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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诗人:走入中国艺境
来源:光明日报 | 陈浩然  2021年04月29日08:55
关键词:中国艺境 叶芝

《宋人溪山无尽图》(局部) 图片为资料图片

威廉·叶芝 图片为资料图片

《宋人溪山无尽图》卷轴 图片为资料图片

作为中国悠久历史文化的精华,石雕、山水画等中国艺术品在海外有许多欣赏爱好者。对文化交融现象极为敏感的英美诗人常常透过本土语境去解读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应该说,他们在文化交融过程中画出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壹 东方的“恒定”:威廉·叶芝谈《天青石雕》

威廉·叶芝钟爱中国的“天青石雕”。70岁生日时,叶芝收到一块中国乾隆年间的天青石雕。面对友人赠送的礼物,他灵感迸发,一年后发表了一首题为《天青石雕》的诗歌。中国学者早已经从这首诗探知叶芝与东方的关系。面对这尊展示悲剧、艺术以及中西方文化差异关系的艺术品,《叶芝诗集》译者傅浩先生认为“叶芝既肯定西方艺术对待悲剧的英勇,也向往东方艺术对待悲剧的超然态度”;广西民族大学张跃军先生认为“《天青石雕》是一首以文字为载体,蕴涵了浓厚道家美学思想的典型的中国山水画风格的读画诗”。

在《致多萝西·威尔斯利论诗书信集》中,叶芝直言“这首诗几乎是近年来所作的最好的作品”。是什么使这位引领20世纪英语诗坛的爱尔兰诗人如此评价这首诗?这与当时叶芝所处的时局和艺术的功能关系密切,正如张跃军先生指出:“在20世纪30年代硝烟四起的欧洲,人类文明再次面临崩溃的边缘,叶芝尝试着从东方文明中寻找西方现代社会的出路。”面对动荡的局面时,社会通常召唤一位悲剧式的英雄人物,将人们带出困境,这就解释了为何叶芝首先在本诗中去勾勒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典型人物:“所有人在扮演各自的悲剧,/有阔步向前的哈姆雷特,有李尔,/那是奥菲利亚,那是考娣莉;/可是,若终场来到,/大布即将落幕,/若配得上剧中的显要角色,/就不会说台词时哭泣。/他们懂哈姆雷特和李尔的快乐;快乐改变着所有的恐惧。/所有人都曾追求、发现和丧失快乐;/谢幕;极乐之光照进头顶:/悲剧达到极致。”由此可见,在危难时刻叶芝仰仗西方的悲剧艺术去弥合人类的悲伤。

面对悲剧,如果说“绝望中英雄般的呐喊”堪称是西方逾越悲痛的一种手段,那么东方应对悲剧时的“恒定”姿态也是一种良药,这正是诗人在观察这尊中国石雕时获得的感悟。在这块石雕上,隐约可以看到中国雕刻家雕刻的山峦、庙宇、树木、小径和正要登山的隐士和弟子:“天青石上刻着俩中国人,/身后还跟着第三个人;/他们头上飞着只长腿鸟,/那是长生不老的象征;/第三位无疑是个仆人,/随身携带着一件乐器。”无须详细描述,叶芝经过简单勾勒就展示出一幅典型的中国印象。

“恒定”即长寿与定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长寿经常与世外桃源中具有仙风道骨、驾驭仙鹤的居士联系起来,用以形容一种超脱的生活态度。《淮南子·说林训》有记:“鹤寿千岁,以报其游。”叶芝笔下的“长腿鸟”无疑就是这种带来长寿意蕴的仙鹤。从他以往作品来看,叶芝心中的确有一种逃离喧嚣、安居于清静之地的愿望,如他时而踏上“因尼斯弗里小岛”,时而“驶向拜占庭”。在本诗中,叶芝仿佛转移到东方神秘的圣山间。诗人宛如旁观者,在记录“注视整场悲剧”的居士们的同时,也似乎听到“悲悼的曲风”:“每片因颜色消退的石头,/每处偶然的裂缝或凹陷/都像河道或是一场雪崩,/或是依然下雪的险坡,/尽管李子树或樱枝无疑/熏香了半山腰那小凉亭,/那些中国人仍向上攀爬,/我乐意想象他们坐在那;/在山峦之上,天宇之上,在那里注视着整场悲剧。”在雪崩和险坡这种逆境之下,石雕中的中国人没有像诗人所想的那样坐在山腰的凉亭内注视着整场悲剧。令他吃惊的举动来自那些无视充满裂缝或凹陷的石头继续选择向上攀爬的中国人。在攀爬过程中,诗中的人物不仅有迎难而上的意志,还有弹奏悲悼曲艺的乐观态度。

与西方悲剧观不同,叶芝理解的东方并不是只关乎悲喜和胜负,更多的是长寿的心态和坚韧的精神。作为完美的“他国”形象,中国在叶芝心中象征着“恒定”的存在。《天青石雕》也被赋予了东方所特有的思想,当提到“东方永远有自己的解决办法”时,叶芝实则已经肯定了中国在处理动荡事件时的可取之处。

贰 东方的“全景”:加里·斯奈德谈景观卷轴

一幅名为《宋人溪山无尽图》的中国佚名山水画目前存放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观看这幅巨画时,游客将山水尽收眼底:宏伟的山脉和高耸的山峰,从浓雾包围的寺庙到川流不息的溪流。学者李雪曼和方闻也在《溪山无尽——一帧山水手卷及其在中国前期绘画史上的意义》一文中详述过这幅作品的艺术价值。创作山水画时,中国画家并不是在杂糅自然意象,而是利用意象去探索画面背后的情感和哲学韵味。

为了探索这种文化内涵,美国著名诗人加里·斯奈德根据《宋人溪山无尽图》出版了诗集《溪山无尽》,开篇即是《溪山无尽》这首诗。“加里·斯奈德研究中心”主任谭琼琳将它看作是绘画诗,指出其“引入了诗、禅、画的主题,其风格和表达方式给人一种空灵画面之感”。澳门大学学者钟玲也在专著《斯奈德与中国文化》中指出:“斯奈德更重视的是山水画流露的中国道家之大自然观念,即大自然山水是道之体现。”的确如此,这首诗传达了“无尽”和“和谐”的意义,在探索人与自然关系方面极具借鉴意义。

从整部诗集来讲,诗人都从游览者的视角或徒步苦行,或畅游于无尽的山水之间,在文字和现实中体会着“无尽”感。正如李雪曼和方闻所言:“北宋山水画是全景式的,旨在以一幅画而包容大千世界的万般气象。这种逻辑在《溪山无尽》中得到了完善。”斯奈德挖掘到这条穿过山峦、跨过小溪、越过清流的“无尽”之路:“道路沿低洼溪水顺流而下/穿过砾石、茂密的阔叶林,/复现松林中,/四周无农庄,唯有整洁的茅舍与野人居,/路口、驿站、有顶无墙的劳作棚,/——温暖湿漉的气候;/一条小径拾级而上,分岔小溪边。”沿着蜿蜒曲径,斯奈德记叙了平原、山峦、途径、茅舍、疏篱、山村和群山等绵延的意象,当这幅长轴画卷到达末了时,其中的画面似乎并没有终止,反而“驶出纸面”,与现实中的风景组成绵延不断的立体画卷:“溪流远处青山环绕,沼泽之地垂柳依依,/宁静山谷,绵延至内陆。/游船早已飘然驶出纸面。”可以说,在这幅融合动态和静谧、虚幻与现实的中国卷轴中,诗人注入了“无尽”和绵长感。

“和谐”感源自自然内部人与元素之间的生态关系。诗人在生动地描写人物与自然关系的同时,又衬托出自然界中能量流动的轨迹。诗中的人物试图在自然界中寻得内心的安定,远离喧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五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栖居者:“驼背村夫,静坐一木/上方另立一人,高举一杖,/还有一人,手执卷席或琵琶,极目远眺;/近岸两人乘舟而去。”前三位隐于“远山高出,幽幽峰顶”之间,而后两位则融于连续的观赏轨迹中,远近皆宜;小径延展至村落的沙滩,只见“一人垂钓。/骑马人、行人走过桥”。另几处,可见溪谷间侧身拐入斜坡的“挑夫”、枫林中的“行者”以及蓬船上若有所思的“船夫”。与卷轴同步,诗中的人物虽身份不同,但是都天衣无缝地与自然融为一体。

在《宋人溪山无尽图》中,山脉似乎漂浮在薄雾之中。面对画作中流动的能量,斯奈德在《加里·斯奈德读物》中解释道:“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创造出来的景观真实地反映了生物圈内的有机生命和能量循环。”水与气融于万物之中,传输着自然界中的能量:“静心驶向那/梦幻之地/水波相连,漫过岩石礁,/雾霭缭绕,湿漉无雨,/泛舟湖面或宽缓河流。”又如“重岩叠嶂,山势嵯峨,/山脊峰峦,草木镶边,/烟雾缥缈,弥漫溪谷”,作为联结自然万物之间的纽带,奔放不羁的水、游离不定的气可谓是神秘且勤劳的搬运工,在云、岩石和植物之间输送着自然界中的能量。正如斯奈德所言:“夸张一点来说,生物圈的循环过程就是这样,彼此垂直流动。大气层呈螺旋状不断滚动,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层面,都是生物体的杰作。”凭借生态批评家的视角,斯奈德探知到这幅山水画中的生态意义。这种朴素的自然观与倡导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相契合。

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的展览中,很多中国的绘画、陶瓷、玉雕和书法,都以极高的地位吸引着观众。时至今日,日本仍收集了很多宋代名画。据斯奈德记载:“在十二世纪的南宋时期,当中国北部落入契丹人手中时,长江下游的城市成了落难艺术家和学者的避风港。日本禅宗和商人非常欣赏其中的一些画家。中国人以画换日本剑,用以击退北方入侵者,以至于现在很多这个时代的绘画都保存在东京。”

面对蕴含异域文化的艺术品,诗人们很容易睹物思“情”。除了叶芝与斯奈德,还有凝视“希腊古瓮”而联想到“美与真”关系的济慈,以及观赏中国名画“潇湘八景”而创作《七湖诗章》的庞德,他们无不从中寻得宝贵的灵感。

(作者:陈浩然,系首都师范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