家庭,几元已能勉强过活,十数元便可维持生活,数十元可以过得比较宽裕。据专门对此研究的陈明远在专著中的研究成果显示,1930年的一元,相当于2009年的60元人民币左右)。

据张恨水回忆,出版方还是很讲信誉的。第二天,介绍人送来合同,签完字后,拿到第一笔稿酬四千元。契约之外,介绍人也乘机约张恨水为他相熟的杂志写一部长篇,碍于情面,张恨水也答应下来。这就是后来在《红玫瑰》杂志上发表的《别有天地》。大约因为这额外的约稿,张恨水最终只为世界书局完成了三部长篇,即《满江红》《落霞孤鹜》《美人恩》。稿酬按约交付,获得一万数千元。这笔钱的作用,照张恨水的说法:“谈不上发财。不过在当年卖文为活的遭遇说起来,我这笔收入,实在是少有的……不过这笔钱对我的帮助,还是很大的。我把弟妹们婚嫁教育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寒家连年所差的衣服家具,也都解决了。这在精神上,对我的写作是有益的……我租到了一所庭院曲折,比较宽大的房子,我自己就有两间书房,而我的消遣费,也有了着落了。”

续作“拉锯战”

因为《啼笑因缘》,张恨水的知名度和收入,大大增加。可这部书的故事、人物、情节,真是张恨水完全虚构而成的小说家言吗?并非。当时曾与张“朝夕共处”、交往甚深的友人张友鸾介绍,有一次,朋友约他们俩去戏院听一名叫高翠兰的演员唱大鼓。张友鸾有事未去。过了两三天,张恨水对他说,请你去听你不去,如今想听也听不成了。

原来,就在那天晚上,高翠兰演唱完,被一个姓田的旅长“抢”走了。大家纷纷议论,认为光天化日,出现这种情况,实在太强横了。可张恨水有看法:如果高翠兰非常不愿意,那个田旅长何至就下这一手。那个田旅长一定也有让高翠兰满足的地方。可其他人多因为军阀横行,肆无忌惮,对一个唱大鼓的女子下手,不过是欺凌压迫的表现,因此不同意张恨水的看法。可不过几天,一家照相馆却放置出一幅田、高合影的新婚照片。照片中两人笑逐颜开、容光焕发,丝毫看不出勉强的样子。大家此时想来,张恨水对人性、人生的识见,实在要高明一层。

可此事的结果,却是另一副模样:唱大鼓高翠兰的父母,原把女儿看做养生摇钱树。现在女儿被抢走,于理难通。他们不向田家要人,只索要女儿身价银子。漫天要价,终于谈不拢。高翠兰的父亲,便一纸诉状告到法院。田旅长是现役军人,由军事法庭会审。最后结果:田旅长身为军人,强劫民女,判处徒刑一年;高翠兰交其父母领回。案件不久,高家无以为生,只好让高翠兰重新出来唱大鼓。但心非所愿,人整个不再活泼,面容憔悴,在家也时常哭闹。在外人看来,似乎对田旅长不能忘情。

这件事显然对张恨水创作构思有启发。虽然作品没有如现实事件那般发展,可主要轮廓,再加上当时人们对军阀的一般认知,成了后来小说故事走向的基本线索。

当时的报刊连载小说,和今天大都写作完毕后,一次发表或连载发表的方式,有很大不同。因为作者还在写作过程中,读者的阅读兴趣及对人物命运的倾向,会反馈给报刊编者。为了拢住读者,编辑常给作者提出一些符合多数读者意愿的要求。譬如《啼笑因缘》写作之初,编者要求张恨水在里面加入武侠人物便是一例。《啼笑因缘》发表之后,也面临着这样一种情况。读者纷纷写信给“新闻报馆”,对于书中主人公的收场,以为不圆满。许多人要求作者以续集形式,来给予交代。该报编辑看到此情形,将读者意见告知张恨水,希望他能给读者一个回复。当然,其中也包含有用续集拉住读者的想法。

张恨水到底读了许多中外文学作品,对读者需求和文艺自身规律有自己的见解。他写了一篇《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来给读者一个总答复。对于小说,他给读者讲了一点自己心得:“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读者希望看续集的想法,张恨水以“剪裁”来回应,“什么叫剪裁,譬如一批料子,拿来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数要的,也有少数不要的,然后衣服成功。——小说取材也是这样。史家做文章,照说是不许‘偷工减料’的了;然而我们看《史记》第一篇《项羽本纪》,写得他成了一个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过‘鸿门’‘垓下’几大段加倍的出力写。至于他带多少兵,打过多少仗,许多许多起居,都抹煞了。”这应该就把一些读者想知道所有内容,而作品却不必提供的理由说清楚了。

说到多数读者非常关心的故事结局,张恨水解读得好:“全书的结局,我觉得用笔急促一点。但是事前,我曾费了一点考量:若是稍长,一定会把当剪的都写出来,拖泥带水,空气不能紧张。末尾一不紧张,全书精神尽失了。”张恨水到底有文学见地,他是以作品阅读效果来充分考虑,不愿满足读者一般渴求。

针对读者希望作“续集”的要求,张恨水态度颇为明确:“我感谢诸公推爱之余,却有点下情相告。凡是一种作品,无论剧本或小说,以至散文,都有适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乱续的。”“古人游山,主张不要完全玩遍,剩个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余想,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近来很有人主张吃饭只要八成饱的。”回转来言及小说:“小说虽小道,但也是自有其规矩:不是一定‘不团圆主义’,也不是一定‘团圆主义’……”这都是文学常识,可惜眼下读者陷于作品情节其中,钻了牛角尖,非要让作者把人物事件说个清楚。故此累得张恨水口干舌燥,不停地解释,当然,这也包含着尊重读者的意思。可落实到自己作品,张恨水态度明确:“《啼笑因缘》自然是极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读者推爱,当然不愿它自我成之,自我毁之。若把一个幼稚的东西再幼稚起来,恐怕这也有负读者之爱了。所以归结一句话,我是不能续,不必续,也不敢续。”张恨水不是一般附和读者的作家。因为认识得清,所以语言也用得重:不愿“自我毁之”。“不能”“不必”“不敢”续之,态度够坚定的。

终究留遗憾

作者认识如此,态度如此。本来其他种种“狗尾续貂”的情事,也该有所忌惮才是。可读者对作品人物有“念想”,有“企盼”,脑海里总不时泛起人物、情节的影子。对于一部作品说来,真是好事。这意味着作品扣动了读者的心弦。可因为作者的“不能”“不必”“不敢”的态度,却给了一些欲图迎合读者,同时从中分一杯羹的好事者以机会。用张恨水客气的说法:“只是有些读者却根据了我的原书,另做些别的文字。当然,有比原书好的;可是对于原书,未能十分了解的,也未尝没有。”作者“不敢”,主要是不乐意做的事,这些人替他做了。在张恨水心里,显然不大高兴:“一个著作者,无论他的技巧如何,对于他自己的著作,多少总有些爱护之志,所谓‘敝帚自珍’,所谓‘卖瓜的说瓜甜’。假使这‘敝帚’,有人替我插上花,我自是喜欢;然而有人涂上烂泥,我也不能高兴。”当时已经有好几种《啼笑因缘》的续书出现。其中一部《反啼笑因缘》,从头到尾,把张恨水的故事,整个儿颠倒翻案。执笔者可以看出是南方人,根本没有到过黄河以北。他们笔下的北平社会种种,当然使人啼笑皆非。

此外,还有很多读者对作品人物念念不忘。他们不断给张恨水写信,表达希望读到《啼笑因缘》的续集的念想。读者之外,编辑也不停地告知,转达读者及自己的心愿。这些都使得张恨水不得不认真考虑续写后篇。“原书是我作的,当然书中人物,只有我知道最详细;别人的续著,也许是新翻别样花……我为了这些原因,便想着,不妨试一试。”当然,张恨水知道,这“对于我的原来主张‘不必续,不可续’,当然是矛盾的;然而这里有一点不同的,就是我的续著,是在原著以外去找出路,或者不算完全蛇足。”到了书出版三年后的1933年2月,在多方考量之后,张恨水开始了《啼笑因缘》续集的写作。

花了不长时间,张恨水用十个章节的篇幅,写成了《啼笑因缘续集》。续集中,张恨水把有侠义风范的关寿峰父女,写成了在关外做了抗日的游击英雄,并先后殉难;那个沈凤喜,不易处理,只能让她疯癫得玉殒香消。最后让那个南方青年樊家树与富家女何丽娜给他们一个“野祭”,为几位书中人物致献悼念……与先前那种关氏父女飘然隐去云山深处的耐人回味的结尾,气氛差得太远。一位研究学者给了一句:“真是多此一续,不如不续。”愤愤之情,溢于言表。不仅研究者,张恨水自己,也曾多次对自己的一个外甥讲他的一件憾事,便是违心地写了《啼笑因缘》续集。在一回忆录中,张恨水也说:“我知道这是累赘,但还不至于拖泥带水。当然,在和我表示好感的朋友都说我不该续的。”

这篇续作出现后,当然仍不能满足读者渴求。从效果说,反而对原作产生了消解作用。好在续作发行已在原书连载数年之后,故此并未产生多大影响。多年来,《啼笑因缘》依然主要是以原作面目出现。这部作品虽然产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可长久以来,魅力不减。直到近半个世纪后的八十年代,几家出版社还在抢出该书,还有电视台拍出电视连续剧。尽管时代演变,读者口味大大改变,可《啼笑因缘》依然一时风靡,可见其确有诸多吸引读者的元素。

通过该书的发表,读者反映,“续”与“不续”纠结……我们能够了解到一部作品引人的程度,读者与作者认知的分歧,他人续作的背离以及作者终于出面续作的矛盾……今天比对看去,可以清楚感受到读者与作者共同的观念进步。但当年围绕《啼笑因缘》这部作品发生的故事,仍然给我们认知当时社会,体会当时时代氛围提供依据。时代发展,历史不忘。了解《啼笑因缘》整体情形,对于研究文艺创作与大众的关系,依然可以给我们颇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