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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2021年度国际布克奖短名单
来源:文艺报 | 高 银  2021年05月07日07:55
关键词:国际布克奖

伦敦时间4月22日,2021年度国际布克奖短名单揭晓。入围的六部作品是:达维德·迪奥普的《灵魂兄弟》、埃里克·维亚尔的《穷人的战争》、本杰明·拉巴图特的《当我们停止理解世界时》、玛丽安娜·恩里克斯的《在床上吸烟的危险》、玛丽亚·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与奥尔加·拉文的《雇员》。

达维德·迪奥普(David Diop):

《灵魂兄弟》(At Night All Blood Is Black)

一个多世纪以来,形形色色的作家以各自的方式创意书写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恐怖与苦难。如今,塞内加尔裔法国小说家、18世纪文学专家达维德·迪奥普(1966年- )的战争小说《灵魂兄弟》为古老的一战文学带来全新视角与别样叙事策略。作家将战争小说与寓言、神话结合在一起,向读者诉说着一战中法国军队里鲜为人知的西非塞内加尔裔步枪手的故事。《灵魂兄弟》法语版曾获2018年“龚古尔中学生奖”。由于该奖项由全法中学生代表选出,故其获奖作品在法国往往比龚古尔奖获奖作品更受欢迎。

中文小说名《灵魂兄弟》源自法语原作标题(Frère d'âme),英文版书名可直译为“晚上所有的血都是黑的”,语出小说第三章最后一句话(“At night, all blood is black”)。相较之下,笔者更倾向于英文版标题,因其除强调战争血腥暴力的本质外,还用“黑色”一词凸显出小说的种族主义、殖民主义主题。“灵魂兄弟”侧重于对塞内加尔裔主人公阿尔法·恩迪亚内心世界的描写与精神层面的剖析。在一战战场上,叙述者失去比亲兄弟还亲的儿时挚友马登巴后就失去了灵魂,沦为战争机器与连环杀手。每次冲锋陷阵时,他都要仿照好友惨死场景举行野蛮杀戮仪式,剖开德军士兵的肚皮,砍断对方握枪的手后,最后将步枪与手作为战利品带回法军营地。叙述者观察到,夜晚德国士兵流出的血与当初马登巴的血一样都是黑色的。马登巴是阿尔法最初走上战场的原因,如今也成为他不宜留在前线的症结所在。被送往后方医疗机构的阿尔法在小说结尾强奸了弗朗索瓦医生的女儿。此举既是性侵行为又是战争行为,既是对女性的攻击又是对法国殖民者的复仇,具有多重阐释空间。裹挟着种族主义与殖民主义的战争就这样抹杀了人性,扭曲着灵魂。迪奥普在这部短小精悍、震撼人心的法语小说中,首次以西非塞内加尔裔士兵为叙述者及主人公,丰富了一战文学的主题与表现形式。

埃里克·维亚尔(Éric Vuillard):

《穷人的战争》(The War of the Poor)

《穷人的战争》是入围本次决选名单的另一部法语小说。这部以16世纪德意志农民战争为背景的非虚构类文学作品是法国作家、电影导演埃里克·维亚尔(1968年-)的近作。它描绘了宗教改革时期德国激进派神学家托马斯·闵采尔(约1489-1525年)波澜壮阔的一生。维亚尔曾执导过两部电影,著有10部小说,荣获过包括法国最高文学奖项龚古尔奖在内的多项大奖。跨界身份及法律、政治学与历史学教育背景对维亚尔的文学创作影响深远。他在写作历史小说时不断进行“知识考古”,用历史学家的视角将故事碎片拼接粘合,以凝练辛辣的语言向读者展示出如电影镜头般的重大历史时刻,邀请读者直达历史大幕背后重新审视事件,并思考其与当下的关联。

《穷人的战争》涉及信仰、理想、宗教、腐败,以及人类精神与肉体的解放等主题。维亚尔通过文学想象将几个世纪以来各大洲自由思想与激进主义之间的节点连接起来,让读者思考二者的联系。碎片化叙事要求读者发挥主观能动性,将散落在文本中的观点首尾相连。这个过程恰似读者对历史空白的创意想象。事实上,与闵采尔的神学观相比,维亚尔似乎更关心普遍意义上的压迫与反抗。闵采尔与德意志农民起义者是历史上第一场穷人战争的代表,他们是平民运动的先驱。作品透过过去的哲学、历史与政治审视当代社会,想要传达的观点是现代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为公平正义与美好未来努力奋斗。2019年1月,维亚尔决定提前出版《穷人的战争》法文版,也是为了与2018年法国草根阶级与中产阶级掀起的“黄背心运动”相应和。历史与现实隔得那么远又离得那么近,维亚尔的作品无疑是对“历史小说与现实脱节”论调的有力驳斥,也是作家对传记类非虚构文学体裁的创新。

本杰明·拉巴图特(Benjamín Labatut):

《当我们停止理解世界时》(When We Cease to Understand the World)

与《穷人的战争》一样,智利作家本杰明·拉巴图特(1980年- )的入围作品《当我们停止理解世界时》也是一部基于历史的非虚构类文学作品。小说难以用传统文学体裁定义,作者在类似于传记的历史想象中,讨论科学发现、道德,以及天才与疯狂边界的问题。拉巴图特亦虚亦实地讲述着20世纪初著名科学家、数学家的故事,从弗里茨·哈伯、埃尔温·薛定谔、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到维尔纳·海森堡等。这些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天才却又众叛亲离陷入孤立无援、精神失常的境地,他们的一些发现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生活,另一些则把大众引向极度混乱与痛苦深渊。《当我们停止理解世界时》是拉巴图特首部被翻译成英文的作品。

全书共五章,每章讲述一个故事,五个故事彼此联系形成有机整体。前三章故事篇幅相对较短。第一章回溯人工染色素普鲁士蓝的发明,介绍一战中的芥子毒气与大屠杀;第二章有关爱因斯坦与卡尔·史瓦西,爱因斯坦惊叹于后者能速解出广义相对论方程的第一个严格解;第三章提到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的数学天赋与偏执、流亡放逐及最终与研究界的完全隔绝,以及日本数学家望月新一。前三章为第四章即作品主体部分做好铺垫,引出量子力学领域的学派之争,即哥本哈根学派的矩阵力学与以薛定谔为代表的波动力学一决高下的故事。在第四章中,作品的事实与虚构部分达到平衡,叙事节奏渐趋缓和。最后一章以叙事者与邻居的对话象征性总结前文。邻居以前是数学家,他告诉作者某些柑橘类果树死亡方式特殊——“垂死之际,它们结出数不胜数的果子。当果实全部成熟,所有树枝在累累硕果的重负之下纷纷折断。数周后,满地都是腐烂的柠檬。死前如此生机勃发实属异端。”这段话揭示出作品西班牙语原著标题《可怕的繁茂》(Un Verdor Terrible)背后的深意。拉巴图特借小说探讨人类思想的极限,以及超出极限后的疯狂与毁灭、混乱与死亡。

玛丽安娜·恩里克斯(Mariana Enríquez):

《在床上吸烟的危险》(The Dangers of Smoking in Bed)

除《当我们停止理解世界时》外,阿根廷女作家玛丽安娜·恩里克斯(1973年- )的《在床上吸烟的危险》是短名单上的另一部西班牙语作品。近年来,在拉美文坛涌现出一批像恩里克斯一样的“70后”女作家,如萨曼塔·施维伯林、莉娜·梅鲁安·博扎等,她们以恐怖小说的形式来重新解读传统文学主题。究其原因,以恩里克斯为代表的“70后”阿根廷女作家成长于1976至1983年间军事独裁政府的“国家恐怖主义”与男权沙文主义社会不断恶化的“慢性暴力”(slow violence)之中。因此,她们拒绝对拉美生活经历的浪漫化和非历史性叙述,选择用恐怖小说书写恐怖,揭露阿根廷社会各阶层中普遍存在的针对女性的性暴力、谋杀与家庭暴力。恩里克斯本次入围短名单的《在床上吸烟的危险》就是这样一部女权主义短篇恐怖小说故事集。

故事中的叙述者或主角均为女性,从青少年到瘫痪在床的老妇不一而足,在《眺望台》(“The Lookout”)中甚至是人鬼混合。然而,真正让人感到恐怖的并非所谓的鬼怪,而是女主人公们难以言说、持续不断、无处不在的痛苦,以及她们共有的弗洛伊德式忧郁症。小说集同名短篇《在床上吸烟的危险》中的女主角葆拉即如此。她是恩里克斯笔下的典型人物——生活环境怪怖、精神苦闷的城市中产阶级。一身病的葆拉租住在小公寓中,过着无性无爱无人陪伴的生活。早春某夜,她被焦糊味熏醒,后来得知那是因为街角一间公寓失火,一位瘫痪在床的老妇因此葬身火海。正是在这位爱抽烟的老妇熟睡之际,手上燃着的烟头引发了悲剧。葆拉也有在床上吸烟的习惯,老妇的前车之鉴未能让她意识到“在床上吸烟的危险”。她反而想用烟头把被子烧出一个个破洞,把被子罩在台灯上在卧室房顶投射出星星般的光束。至此,火似乎不是破坏力与生命的剥夺者,反而成为美好与主体性的化身。葆拉这种“玩火”的行为也许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寻求与老妇同样的解脱,毕竟她作为公寓里最后的活物也许不久后也会死去,弥漫在公寓里无法散去的臭味可能来自于主人公体内而非外部。

玛丽亚·斯捷潘诺娃(Maria Stepanova):

《记忆记忆》(In Memory of Memory)

犹太裔俄罗斯女诗人、作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娃(1972年- )同恩里克斯一样,也是一位在社会巨变中成长起来的“70后”女作家。20世纪俄罗斯动荡的历史给斯捷潘诺娃的生活及文学创作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记忆记忆》是一部集散文、小说、回忆录、游记、文学批评与历史文献于一体的新类型文学作品。作者在书中追忆家中四代犹太裔俄罗斯人的生活,从19世纪80年代外曾祖母萨拉·金茨堡出生到2015年左右盖拉姑妈去世共130年间的家史。尽管围绕着外曾祖母萨拉有许多未解之谜与记忆空白,但斯捷潘诺娃并不把她当成虚构人物处理,用文学想象赋予她清晰实体。这也体现出作者对待家史、对待记忆的态度。

一家乃至一国如何处理过去一个世纪的历史事件,这是《记忆记忆》的一个主题,也是当代俄罗斯文化生活的普世话题。正如作品名所暗示的那样,小说是缅怀记忆的悼词。斯捷潘诺娃说从10岁起就开始着手《记忆记忆》的创作,因为感到自己有义务保护家中堆积如山的历代祖先遗物,保存零碎的家族趣闻轶事,更因为她迫切想从20世纪俄罗斯历史的灾变说叙事中把家人的故事抢救出来。于是,她阅读死去亲人的信件,整理人去楼空的公寓,探访祖先故居,在档案中寻找先人遗迹。在这个过程中,她虽然挖掘到家人的故事、谎言、失败、恐惧与悲伤,但最令她着迷的是历史对探访者的拒斥。历史的不可知性在斯捷潘诺娃寻访祖宅的片段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萨拉托夫市,她在同事帮助下找到外曾祖父家祖宅。斯捷潘诺娃欣喜若狂地用双手抚摩砖墙,凭借想象感到与祖宅紧密相连。但是,一周后,同事告诉她当时找错了地方。对此,斯捷潘诺娃在书中写道“这就是我所知的关于记忆的一切”。虽然消息来源并不可靠,记忆也具有不可知性,作家依然继续着追忆之旅。因为对她来说,拥抱历史是为了挣脱记忆令人窒息的束缚。斯捷潘诺娃在作品最后引用诗人米哈伊尔·格龙纳斯的诗句“忘却就是生存的开始”来说明写作不仅是作家通过文学生产重构记忆的过程,更是创伤治疗、活在当下的开端。

奥尔加·拉文(Olga Ravn):

《雇员》(The Employees)

与斯捷潘诺娃一样,丹麦女诗人、小说家奥尔加·拉文(1986年- )也对自己的入围作品《雇员》进行了形式上的创新,这也是该小说最显著的特征。故事发生在22世纪一艘名为“6000号”的宇宙飞船上,小说由百余份飞船工作人员接受职场委员会面谈访问后整理的个人陈述汇编而成。作品围绕飞船上的员工展开,他们中有人类也有类人机器人。全体人员在远离地球的浩渺中执行任务,寻找新世界与生命体。最终,机组成员在名为“新发现”的星球上找到虽然静止不动却明显有生命迹象的奇怪物体。飞船上的所有雇员,无论是人类还是类人都对这些物品产生依恋并由此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职场委员会由此发起一项历时18个月的研究,调查机组人员的工作状态。管理者基于研究结果设计出的方案是清除类人员工,此举遇阻后又想完全关闭“6000号”飞船。

这部科幻小说的完整标题《雇员:22世纪职场小说》显然会引发读者关于未来工作的遐想,但小说更多的是关于生活本身的思考。作品从人类情感与本体论层面讨论何以为人的问题,同时辛辣地批判受工作与生产率支配的现代生活。管理者希望雇员如机器齿轮般,只关注自身职责与功能,不去考虑人类与类人的区别。“新发现”星球上奇怪的物体只是引发飞船全体工作人员生存危机的导火索。当人类与类人并肩在密闭空间内工作时,他们时刻都在思考生命的本质,人类与类人的区别。许多员工因身份边界感日益模糊而无法正确看待二者的差异,甚至有人类员工询问面试者文件中是如何记录自己身份的。由此可见,这部未来主义科幻小说讲述的并不仅仅是太空探索的故事,它还向读者展现出本体论的主题。拉文在小说中描绘的灰暗远景也许并不是遥远的未来,也可能就是当代工作场所。2019年年底开始不断发酵的美国亚马逊公司仓库工人抗议非人工作环境的情况就是一例,一些仓库工作人员甚至发出“我不是机器人”的怒吼。 由此可见,拉文的22世纪职场小说《雇员》对读者反思21世纪职场中的种种弊病,重新审视人类与工作的关系,思考人何以为人的本体论命题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本届评委会主席、文化历史学家露西·休斯-哈利特代表五人评委会发言,公布上述作品提名理由,“获奖作家对英语世界读者来说是有待发现的新声音。入围短名单的作品是对传统文学体裁的颠覆,它们在形式、内容与叙事视角上均有创新”。结合上文作者及作品简介,我们可以归纳出2021年度国际布克奖决选名单入围作家及其作品的整体特征:一、复合式新类型文学作品的体裁融合(genre-bending)成为作家文学创造创新与后现代复杂经验书写的重要选择,它为作者带来巨大创作自由的同时也是对传统叙事策略的解构;二、“70后”与“80后”作家依然是国际布克奖获奖作家群体的中流砥柱,自2019年起,短名单提名作家中“70后”“80后”作家连续三年人数过半;三、文本篇幅整体呈下降趋势,今年入围短名单的作品平均页数首次跌破200页大关,其中最短小精悍的《穷人的战争》仅80页,互联网多媒体时代“短阅读”的流行也许是背后的原因之一;四、作品是作家通过文学想象与创造沟通个人记忆与集体意识、连接历史与当下的桥梁。引用拉巴图特的小说名,当我们停止理解文学时,我们就将停止理解世界。

6月2日,国际布克奖颁奖礼将在考文垂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