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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锚的美国梦 ——美国亚裔文学史脉络下的任璧莲及其《典型的美国佬》
来源:文艺报 | 王 凯  2021年04月09日09:25

任璧莲

《典型的美国佬》中英文版

自1970年代迈入繁荣发展时期以来,美国亚裔文学经历了漫长的探索过程。起初,出于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和身份认同诉求,以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为代表的老一辈作家,在其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极力主张认据美国(claim America),以积极争取美国亚裔身份的合法性与合法化。他们以美国亚裔(Asian Americans)自居,非难美国白人视美国亚裔为永远的外国人的种族主义偏见。1965年《移民法》的实施改变了美国的族裔生态,大批亚洲移民涌入美国,主张多元文化的呼声随之高涨。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一批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美国亚裔作家逐渐意识到认据美国的局限性并开始在他们的作品中深刻反省盲目追逐美国梦所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9·11事件后,以美国越南裔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为首的“70后”“80后”新生代美国亚裔作家更是敏锐地觉察出认据美国所蕴含的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本质。在《环太平洋地区与美国亚裔文学》(“Pacific Rim and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这篇文章中,阮清越一针见血地指出:“认据美国虽并不排斥对世界的认据,但也并不鼓励这样做。它对美国秉持的孤立态度、美国例外论和唯我独尊的信仰是普遍接纳的……对生活在美利坚合众国的亚裔而言,认据美国所认据的实际上就是一个美利坚合众帝国。”

在这种从认据美国到对认据美国的反省的转变当中,美国华裔作家任璧莲(Gish Jen,1955- )是承上启下的一位重要作家。她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世界主义色彩,体现出一种跨越文化界限的特征。为此,在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她主张的是一种杂糅的身份观,在创作中淡化小说的族裔标签,“淡化与族裔有关的因素”,重在呈现个人真实的美国经验。在她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的绝不是烙有鲜明族裔印记的唐人街和华人圈,而是“一个广义的美国社会”,这诚如有评论所言:“任璧莲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大步跨越了在中国的风景中流连忘返的境界而步入了崭新的少数族裔意识。作品中找不到一块麻将牌的影子,有的只是妙趣横生的美国故事。”

任璧莲的处女作《典型的美国佬》(Typical American,1991)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故事”,讲述的是拉尔夫·张及其姐姐特蕾萨还有他的妻子海伦移民美国后的奋斗史。在追逐美国梦的艰辛中,他们不仅体会到了美国梦带给他们的自由和幸福,也意识到了美国梦所蕴含的限制和痛苦。这既是任璧莲对美国梦的肯定,也是对美国梦的反思。她“企图把握住‘美国梦’复杂性中的一部分”,“消解了美国梦的辉煌”。

众所周知,“1920年代,美国初步形成消费社会,消费文化也逐步转向享乐主义。汽车作为一种新型交通工具,较好地满足现代工业社会对高效率出行方式的需求,因此受到众多消费者追捧,其承载的符号价值也成为表现‘美国梦’的符号之一”。任璧莲在反思美国梦时,汽车这一意象自始至终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伴随着拉尔夫的成功与失败,“汽车在拉尔夫的眼中就是物化的美国梦”。小说一开始,汽车就粉墨登场了。当时,拉尔夫还是个6岁的孩子,他的耳朵“鼓起来就像是城里唯一的一辆轿车的侧镜——这辆唯一的轿车是他父亲的”。可见,拉尔夫从小就与汽车结下了不解之缘。将拉尔夫的耳朵比喻为汽车的侧镜则在一定程度上将拉尔夫与汽车等同了起来,为小说的情节留下了悬念、做好了铺垫。到达美国后,汽车是拉尔夫在公园与姐姐特蕾萨巧遇时首次亮相的。当时的拉尔夫穷困潦倒,被生活逼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可为送姐姐去医院,他“想叫一辆出租汽车,这件事他从未做过”。对出租车的敬而远之分明反映了美国梦的遥遥无期,囊中羞涩的拉尔夫怎敢有实现美国梦的奢望呢?但与此同时,还是这辆出租车,“载着他正式开始向美国梦的迁徙”。在朋友老赵家的聚会中,汽车又一次闪亮登场,这是一辆“1950年产高级雪佛兰牌轿车,奶黄色。它有全方位的铬钢护栅,白胎壁轮胎,挡泥板,按钮收音机,新的炉栓6个引擎和一块黑色遮篷,所有这一切运转起来就像梦一样”。看到这辆梦幻般的汽车,拉尔夫不禁感叹道,“我希望有一天会有一辆这样的车”。随后,拉尔夫坐着格罗弗驾驶的这辆雪佛兰轿车一路向正西方向驶去。一路向西使人联想到美国历史上从东向西的移民运动。这一运动“通常象征着独立、自由、自我实现的机会以及社会的更新”。在此,自然象征的是拉尔夫踏上了追寻美国梦的征程。在高速的行驶中,拉尔夫完全被格罗弗俘虏了。他注意到,格罗弗在驾驶中,“方向盘似乎就是手的自然延伸”,他“只是看,通过,看,通过”。格罗弗已然“成为了汽车的化身……一路狂飙完全改变了拉尔夫·张对自由和美国的认识”。这次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的高速驾驶也使“拉尔夫错误地认为他也能像格罗弗一样随心所欲地操纵汽车,通过自我奋斗获得财富,实现美国佬的美国梦”。在餐厅用过餐后,格罗弗叫了辆出租车送他们两人回家。坐在出租车里,拉尔夫已经不像第一次乘坐出租车时那般局促不安,他“像格罗弗一样,将双脚跷在活动座椅上”,美国梦对他而言,不再如往常那样遥不可及。在拉尔夫和特蕾萨双双获得博士学位后,张家的生活有了重大的起色。他们搬离了以前的那套墙上有裂缝的公寓。这次,“拉尔夫租了一辆车。他们多么开心啊!”不过,“他们也出乎意料地感到担心和伤感”。一方面,这辆出租车将载着他们挥别拮据的生活,追逐物质至上的美国梦;另一方面,这种担心和感伤不仅仅是怀旧使然,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生活不确定性的恐惧,或是对未来生活悲剧的某种昭示。毫无疑问,“对好房与名车的占有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皆是实现美国梦的标尺”。但同样不容小觑的是,对渴望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实现美国梦的华人移民拉尔夫而言,“对汽车的过度消费,非但不能获得身份认同,反会陷入梦想与现实冲突的精神焦虑”。果然,为了证明他的美国化,为了实现他的美国梦,拉尔夫从老赵那儿买了一辆二手车。在他的第一次驾车经历中,他载着全家穿过中央公园、驶向第五大道、来到唐人街、驶过一间鲜肉铺、经过他导师的家门,驶过哈莱姆、然后又来到他们以前的居所。这一路上,拉尔夫的驾车路线使他重温了初到美国时的艰难与贫苦。而那座坍塌的公寓楼则预示着他与过去的决裂。如今的拉尔夫,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对家人的劝阻完全充耳不闻、不管不顾,“拒绝接受建议”。在此,任璧莲又一次恰如其分地将拉尔夫与汽车联系了起来,阐明了耳朵和汽车侧镜之间的相似性。拉尔夫从小就时常捂住耳朵,对父母的教训置若罔闻,“听不见”成了他的人生哲学。到美国后,他像许多美国人一样只顾美国梦所蕴含的无限可能,却对其局限性充耳不闻,“听不见”直接导致了拉尔夫“盲目追求美式的自由及成功”。而车镜呢,就如同拉尔夫的耳朵般形同虚设。他虽然明白“用镜子很重要”、“行动之前,先向后看”的道理,却依然我行我素,像格罗弗一样只是一味向前,“看,通过,看,通过”,直至开到了格罗弗居住的地方。对拉尔夫而言,他追逐美国梦的过程就是一味向前的疾驰,他完全忘记了贫苦潦倒时家庭成员的互爱互助和助其安身立命的文化传统,忘记了在前进之前“先向后看”。这是他最终失败的本质原因。借助车镜的隐喻,任璧莲旨在表明,要想彻底融入美国社会,就必须“回归传统文化,但这不是简单的倒退,而是有所取舍,去糟粕取精华……并能以同样公正客观的态度鉴别吸收东西方文化”。拉尔夫的第二次驾车经历是为了逃离那间窄小的教室。行驶在路上,拉尔夫“感受着自己的好运。自由和正义取代了一切,美国真了不起”,这正如王守仁在《汽车与50年代美国小说》一文中所说的,“汽车扩大了个人自由行动的空间和范围,可以制造出绝对自由的幻觉”。于是,他驶上了高速公路,加大油门驶离了城市,开向象征着美国梦的郊区地带。回到家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车子坏了”。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美国梦开始出现了裂缝:他听从了格罗弗的安排,决定经营炸鸡店生意。拉尔夫的第三次驾车经历则完全是毁灭性的。当时,他逼迫妻子海伦说出与格罗弗的私情,如疯子般驾驶着车子在山坡上穿行,然后又向山下冲去。这种几近自杀式的驾驶最终导致的结果是特蕾萨被撞成了植物人。面对昏迷不醒的姐姐,拉尔夫悔恨不已、如梦方醒。在他的头脑中,“想象已让位于思旧”。那个一度如格罗弗一般对美国梦充满狂热幻想的幻想家拉尔夫彻底从迷梦中苏醒了过来,重新复归了家庭,体悟到了家庭的重要性。随之,特蕾萨奇迹般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们又成了亲密无间的张家佬。在这团圆的时刻,小说的场景似乎又倒回到故事开始时特蕾莎拯救拉尔夫的一幕:在公园里,穿着黑色外套的特蕾萨为寻找弟弟,扭伤了脚踝。拉尔夫拦了辆出租车将姐姐送到医院。特蕾莎被很快地送进了一间雪白的房间。而在尾声部分,特蕾莎被拉尔夫撞倒后,又被送进了白色的急诊室,拉尔夫独自坐在急诊室外的黑椅上焦急地等待。特蕾莎苏醒后,拉尔夫坐着出租车去医院探望姐姐。这种首尾呼应的结构无疑是对拉尔夫从家庭到美国梦,又从美国梦复归家庭的一种独具匠心的暗示。拉尔夫在认同美国文化、美国身份、美国梦的同时,渐渐领悟到,“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个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总和,自由只不过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而这也恰如汽车一样,“它在给予个人极大行动自由的同时又对自由加以必要的规范和限制”。

纵览美国亚裔文学的发展历史,任璧莲无疑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家。对多元文化的包容、对杂糅身份的认同无不为美国亚裔文学的创作指明了崭新的方向。《典型的美国佬》是任璧莲的开山之作。除对传统身份观的颠覆外,这部小说在对美国文学的传统议题——美国梦的阐释上亦颇有见地。其中,任璧莲巧妙地将汽车作为美国梦的象征,以主人公拉尔夫对美国梦的憧憬、追逐及其美国梦的幻灭为主线,深刻揭示出美国梦的局限与绝对自由的虚妄。美国梦这辆高速飞驰的汽车,虽然炫丽迷人,但假使操纵不当、超速行驶,随时都有可能抛锚、可能报废。通过这部在美国亚裔文学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小说,任璧莲旨在引导人们对美国梦的神话予以思考、加以反思,“因为我们这个国家是不喜欢谈论限度的……我们相信无限制的扩张,无限制的表达我们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