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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东来的形式与格义漫谈
来源: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 周泉根  2021年04月23日07:25
关键词:《神曲》

4月17日上午,由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办,海南省文学院、天涯杂志社承办,海南省旅琼文艺家协会、褶子协办,商务印书馆支持的纪念但丁逝世700周年暨肖天佑新译《神曲》海南首发式座谈会在褶子举办。肖译《神曲》是近20年来汉语世界最新《神曲》中文全译本,也是首部传统诗歌体《神曲》无删节中译本,融入作者六十载意大利文教学、翻译经验和思考。今日推送海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周泉根教授的发言《<神曲>东来的形式与格义漫谈》。

翻译的尴尬,确实有点像英文中Translator(译者)和Traitor(叛徒)这两个词,形义之间貌合神离:Translator do be a traitor。叙事学、诗学还有个说法,诗是翻译中丢失的那些东西,而神话则三重四译依然能存其大体。宏大长篇叙事诗《神曲》,刚好两边都靠着了,翻译起来当然有一便就有一难,如何兼顾,选择什么样的形式,就是翻译者最大的问题。《神曲》汉译本至今可谓夥矣,不计诸如天津古籍2004年出的那种近乎“三无产品”卜氏译,全译本代表至少有“一田”“二黄”“二维”五种。中国古代有“重译献雉”之说,“二维”之王维克、朱维基算“重译”本:王氏译自法语、朱氏译自英语。“一田”田德望、“二黄”黄文捷黄国彬,皆径译自意大利语。王田二氏用散体,另外三位则用诗体。译者取舍,当然都是为尽可能保全精华、再现精彩。有的译者直接放弃诗体形式,并非不知道“诗译成散文等于用白水代替了存放多年的美酒”(田译序p26),诚如田先生所说,担心“画虎不成”,使读者以为但丁的诗也不过尔尔(田译序p25)。即使是意大利语远戚近亲的英语、法语也不可能再现三韵体又兼顾每行十一音节的形式,遑论印欧语系之外的汉语。

既然无法再现原本的形式,又不忍诗意被稀释,心有不甘的译者干脆就使用起汉语的自身的民族诗歌形式,如钱稻孙试过高古的骚体:“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失正轨而迷误。”(《神曲一脔》))从语感上直接顺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是一点不违和。黄国彬甚至用三韵体创造性地改造传统汉语诗韵。这次肖天佑先生新译,可以视作在钱稻孙、黄国彬二位的基础上进一步通俗化、民族化的尝试。

商务新出肖天佑译《神曲》采用了格律绝句和民间歌谣中常用的四句式。虽如黄国彬一样平仄通押、没有严格遵循汉语阴声韵主流,但韵脚确是严格落在二四句,形貌上基本遵循汉语传统。而新译本采用六言最多,也确实更容易实现通俗化的目标。因为六言,虽然都说肇自《诗经》,且汉魏不少大家有作,但终究未能跻身雅言正体。汉语近体格律最后选用的是五言,七言则是五言的演进,正如钟嵘所说“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诗品序》)。据现代科学,七言即七个音节是大脑整体记忆的极限,七言之后,就要拆开来识记了,音乐中的五音七音是否与此有关,不得而知。汉语一二三个音节皆可成一个音步,又以二音步为主,五言以二三音步为主,七言是二二三音步为主,四言二加二为主。二言在汉语中止乎咒语、彖辞,三言多童谣,可谓幼稚体,大不了再延及谶纬,还是巷陌流言。四言虽高古,但二二组合太过“单调”。六言则三三或二二二,三三乃三言诗之重复,有点“幼稚”的加强意思,二二二则是丢了“高古”不说还直接勇敢地突出四言之“单调”。实际上,二音步的四六八言,因为只是二音反复,最后都可降解成二言体,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无论怎么断,或原本什么词牌曲牌,最后在音乐形式上都会自然“滴答”“滴答”成二言。正是这个原因,五言最终可以居文词之要,而六言却多在劝世文、弟子书中的通俗或歌行中流行。最初作为拉丁俗语的《神曲》语体,肖先生选择六言为主的方式创译,可谓在形式上就选择了通俗流行,即希望大家看得下、看得完。今天手机终端时代,貌似这种方式反而找到了习惯扁平化阅读的普罗大众的舒适区。为了让大家能在舒适区躺平了读下去,肖译还每一曲加了一个导读形式的简介,这是肖译一个大亮点。为了减少阅读的障碍,肖先生大量删节注释,将《神曲》的真身从海量的注释中拯救出来。当然,如果要推荐给文史专业的大学生,建议再版时揭明翻译的底本和参考本,标注清楚原注释和译者注。

有人说在西方名著中,唯有《神曲》是纯西方的。或许是因为其中的人物、意象、理念、构造等等,都原原本本、完完全全是西方的元素。确实,站在十四世纪的门槛,但丁总结了西土的全部,审判了历史的所有,又预言着他们的一切,然而毫无疑问,《神曲》也当然属于全人类,属于过去现在未来的全部人类历史。正因如此,我们才百折不挠、前赴后继地翻译她,甚至用东方的文学仪式隆重地将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攒。站在今天的东方,我们围观这七百年前纯西式的一百阙歌,有没有可比照分析或感喟的呢?譬如一个司机仰药自尽该当何罪?按隐忍者论,当居地域四层,按自杀者断,当下七层地狱。再如,《神曲》中的地狱,佛教东传以前,东方文化中没有那种代表审判和惩罚的监狱,但有幽都、昧谷,一个与阳间对应的阴间,是人世的继续,可以在其间追求享乐、绵延权力,也有宏大的结构,而且不只是神话,还付诸实施,深沟壁垒,以山封土,各种宗祠陵寝,尤其是君侯王陵,杯盘珍馐、饮食起居、兵卫车驾,一应俱全,却不见夜叉无常、烈焰刀山。三如,比照古代东方,但丁流放后审判了他认为所有重要的历史和同时代的人物,这像极了孔子厄而作《春秋》,褒则褒贬则贬,只是一个快意恩仇,替上帝行道,一个敦厚隐微,被伪学强行认证为为后世帝王立法。

四如神统、巫统、祭统、政统等之间的纠葛,同样不拘泥在西方。贞信笃爱上帝的但丁,却用行动和作品反抗来自神权加持的政治势力,呼唤世俗王权的大一统,而在基督纪元前两三百年,东方就通过列国战争将封建埋葬、将原始共和掐断,实现政教合一,皇上即圣明,并一口气践行了两千年越来越集权的帝制。诗人一方面用方言对抗拉丁的霸权,似乎有去中心的努力,但另一方面却在三部曲一百阙中用严整的形式,缔造了一个价值森严的众生结构,宏大到穷极碧落黄泉,整齐到三韵回环,又精微到每部结尾都能用同一个音节呼应。这种拱顶构造,像极了一座庄严的教堂,又像一辆时光火车,自如地穿行在历史错层,与往生的先王诸子相晤。兼具时空性的宏伟构造,犹如arch这种词根,既具时间意味archaeo,如考古学archaeology,又具空间结构,如建筑architecture,核心却是掌控人间的古雅典执政官archon、希腊的君arkhos、君主monarch以及父系词根patri合成的家长族长patriarch,而终成为一种体制——君主制monarchy:这就非常古典的东方了。站在今天回望东周后的秦制江山,不正是一座帝制王朝的《神曲》吗?炼狱中辨庙祧、序昭穆,只是天国篇也一度停留在庄老孔孟的故纸堆上,而文言却极好地将时空联结成一个东方帝国。

第五,文学的归文学,站在东方,我们当然不能忘了从艺术维度继续围观这一百阙歌。《神曲》中不少写景物的,从东方比兴传统看,确实东西风物在文学意象中地位一如其美术存在巨大的差别,西方的风景更主要是环境、背景或比喻象征的喻体。被许为纯粹西式的但丁,其笔下的景物,除了一如其后世强大写实文学中典型人物的典型环境之氛围之外,更多的就是象征或比喻。如开篇的“密林暗且阴,浓密又荒僻”(商务肖译《地狱篇》p3),古典学家应该可以索隐出不少象征内蕴,即使没有,也可以发挥出来。但中国诗学,有寄托却不靠侧重理性的象征,而是主张“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要求“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宋范晞文《对床夜话》)。中国文化,认为万物统一于气,事物不外乎阴阳变化,所以,既然同气连枝,自然可以相应相感,不待万物有灵的设定,盈天地之间唯万物,万物都是生命,同根同候,这是中医哲学基础,也是中国艺术精神的关键逻辑,心物之间,物物之间,生生不息、息息相感,感而遂通,通乎意、通乎象,随物宛转、与心徘徊,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召唤与应答,完整、浑融、生动、流连、往复,所有的形式之间的关联都是以生命气象之间的涵咏,而不是分析的理性的比喻或象征,诗可以兴,诗必须兴,书画音乐皆然,诗而无兴,则感而不通,待知性知解,则意落言筌、堕入理障。通感之于中国艺术绝不只是一种修辞术,可以说,没有通感就没有美感,不能感通就没有感动,没有感动、没有美感,何来艺术?“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淡冶如笑、苍翠而如滴云云,既非比喻象征,也非通感修辞,而是中国艺术精神最自然的心物婉转徘徊的写照。“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感通也,通感也,相求相应也。而如《地狱篇》第二曲,“犹如盛开小花,夜间收拢低垂,晨曦刚一露头,立即重现生机。此时我的心情恰似小花这般,内心充满勇气,行动更加坦然”,通篇用比,鲜明简洁,与汉语古典诗法之兴大相径庭。在东方“日用乎比,月忘乎兴”是要被鄙视的。当然,这些只是中西文法的差异,虽致艺术精神风貌迥异,却不必作价值判断。

感谢迷离倘恍的《神曲》带给我们一个观自在的机缘!

2021年4月17日褶子发言记录

2021年4月20日修订于海南师大国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