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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祝福》到越剧《祥林嫂》
来源:解放日报 | 马信芳  2021年04月22日08:07

1946年,由袁雪芬领衔的雪声剧团将鲁迅的小说《祝福》改编成越剧《祥林嫂》搬上舞台。该剧被视为20世纪40年代越剧改革的里程碑。从《祝福》到《祥林嫂》,为越剧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并且赋予它以新生命。之后在上海越剧院艺术家们的不断修改和加工中,《祥林嫂》成为经典。

小说《祝福》怎么会登上舞台?袁雪芬又怎么会演“祥林嫂”?追溯这段历史,重新考量这部文学与艺术融合的经典之作,对繁荣今日之戏剧依然很有启思意义。

从小说《祝福》到越剧《祥林嫂》,关联到一个名叫“丁英”的人。丁英就是学者和出版家丁景唐先生。2017年,丁老病逝。丁老在华东医院住院期间,我曾两次就这段历史请教过他。由于年事已高,丁老晚年不少文案由其女儿、作家丁言昭来处理。其中,关于越剧《祥林嫂》的诞生,当事人曾与丁言昭有书信往来。承她热情支持,这段戏曲史才能较为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我看完全可以改编成戏”

丁景唐先生生前曾对我说:“我们这一辈在抗日战争期间走上革命道路的人,几乎都有一个从爱好新文学作品,进而阅读马克思主义启蒙读物,然后在实际工作中受到锻炼而入党的过程。”

丁景唐在青年时代就崇敬鲁迅先生,爱读其作品,从其著作中认识社会、汲取前进的力量。他创办《蜜蜂》刊物后,写诗、散文,写得最多的是短评和杂文。抗战胜利后,他一面编辑《文坛月报》,一面负责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同时开始发表学习和研究鲁迅的文章。

丁景唐的大学同学潘照南受刘氏夫妇之托,约他为《前进妇女》写稿。刘氏夫妇是藏书家刘承干的子媳。当时,丁景唐联系的都是缺乏经济来源的学生刊物,那些刊物常常因为经费无着,随办随夭。现在竟有了这等好机会,于是,他约了田钟洛(袁鹰)、周绮霖、赵自等去占领这个“阵地”。

丁景唐计划连续写一些关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妇女形象的文章,先写了两篇。第一篇是《祥林嫂——鲁迅作品中的女性研究之一》,写于1945年10月,发表在《前进妇女》第二期上,署名“黎扬”。后收入1946年2月上海沪江书屋出版的《妇女与文学》论文集,署名改为“丁英”。文中,作者叙述了祥林嫂的悲惨遭遇,分析其社会原因,最后一段写道:“祥林嫂是三十年前的女子,在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有这种人物没有呢……今天的妇女不能再有祥林嫂的命运了。在进步的巨浪狂涛中像祥林嫂一类的乡村质朴的勤劳妇女已经变得坚强,知道为人类和自己的幸福奋斗。”没想到,这篇文章在读者中引起了反响。

丁景唐有个中学同学吴康,1939年,丁景唐介绍吴康加入共产党。随后,丁景唐考入东吴大学,吴康考入之江大学。尽管两所大学都在南京路大陆商场(今东海大楼)内上课,但根据地下党工作的组织规定,朋友间不能串门互访。巧的是,1946年的一天,丁景唐在街上偶然遇到吴康。他知道吴康的妹夫南薇在越剧名伶袁雪芬领衔的雪声剧团做编导,就送了一本《妇女与文学》给他,要他把此书给南薇。吴康很关心自己妹夫的进步,也希望老同学介绍些文艺界的朋友与南薇认识。

丁景唐当时已调文委系统,就让《时事新报》记者廖临以“阿康哥(指吴康)介绍我来的”名义与南薇交朋友。南薇,本名刘松涛,越剧早期编导,编创有《香妃》《绝代艳后》《一缕麻》《洛神》等众多个剧目。当南薇读到《妇女与文学》中那篇关于祥林嫂的文章,特别是对鲁迅小说《祝福》的评论及作品片段时,有了将《祝福》改编成越剧的念头。

那天,化妆间里,袁雪芬一边化妆,一边听南薇读这篇小说。鲁迅笔下的绍兴农村,唤起她深沉的回忆。那些生活习俗和人物,她很熟悉,祥林嫂的悲惨命运,更激起她强烈的共鸣。袁雪芬觉得,在自己的祖母、外婆、母亲、左邻右舍身上都有祥林嫂的影子。她感到这篇小说和自己过去演过的戏不同,说出了自己郁积心中而说不出的话。一直怀有越剧改革思想的她,早就想在剧本题材和演出上有所突破。因此,一等南薇读完,袁雪芬就说:“我看完全可以改编成戏。”南薇又追问了一句:“能演出吗?”“为什么不可以演出?可以演!”袁雪芬肯定地回答。

许广平到后台向演员表示祝贺

廖临成了雪声剧团的常客,在上海妇女联谊会工作的廖临女友(后为他夫人)童礼娟同为中共党员,这两位年轻的地下党员鼓励南薇和袁雪芬将鲁迅作品搬上舞台。童礼娟与许广平熟悉,便安排袁雪芬、南薇与许广平见面。

那天,袁雪芬和南薇来到霞飞路霞飞坊拜访许广平。许广平听完介绍,感到惊奇。因为在当时社会环境中,看鲁迅的作品像犯法似的,现在竟然有人敢把鲁迅作品改编成戏,而且是地方戏来改。她关切地问:“你们不怕有人讲你们是赤色吗?”

袁雪芬那时与外界联系少,听见许广平如此问,便说:“那有啥啦?”

许广平又担心地说:“鲁迅的作品里没有漂亮的服装,可能不会吸引人来看。”

袁雪芬却蛮有把握地回答:“有人看的,我们有观众,加座都卖光。我们规定四星期换一个戏,都是女子演的。”

许广平有点激动地说:“你们要演这个戏,不容易啊。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改戏,真难为你们。”她希望剧本写出来后能让她看一看。袁雪芬点头同意。

《祥林嫂》的创作,一直得到地下党的关注。该剧彩排前,田汉就与袁雪芬见了面。之前有文章说:“《祥林嫂》演出的第二天,廖临和袁雪芬一起找了田汉……”这在时间上有误。1981年3月6日,廖临给丁言昭的信中这样写道:“有文章说《祥林嫂》演出的第二天,《时事新报》记者(就是我)和袁一起找了田汉。我的记忆不是这样。而是在这之前,田汉就约见了袁……我先去石门路(原同孚路)大中里于伶家联系。田当时刚从重庆回上海不几天,是田要见袁。会见时,于伶和柏李同志都很忙,招呼一下就离开了,就是袁和我三个人。田汉很健谈,讲了我国各色各样剧种的特点……”

1946年5月6日,《祥林嫂》在明星大戏院彩排。许广平邀请上海文艺界和新闻界的朋友前来观看。田汉、洪深、黄佐临、张骏祥、费穆、白杨、史东山、吴祖光、李健吾、欧阳山尊、胡风等文化名人都到场了。

演出结束,许广平到后台向袁雪芬们表示祝贺,她为鲁迅作品第一次被搬上舞台而高兴,认为这是对进步力量的支持。

为越剧开辟新路

《祥林嫂》的演出,使越剧及其改革成为当时媒体讨论的话题。

《祥林嫂》甫一亮相,左翼记者和评论员就为这部戏大声喝彩,赞扬它是越剧改革的里程碑。廖临分别用罗林和叶平的笔名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评论文章。一篇为《鲁迅名著〈祥林嫂〉演出后——田汉与袁雪芬南薇谈改良越剧》(1946年5月10日)。在另一篇《〈祥林嫂〉评》(1946年5月27日)中更指出:“希望《祥林嫂》的演出能影响各种地方戏,使担负起更大的教育任务。”

梅朵在《文汇报》刊登采访袁雪芬的文章《后台的祥林嫂》,文中引用袁雪芬的话:她们在一块的目的,不只是为钱,而是为了能够用大家的力量来把越剧(绍兴戏)改良,使它进步……她说,自然因为一般绍兴戏的内容都是公子落难和儿女私情,所以人们把它看成没有价值。但是,我们是可以把内容改变而让它有社会意义的。

《世界晨报》发表署名俞苹的评论:“‘祥林嫂’的改编为越剧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并且赋给了它以新的生命……一般说来,它的改编没有背弃鲁迅先生原作的精神。虽然它稍强调了男女之间的情爱,但它并没有忘记从这里面烘托出、显示出封建社会的农村里一般妇女所背负的苦难与她们悲惨的命运。”

田汉的《剧艺大众化之路》一文更是集中体现了左翼知识精英对越剧改革和《祥林嫂》上演的看法:“《祥林嫂》是使我感动的。战前我也偶然在大世界之类的地方看过‘的笃班’,即所谓绍兴文戏。那时没有引起我的甚大注意。其后在重庆,我听得从孤岛回来的朋友们盛称绍兴戏的进步,说他们已经发达到可以演出许多有现实意义的戏,而且有了自己的剧场了……但我对绍兴戏没有做太高的估计。及至看了《祥林嫂》才发现他们这八年来的努力其成就已经多少超过我的想象。”

越剧《祥林嫂》的上演是成功的。时过两年,被启明影业公司搬上银幕。

1948年2月21日,由应云卫制片,南薇编导,袁雪芬、范瑞娟、徐天红、张桂凤、吴小楼等主演的越剧电影《祥林嫂》开拍。为此,主办方于1948年9月6日起连续在《申报》刊出广告,以“万目睽睽——空前轰动;影迷越迷——望断秋水”为题,吊足观众的胃口。1948年9月17日,这部电影同时在国际、大上海等五家影院上映。影片充分发挥镜头运用灵活的长处,采用声画对立手法,随着唱词,银幕上立即现出相关的景物和人物画面,使之唱与情景交融,从而产生较强的艺术感染力。这是我国第一部越剧电影,一上映,即轰动上海滩。

值得一提的是,对越剧《祥林嫂》的修改和加工一直未停止。

1956年,为更好地体现鲁迅原著精神,剧本被重新打造,由吴琛、庄志、袁雪芬、张桂凤集体改编。10月19日,由吴琛导演、袁雪芬饰祥林嫂、范瑞娟饰贺老六、张桂凤饰卫老二、吴小楼饰鲁四老爷的新剧,献演于大众剧场。全场以鲜明的时代风貌和浓郁的乡土气息,让《祥林嫂》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但艺术家们依然对此不满意,认为艺术处理上尚欠戏曲化,内容与形式还不够完美协调。1962年,《祥林嫂》又作较大的艺术加工。结构上改分幕制为分场制。音乐改由刘如曾编曲,进一步运用戏曲唱、念、做的功能,把祥林嫂被神权折磨所受的内心痛苦,生动形象地体现出来。1977年,上海越剧院再度对其修改加工,并且采用男女合演。祥林嫂分别由袁雪芬、金采凤饰演,贺老六改由史济华饰演。越剧袁派代表作《祥林嫂》,成为上海越剧院保留的四大优秀剧目之一。

1978年,《祥林嫂》再次被搬上银幕,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和香港凤凰影业公司摄制的彩色宽银幕戏曲艺术片公映。自此,该剧饮誉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