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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和《红楼梦》里的酒局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刘晓蕾  2021年03月22日08:38

写这篇文章其实很忐忑,因为两年前我戒了酒。不喝酒的人谈江湖酒事和酒事江湖,能不寡淡吗?

“金盆洗手”后,我的人生就截然分为两段,喝酒时代和不喝酒时代。吾师“酒事江湖”的召集令中写:“我虽不相信那种‘天人合一’的神神道道的说法,但是,我却相信在寒冷的雪天之中,酒后一定是看见了人间所看不见的‘只应天上有’的最奇葩美景。”

酒不只是酒,它是见证者,见证人与人之间最纯粹最无功利的情谊,跨越身份,也跨越年龄。

我现在北京,南京是我的精神故乡。每次回南京,都被师门姐妹昵称为“省亲”,待以省亲礼。见到任何一个弟子回南京,老师总会拿出珍藏的美酒,大家痛喝一场。老师酒量好,酒风浩荡,酒德斐然。有这样的江湖名士派老师,弟子们也各尽其妙,有千里奔突只为跟老师喝一次酒,喝完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第二天再飞回家的“四大金刚”;有众人遍寻不见,却在几百米之外被发现卧于石上酣然入睡的师弟;也有千杯不倒,让老师大呼“有妖法”的师妹……

大观园里有诗社,我们就有酒会。其风流蕴藉,其人其景,即便作赋为文,都不能形容得尽。

有过这样的时刻,真可以抵抗人生的黯夜和虚无。由此,我想到东晋王恭说的一句话:“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有人说其不学无术,但闻一多在西南联大上课,便引了这句话,颇为赞同。

这些年,我渐渐偏离了原来的专业,一头扎到《金瓶梅》和《红楼梦》的世界里。所以,借这个题目,说说这两部书里的酒吧。这两部书,写了我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什么时候谈论它们,都不会突兀。

《金瓶梅》简直是酒局大全,几乎每回都喝酒,好酒也都来自南方,金华酒、豆酒,还有葡萄酒、茉莉酒和南烧酒,夏提刑还请西门庆喝过菊花酒。那是一个雪夜,西门庆回到家说夏家的菊花酒“殽香殽气”不好吃,大概味道有点杂,不够醇厚绵软。李瓶儿便让丫鬟筛酒来,估计是金华酒。这边其乐融融,隔壁的潘金莲却失了眠,弹起了琵琶。

《金瓶梅》的作者爱说,“酒是色媒人”。在一个欲望的世界里,酒确实必不可少,它是欲望的桥梁,也是人性的放大器。所有人在它面前,都露出了自己的底色。

就连那些读书人,也不例外。有一次,西门庆接待了蔡状元和安进士,东京的蔡太师管家曾给他寄书一封,说要“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西门庆是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官吏债”的利害,便精心设宴招待二人。彼时,蔡状元还嫩,有点沉不住气,趁更衣时拉住西门庆说:“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离开时,西门庆果然送给了蔡状元白金一百两,安进士白金三十两,二人大喜,连声说:“倘得寸进,自当图报。”后来蔡状元当了巡盐御史,大笔一挥,让西门庆提前半个月支取了盐引,发了一笔横财。

拿起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肚肠。潘金莲也会在生日这天,“与你递钟酒,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这句话有别样的心酸,在西门庆的女人里,她最狠辣,却也最穷。

西门庆最喜跟结义兄弟即帮闲们喝酒,应伯爵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他们的酒局,三天一场,五天一次,大家团团围坐,西门庆是大哥,回回是他买单,应伯爵们负责捧哏抬轿子,外加心理按摩。应伯爵最会谈感情,讲段子,他说的田鸡呀螃蟹呀,这样的笑话我们如今也还在说。

有一次,西门庆设宴招待京城里的六黄太尉,其实是宋御史看中了西门庆的园子,让他出接待费而已。各路官员鱼贯而来,西门庆只有望尘拱伺献杯茶的份儿。但酒席一结束,再请来应伯爵和一众朋友伙计来,气氛就不一样了。应伯爵赞道:“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西门庆听了,自然心花怒放。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痛苦万分。葬礼十分热闹,吹打念经听戏喝酒,西门庆拿出四坛麻姑酒来留住众亲朋,让戏拣着热闹的唱,他太寂寞了太恐惧了。这样的生死关头,依然执迷不悟。

《金瓶梅》写尽欲望和恐惧,写尽人心和世情。好在,在《红楼梦》里欲望获得了升华,有了贾宝玉,有了觉悟。

说到《红楼梦》里的酒,很多人可能会想到大观园里的螃蟹宴。水边的亭子里,一旁是桂花树,热腾腾的螃蟹,黛玉吃了一点,就觉得心口疼,要喝点烧酒,宝玉连忙拿“合欢花浸的酒”来……但我想说的是冯紫英家的一次酒局。比起《金瓶梅》里的市井生活,《红楼梦》的活动范围明显缩小,酒局不是家族内部,就是世家子弟的聚会。显然,一百多年过去,曹雪芹的时代比兰陵笑笑生的时代,更内卷化了。

这一次,宝玉提议行酒令,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是说出女儿来”,连喝酒都忘不了“女儿”,更是唱了一首著名的《红豆曲》。他爱博而心劳,满心满眼都是女儿,全是爱与温柔,是他,给普通的酒局以灵魂。

然而,《红楼梦》告诉我们,“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切美好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终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万境归空。

正是因为提前省察了生命的悲剧本质,宝玉才想要抓住眼前,故而“喜聚不喜散”。我原来一直以为黛玉的“喜散不喜聚”,比宝玉更决绝也更通透,你看黛玉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如今,还是更认同宝玉。没错,越是美好的越脆弱,既美且刚,鲜花和铁蹄共存,总是奢望。如果美有坚硬的壳,就不是美了,美注定不敌时间,更不敌野蛮。既然这样,与其哀悼,不如更珍惜眼前,握紧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刻。

大观园里起诗社,必有酒。有酒,有诗,有爱和青春,才算真正地活过,爱过吧。

酒能带来意外的惊喜。在酒席上,黛玉偏不喝,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还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宝玉喝了热酒,冒雪去妙玉的栊翠庵,讨来几支红梅,遂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再看“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便有在绝望中依然热爱的意味了。那是宝玉的生日,姑娘丫鬟们喝了半夜酒,第二天天色晶明,大家说起夜里的“胡闹”,原来个个都又喝酒又唱歌:“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捂着,笑个不住。”

多年之后,“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雪芹,想到这样的时刻,一定是微笑的。是的,唯有这样的“聚”闪闪发光,能对抗遗忘,对抗虚空。

如此一来,我刻意戒酒,倒有点没意思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