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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编舟记”:一本小语种词典,他编了36年
来源:做書(微信公众号) | Lisa  2021年05月18日14:15

每个人在学习和工作的过程中都会用到各种语言的词典,但很少有人了解一部词典是怎样编撰而成的。

曾获得日本书店大奖,并改编为同名电影的小说《编舟记》让词典编撰这项工作走进了大众视野。原来高质量的词典编撰并不只是简单的翻译词条,而需要建立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加上全面、认真的分析和综合。这份工作的繁杂和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编舟记 电影剧照

从1975到2012,中国版“编舟记”的来龙去脉

《编舟记》中词典编撰者一丝不苟的匠人精神值得敬佩,而中国亦不缺这样的故事。

2012年4月,已经76岁的车洪才乘公交车来到商务印书馆。他走到传达室窗口,对里边的人说,我要去第一编辑室,却被回说已经没有第一编辑室了。之后他被告知应该去楼上的外语编辑室。

编辑室里只有一位小姑娘,车洪才对她说:“我来联系出一本词典,普什图语的。”见小姑娘没有反应,又补充一句:“阿富汗的。”

“能有多少字?”她问。

“大约两百多万。”车洪才答道。

她立即站了起来,说:“您请坐,我去找我们主任。”

当编辑室主任张文英赶到时,车洪才把打印好的词典编写过程以及说明的材料交给了她。她在审阅过所有资料后说:“您这本词典我个人意见,我们接了。但是立项要由馆务会议通过,下个月馆务会我上报。”

与张文英互换联系方式后,车洪才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商务印书馆。而在商务印书馆的档案室,一份尘封多年的红头文件也因为车洪才的到来得以重见天日。

1975年,为了增加中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影响力,国务院召开了“全国中外文辞书出版工作会议”,准备花10年的时间出版160种中外语文词典。普什图语作为阿富汗的官方语言,也被列入其中。然而时局变动,几经辗转,在车洪才踏入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前,已经没有人再提起这本词典。

而此时,距离他收到这项国家任务,已经整整过去了 34 年。

1975年的《中外语文词典编写出版规划》

阴差阳错与普什图语结下不解之缘

1936年10月,车洪才出生于黑龙江省海伦市。在他儿时的印象中,海伦市“是个很小的县城,没有城墙,环城有一圈很宽很深的城壕“,民风待人诚恳,讲义气,敢做敢为。在潜移默化中,也影响了车洪才的性格。车洪才的母亲没上过学,但十分重视教育。在中学时期,车洪才跟随母亲来到北京,高中就读于当时的北京六中。

1957年车洪才高中毕业照

高考时,成绩优秀的车洪才原本准备报考北京大学,但恰好赶上北京外国语大学(原北京外国语学院)提前招生,一位同学瞒着车洪才偷偷帮他报了名,直到领了准考证才来告诉他:“你一直俄语都学得很好,有特长,报外语有前途。”

原本“没想过一辈子搞外语”的车洪才,抱着积攒经验的心情参加了提前招生考试,没想到顺利被北京外国语大学录取。

车洪才在自传《我的词典人生》中回忆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心情是“完了,定了。”因为提前招生录取就不能再参加全国统考。但也是这样的阴差阳错,让他之后的一生与普什图语结下了不解之缘。

50年代,全国各大院校为了培养非通用语人才,开始抽调外语系的学生公派出国学习小语种。大学三年级的车洪才被选中外派到阿富汗喀布尔大学学习普什图语。学成归国后,他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外部筹办普什图语广播,后在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任教。之后由于工作需要,又被借调回电台。

车洪才在阿富汗

“一定要把国家交给我的这项任务完成”

1978 年,时任商务印书馆第一编辑室主任的朱谱萱先生带着“国家任务”来到国内外语人才最集中的单位——国际广播电台,商讨编写非通用语种词典事宜,其中包括普什图语。车洪才接受了这项任务,但电台日常业务繁杂琐碎,几乎不允许他静心搞研究。和老同事张敏商量后,车洪才决定回校工作,并向学校申请借调了63级毕业后改行的宋强民回校协助,全力编写词典。

编词典没有任何的经费,车洪才也没想过向组织要。当时编词典需要用到大量的卡片,靠车洪才的工资是供应不起的,宋强民找到了一家印刷厂,免费要来一些做封面裁剩的“下脚料”,请他们裁成大小一致的卡片,这才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车洪才编写字典所用的部分卡片

词典编写工作逐渐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为了确定一个单词的词义,车洪才反复查阅各种资料。有些与宗教有关的词,要查看宗教词典和辞海中的有关知识。涉及阿富汗历史、文化、民族以及风俗习惯等方面的背景,还要翻看相关的书籍。到1982 年,他已经编写了约10万张卡片,完成整个词典规划的70%。

然而,编写词典是一个需要用大量时间全神贯注的工作,学校的各种开会、学习、报告讲座等活动拖慢了他的进度。1984年他被校方安排做函授教育,任务繁重,词典编写工作就此搁浅,与商务印书馆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1989年,精通普什图语的车洪才又被外交部派到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做外交工作,三年后,由于局势紧张,他直接从巴基斯坦被调到了战火纷飞的阿富汗。虽然再也没有时间做编写工作,但在阿富汗期间,车洪才还挂念着为词典积累资料,最后带回一本当地普什图语学会编的《英语普什图语词典》,为之后确定词义提供了帮助。

车洪才在电脑前校对词典时的工作照

回国之后,车洪才发现时移事易,几乎已经没人记得还有一部《普什图语汉语词典》需要编写。学校里的领导都换了一批,没有人听他的汇报。他办理退休后,又被返聘到学校教授普什图语,生活看似平淡如水,而商务印书馆也没有人再过问词典的事情,对于很多人来说,此刻正是丢掉这项枯燥任务的好机会。

然而,车洪才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完成词典的编写,“一定要把国家交给我的这项任务完成”。

2008年,车洪才从教学第一线退了下来,他终于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只有他自己还记得的“国家任务”上。此时,当年与他一起编纂词典的宋强民已经离世。他找到了原来的同事张敏,作为共同的主编来完成这部词典。

而出版业与几十年前相比,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卡片早已被时代淘汰。为了能让出版社出版,年逾七十的车洪才必须要将卡片上的词条一个一个输入电脑,他从一个阿富汗人的网站找到普什图语输入法软件,一开始,不熟悉电脑的他遇到了各种问题,普什图语软件和windows不兼容,很多符号也经常打不出来,车洪才想了很多办法才解决。

期间,他往返于北京和厦门两地居所,却一直未中断词典的编写和录入,每次都不忘带上这些宝贝卡片,每次行李都超重。

4年的时间过去了,经过漫长的摸索,他终于将卡片上的词条都录入了电脑,并将词典初稿送到了商务印书馆。由于普什图语的排版较为复杂,在出版过程中,车洪才还多次亲自到商务印书馆的排版公司盯改,经过全面细致的编辑加工,2015 年2 月9 日,《普什图语汉语词典》的首发式在商务印书馆正式举行。

这项跨越了36年的国家任务,终于走向一个完美的结尾。

普什图语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普什图族的民族语言,也是阿富汗两个官方语言之一。目前世界上使用该语言的人口约3000多万,但在中国只有100人左右掌握,是名副其实的“小语种”。

多年来国内一直缺少普什图语的工具书,这本《普什图语汉语词典》不仅填补了专业空白,也为中阿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车洪才在2014年被评选为“中华文化人物”,并被提名“感动中国”,在2015年,他获得由阿富汗总统授予的阿富汗国家高级勋章,以表彰他的杰出成就。

车洪才接受阿富汗总统授勋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词典人生”

在《我的词典人生》这部自传中,车洪才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似乎自青年时代起,他就被裹挟着在时代的浪潮中前进,无论是出于别人的好意,还是服从组织的安排,他一直过着“被选择”的人生,直到抛弃一切杂念,将全部热情倾注到《普什图语汉语词典》的编辑工作,才拥有了内心的坚定与安宁——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词典人生”。

虽然花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去完成这项枯燥繁重的任务,但编这本词典,他没想过从国家拿一分钱:“我心里有底,我编的东西的分量我知道。词典是后世之师,至少影响两三代人。现在物质的东西被提得很露骨,干什么都要讨价还价,在我看来,能为国家做点事,就算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