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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读诗可以拯救我
来源:北京晚报 | 陈梦溪  2021年04月16日15:27

《诗来见我》 李修文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近日,作家李修文新作《诗来见我》出版。在书中,李修文走进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等人的世界,写他们人在江湖的无奈与感叹,写他们犹在笼中的挣扎与艰辛。同时,他在书中让古代诗人与今日生活交错,描写了一个又一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他们是电工、泥瓦工、乡镇教师、超市小老板,身患绝症的血头等等。

李修文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

□我们曾经遇到的关卡都不新鲜

书乡:书名《诗来见我》很有意思,“诗”是主动态,不是“我去读诗”,是“诗来见我”,有什么含义吗?

李修文:写这本书不是在鉴赏诗词,我也提供不了标准答案。我只能通过我的感受向大家指出,我看到了诗歌的好,也许你们也能像我一样看到。作为一个血肉之躯,我感受到了诗歌对我的安慰。人活于世,那么多内心的翻腾,我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人要经常地自我说服,自我平息,乃至自我完成。生死关头,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有的人仰天大笑,有的人热泪双流。我们曾经遇到的关卡实际上都不新鲜,文学的要义也在于此。

书乡:作家对于古代诗人的境遇会有更高的同理心吗?

李修文:对。有一次,一个我参与的影视项目没了,我在街上游荡,想到那些诗词里关于窘境、雪夜之类的诗句,因为我的命运和古代诗人的命运重叠了。诗词里的每一场雪都是被那个诗人创造的。那些雪之所以下到我的眼前来,是因为它后面躲着一个不可被替代的人,那场雪就成为了不可替代。我是被今晚这场雪淹没,还是我来做这场雪的命名者?所有诗人背后都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发明了自己和世界平起平坐的可能。写作者是靠生活和写作的不断厮磨、对抗、屈服与不屈服中创造了一个自我。自然就是自然,遭遇就是遭遇,但我作为一个人,这场雪要属于我。这些诗歌会来到你的身边,见证你的此时此刻。我们现在的每一个处境,其实先人都经历过,是千百年来我们都没有逃脱的道路。

书乡:您怎么看年龄与诗的理解问题?孩子们学习诗词必须要先背诵吗?

李修文:先背。我一开始也是死记硬背,每个人都有个重新认识的过程,我们在很早的时期就接受了它们,在我们后来产生生命体验的时候,才知道它们的必然性。我并不倡导所谓的“快乐阅读”,太耽误这些孩子们了。阅读从来都是一件寡淡的、乏味的事情,而且越艰涩的道路越有可能让我们真正地有获得感。可能某一时刻,你心里难过,突然就想起白居易的“平生洗心法,正为今宵设”——一辈子调节心理的办法,就是为今天晚上准备的。小时候看“相逢喜见白头新”觉得奇怪,相逢怎么会长出来新的白头发?后来才明白,下一句是“头白相逢有几人”,我们是幸存至此的人,我们是可以和解的。这也是我写这本书最根本的理由,对于诗歌的阅读是一场漫长的人生的行旅,这也正是诗歌生生不息不灭,不断地指引我们的最根本的原因。

□今天的年轻人缺乏真正的关系

书乡:书中您写到很多诗人落魄的故事,基调似乎很“丧”?年轻人要怎么面对“丧”?

李修文:诗人们中年之后的沮丧其实是正视了生活为何物。太阳真的每天都是新的吗?付出就一定有回报吗?你若安好就一定是晴天吗?中国伟大诗人往往有个共同点,就是生活的疆域非常宽广。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生命体验,而不是空泛的情绪去支撑写作的。他们当然无法避免某些沮丧,比如空耗、无意义、一直在等待、被贬谪被流放,我们无法回避。我们是拿这些挫折当烫手山芋,还是像苏轼一样,在每一个贬黜他的地方都看得到高悬的明月的好处,能够看到江海里的波浪,能带我“江海寄余生”,他甚至马上就开垦三亩地,取名叫“东坡”,他迅速在遭遇中完成了自我和解。知其丧而不认丧,才是这些诗歌千百年来不断鼓励我们的根本的理由。

书乡:与这些诗人相比,今天的年轻人生活最本质的变化是什么?

李修文:今天的年轻人缺乏一种真正的关系,一种真正的生活。我写过很多故事,有些人就问我,这些是你现实中碰到的事吗?昨天我在敦煌拍一个纪录片《文学的日常》,摄制组编导发现我听得懂敦煌当地人的每一种方言。前天上午我们在一个村里拍,路过一群打榆钱的人,我就跟他们探讨榆钱的吃法,老乡说,好嘛,现在就到我家去吃嘛,我就跟他到他的院子里,他跟我讲,他八个月大父母就去世了,后来他又是怎么艰难地活到现在。我问他,你怎么安慰自己呢?他说,我既会拉小提琴又会拉二胡,说着就跑进房间里拿了个二胡给我们拉起来。后来编导跟我说,我算知道你的写作从何而来了。因为我和我的写作对象发生了真正的关系,我们不会停留在当一个陌路人交错而过。如果要从古代诗人那里寻找什么教义的话,就是拿身体丈量河山,和大地,和他人,和真正的一草一木建立一种深刻的联系,只要你敢冲破这个,你会发现生命力就是这么充沛。

书乡:书里写到一个故事,您跟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去说服一帮拍艺术电影的年轻人接受投资,接受修改剧本,但被拒绝了,您用了一个词“不惊不乍”形容这帮年轻人,而老板感慨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方寸不乱”。为什么人会容易“乱”?怎么才能“不惊不乍”?

李修文:太多人会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马上慌张起来,走形了,认为任何一个砸下来的东西都可能是机会。我们似乎永远在准备出发,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一路慌慌张张。我们确实看到过太多似是而非的、首鼠两端的年轻人,本身有非常大的才华,但被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反而阉割了,被各种各样的信息量带走了。“不惊不乍”是我们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对自己的肯定,也是他人对你的信任。要“抱一不移”,你内心的主体一定要抱紧一个东西不再移动。

书乡:年轻人如何面对焦虑?

李修文:每个人都会有非常焦虑的时刻,这也是我写《诗来见我》的原因之一,让诗歌以及那些诗人们的遭遇来贴合我们此时此刻的生命体验,看看诗人是怎么度过焦虑的。我不光年轻的时候焦虑,此时此刻也是焦虑的,甚至某种程度上,写作就是我为了缓解焦虑给自己服下的一味抗焦虑的药。我们的生命不是来什么都能随之起舞的,也招架不住。我在写作的时候,看到那么多诗歌诞生的时刻涌回到我的记忆里的时候,我获得了某种平复。我深信写作可以安慰我,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年轻人找没找到自己那个“抱一不移”的东西呢?我们只有找到它。“丧”不是悬在头顶的不安,让我们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深信写作可以拯救我,至少在某段时间里可以帮我抵消恐惧的。

□我特别担心创作能力的丧失

书乡:书里《雪与归去来》一篇中,您写到自己被从旅馆赶出来的经历,很难想象一位年少成名的作家会有如此落魄的一段过去,您怎么看当时的事情?

李修文:年少成名,后来很快就没名了呀。我年轻的时候写过两部小说,好像还有一些影响力,但随即就写不出来东西了。我有十年是没写什么东西的。写不出来东西也不好意思评职称,也没有职称。所以怎么办呢?后来就去做影视编剧,但也不成功。在我刚刚投身影视行业的时候,我写过很多剧本,但拍出来的根本没多少。我遇到很多影视的草台班子,有太多脆弱的东西,没法不落魄。年复一年投入,其实都在空耗。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路,我想写书确实写不出来。散文我之前没有写过,就是在那个时候才开始写散文。

书乡:为什么写不出来了?

李修文:我觉得我没有这个力量了,每天都在严重的自我怀疑当中,而且越来越自我怀疑。我许多痛苦的来源是前些年的写作中,为什么写作能力没有了。虽然有些剧本开始拍,但我的全部生活还在围绕写作,但我还是想回到写作这条路上来。影视挣再多钱好像也觉得不是我生命本身,就像种田的农民没了地,就会有巨大的不满足。我生命本身还是要靠一个字一个字,一本书一本书地去写。

书乡:做影视行业给您带来了什么?

李修文:影视和文学都是在创作,它时刻让我更切实和深入地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联系。写作有的时候就是单打独斗。影视是听反应、配合反应、个人性最终要构成集体的统一的目标,让我建立一种和周边生活深切的联系,不至于充耳不闻。我特别喜欢在团队里一起工作互相激发的感觉,而且体验是及时的。文学都是自己一个人。影视行业中你和特别优秀的人一起碰撞,你会觉得不孤独,你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它扩大了我生命的体验,拍戏的时候我得出门,就又把我带到了更广阔的地方,跟更多的遭遇和处境产生了联系。我非常享受这件事。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北京,跟宁浩导演聊聊天。一些年轻导演也会跑到武汉去找我喝酒,这是相对自由的工作方式。我帮那些年轻导演做一些文学的工作,比如看剧本,其实是在限制自己的生活,我把自己焊牢在这,就是想跟他们共同去建设这种生活。世界再辽阔,我已经放弃了,我只愿意像一头牛一样被拴在这根绳子上,画地为牢了。

书乡:相比那些窘迫,现在得了文学奖,电影票房很高,算是人生得意时吗?

李修文:现在我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东西,所以很幸福。只要写作顺利,我就很肯定自己。我全部的快乐来自于此,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再遇到障碍,因为我深深知道障碍是怎么回事情。今天我能做到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让过度专业的生活来阉割我、损害我。我会注意我和我写作对象真正的联系,但凡有一种生活妨碍了这种联系,我是不会干的,因为我太知道我写不出来东西的痛苦了。我特别强调一种真正有遭遇的生活,是真正接受了我们的泥沙俱下的,没有一种非黑即白的生活。

书乡:您当下最焦虑的是什么?

李修文:创作能力的丧失。为什么我特别担心创作能力的丧失,写作能力太容易丧失了。丧失的原因是千奇百怪的,比如身体上的原因,或过度功利化。比如一本书的销量好,作者很容易就会按照上一本书的方法去创作,他骨子里已经开始了谄媚可能的读者。再比如前天晚上我喝了酒,脑子非常活跃,有了很多灵感,但第二天都想不起来了,我就非常焦虑、痛苦、沮丧。写作有时也是虚无的,但写作也对抗了虚无。我们的字词,描述、语境会不会形成惯性。但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当你试图用一种成为惯性的来描写这个复杂的人生、复杂的心的时候,这就是一种丧失。当你的写作无人问津,你开始严重地自我怀疑,当这种自我怀疑吞噬掉你的创作的热情的时候,也是一种失去。

创作力是靠互相见证,互相坦诚,互相打开的。无论是个写作者,还是从事别的艺术的艺术家,我们要捍卫好自己的生活,使生活保持在跟创作比翼双飞的道路上,这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功课。为了捍卫这个,我什么都不要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