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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昨日世界——关于茨威格《象棋的故事》的对谈
来源:《青年文学》 | 童欣   哥舒意  2021年03月18日08:15

童 欣

请允许我用一个古老的开局方式向茨威格致敬。《象棋的故事》问世已有七十八年,你为什么要重读这部小说呢?这是你最喜欢的茨威格的作品吗?

哥舒意

我对茨威格别的小说并没有特别喜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我都感觉很一般,只有《象棋的故事》可以列入影响我写作的书架——和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毛姆的《刀锋》一样,都是很年轻的时候就读过。正好最近有认识的编辑在推荐美剧《女皇的棋局》,心有所动,就想起来同样是讲国际象棋的茨威格小说。有一次和研究德语文学的朋友聊天,德国那边似乎没有把茨威格算在他们那边的严肃文学作家里,原因可能是他的作品太好读了。但他们也认可这篇《象棋的故事》。

童 欣

茨威格确实没有步入二十世纪最一流的小说家序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受制于泛滥的情绪和单薄的爱情,甚至没有打动青春期时的我。《象棋的故事》因为被王小波称作“现代经典”,反而较早引起了我的关注。这次重读也有一些新的思考。你说《象棋的故事》影响了你的写作,我注意到在《一瞬之光》里,主人公被囚禁在一间由理念构造的屋子里,他靠写作赋予虚空意义,而《象棋的故事》里B博士被盖世太保关在一间真实存在的屋子里,他靠下棋逃避了孤独的现实。这两者之间是巧合吗?你觉得《象棋的故事》如何影响了你的写作?小说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哥舒意

这个小说里其实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天才,一个是农村孩子出身的岑托维奇,因为天赋成为顶级国际大师;另一个是贵族出身,后天被动发掘出下棋才能的B博士。他们对国际象棋的理解和态度正好是对应的。大师执着于金钱和胜利,为人粗鄙,但天赋惊人;B博士下棋是为了消磨那段囚禁岁月,下棋是他保持神智的方式,他的棋艺是不得不经过大量训练煎熬而来。大师缺乏想象力,不会下盲棋,靠理性的思维作战;而博士则每每在头脑里和莫须有的对手鏖战,陷入狂热中不可自拔。在开始文学创作后,我经常想到这个短篇,写作者和B博士被囚禁的处境有非常相似的一面,基本上都是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完全靠自我的磨炼,日复一日完成自己的作品,我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个短篇故事是真实的。把任何一个读过点儿书的人,独自关在B博士那样的囚笼里,他一定也可以成为象棋高手,或者是作家。后来我在创作《一瞬之光》时,就完全是按这个理念去完成的。

童 欣

但你的小说家最后自愿留在这间屋子里,而茨威格的B博士走出屋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一瞬之光》鼓励每个普通人在拼尽全力燃烧的一瞬,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光芒。这是我从你的小说里感受到的。但是《象棋的故事》恰恰缺乏这种温暖的力量,或者说茨威格主观上要表现的是人类的精神创伤。他不是在制造天才,而是在观察病例。写法上你们也有差别,《一瞬之光》把现实世界的经验压缩进虚构的文字世界,让小说家“化虚为实”,用笔墨浇筑出一个真实但不一定现实的世界;而《象棋的故事》“化实为虚”,以B博士暴躁易怒、狂热疯癫的精神状态折射出现实世界的光怪陆离。B博士一下棋就发作的精神疾病,很像战争创伤后遗症。此外,很多读者可能忽视了大师岑托维奇,他也是荒诞现实的畸形产物。小说把他设定为天赋异禀、不近人情的天才棋手,又让他爱财如命、靠下棋来敛财。一位世界冠军竟然如此唯利是图、毫无对象棋的敬畏之心,真有些不可思议。但考虑到岑托维奇出身贫寒,十二岁就成了孤儿,成名前大概饱尝人情冷暖、过于知道钱的好处,再加上动荡混乱的时局,好像也能理解他对名利的变态追逐。能够不动声色地将现实渗入并挤压人物的精神世界,这是茨威格厉害的地方。

哥舒意

作家的经历和世界观总是反映在他的笔下,茨威格更像是个严格意义上反映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就像个真正的象棋大师那样进行设计和布局,这点让人赞叹。他的小说一般来说不是那么好读的,但是这篇却让我想到另一位以作品好读著称的英国作家毛姆。不管是《月亮和六便士》还是《刀锋》,都是由叙事者带领读者进入故事,再引出传奇性的真正主角,这个叙事的技巧都是“我带你见闻奇人异事”。

读这个短篇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武侠小说。棋道对弈和武侠对决近似。两个都是绝顶高手,一个是当世排名第一的天才,另一个是身有隐患、内功却似乎更高的隐士。多数读者都希望博士能取胜,但大师却抓住了博士隐患的破绽,从而让小说有了个非常突然的结尾,这个结尾显得很遗憾,却又是必然。既有“事情往往不按人们希望的那样去结束”,也有“胜利属于不择手段的人”那种悲剧的历史观。

不单是《象棋的故事》,很多涉及棋艺的文艺作品都非常精彩。国内的小说有阿城的《棋王》,这个写的是中国象棋;日本也有漫画《棋魂》,写的是围棋。他们的题材、内核、表现形式,都完全不同,但是读起来都有一种紧张感,让人不由得一直读下去。

童 欣

《象棋的故事》叙事节奏确实很好。为引出岑托维奇设计的棋局最终引来了真正的主人公B博士,这种反转不仅使读者始料未及,也是叙事者“我”没有想到的。但是“由叙事者带领读者进入故事”最大的风险在于这个叙事者是否可靠。对读者来说,人物和情节都可能是虚构的,但叙事者应该是真实的,否则他们不知道该跟谁走、该推开哪扇门。而《象棋的故事》诡异之处在于,叙事者“我”是一个悬浮于故事外的人,他的身份是可疑的。茨威格说“我”是B博士的奥地利同乡,但让人困惑的是,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兴致勃勃研究天才棋手的大脑,简直像个超然世外的人类学家。实际上,除了B博士,这一船人似乎都没有遭受过战争的折磨,以至于我第一次读这篇小说时,误以为轮船上的故事发生在和平年代,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歌舞升平、安宁美满的世界。

但是按照茨威格的描述,我复盘了小说里的时间线:B博士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一日被捕,七月二十七日发现了棋谱,开始训练下盲棋,幸福时光维持了三个月,随即陷入精神分裂自残被送往医院,因祸得福重获自由,几个星期后就登上这艘由纽约开往阿根廷的轮船。于是叙事者“我”遇到B博士的时间大概在一九三八年末,此时“我”的家乡奥地利正被希特勒占领。动荡在整个欧洲蔓延,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对比茨威格《昨日世界》对这一时期的回忆,《象棋的故事》里的其他人包括叙事者“我”都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我也认为《象棋的故事》是一个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不管B博士是否确有其人,至少故事背景应该是现实的,人物言行要符合现实逻辑。你怎么看待叙事者“我”的悬浮,他有脱离现实背景或者文本逻辑的特权吗?你觉得《象棋的故事》做到了现实的真实性吗?

哥舒意

我和你一样,阅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对故事发生的时间有种错觉。我甚至觉得,这个故事感觉像是二战后的产物,只有战争结束后,人们才会心平气和地沉浸在一种度假式的祥和气氛里,一边坐邮轮去南美周游,一边钻研象棋的棋局和胜负。根据你刚才提到的时间线,这个故事从开始到结束,从博士被捕,到轮船上的棋局完结,其实是不到一年时间里发生的。为什么我们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觉得这是个时间跨度很长的小说?我想了一下,可能问题出在我们头脑,我们自动合并了两名棋手的故事线。大师的故事线,是从童年发现下棋天赋开始的,到成为蜚声国际的冠军大师,这是一个完整的、数十年的成长曲线。而博士的故事线是一开始就已经是一名律师,然后被纳粹逮捕,独自关押,钻研棋谱,发掘出自己和自己下棋的独特技能,从而导致精神分裂,住院治疗,恢复后坐上轮船前往异国。这条情节的成长曲线,作者并没有给出具体时间,所以我们在阅读时按照前者和自己的经验,自然拉长了博士的时间线。

童 欣

我不太同意。时间是标记博士心灵图景变化的重要坐标。茨威格把博士被捕后的各个时间节点交代得很清楚,他几月几号被捕、哪天发现棋谱、用了多长时间学会盲棋、过了多久发狂等等,茨威格都写得很精确,甚至正因为这种过分精确才让我产生了其他人的时间是悬浮的困惑。

哥舒意

我的意思是从一个乡野孩童成为国际大师,茨威格用的是简单叙事。而从一个律师转变为每天在头脑里鏖战的囚徒,茨威格用的是他擅长的大段心理描述,把转变的每一段都描写得特别扎实,这也是相对来说漫长的体验。

童 欣

你是说心理描写延缓了叙事节奏,给读者造成了错觉?

哥舒意

对。还有就是你说的这个小说似乎脱离了现实的真实性这点,造成我们阅读的误差。一般来说,以现实为背景,作家都会照顾到当下情景,不会疏漏到让读者产生“当时根本不会这样”这种谬误。但是我们现在回溯历史,对二战时世界的局势似乎了如执掌,是因为我们是站在历史书的视角,是全知全能的。可是如果我们正在经历那段时间,我们可能并不知道未来的走向,除了身边人事,那些国家间发生的战火,似乎和自身并无关联——如同今天一个欧洲人,并不会对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战争有所关心。所以普通人经历的当下,和历史回溯的当下,应该是不同的。茨威格写这个小说是在一九四二年,他是写给当时的人们看的;当时的人们,不需要太多注解就知道发生的事情,知道纳粹,知道德国,知道奥地利被占领,知道战争的一切还在进行中。他不是写给八十年后的我们这样的读者看的,如果他知道我们会看这个小说,一定会在注释中详细解释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者通过角色提及。所以我觉得满满一轮船同行的人,可能都是像博士那样,有着自己的故事,刻意回避和逃离了战争。

童 欣

茨威格确实说过好几次——“最愉快的工作是删繁去冗”,不断把可有可无的间歇和杂音全部摒除,以达到紧凑澄净、浓缩凝练的效果。可能在他看来,交代其他次要人物(包括叙事者)的经历是多此一举的。又或者当时的实际情况就是战争只影响到了极少数的当事人,而他们都刚好不在船上。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茨威格想表现的是超越现实的真实性本身,这艘巨轮是他虚构出来的远离战争的“新大西岛”。茨威格把故事的地点设置在航行中——不靠岸的船上,就是刻意建构出一个相对封闭、与世隔绝的时空。他要以同行者的岁月静好衬托博士内心的风暴,呈现出即使置身乌托邦也无法治愈的痛苦。这可能正是当时流亡巴西的茨威格所体会的。就像为了看清楚演员的表情,我们要习惯舞台上有聚光灯,为了表现人物,我们也要允许小说对时间和空间做虚构处理。但是叙事者“我”不一样,他直接参与情节,我们得对他的真实性更严苛一点儿。

哥舒意

第一人称叙事者带领读者走进故事,这个技巧直到今天仍然被经常使用着,每当大家想讲一个虚构故事时,都会说,“我有个朋友”“我有个同事”“我有个亲戚”,这时我们要么怀疑无中生“友”,要么怀疑查无此事。但是它在经典文学中一再出现,说明这个叙事方式是经过很多作家验证的,是让人能最快进入现场,和作家一起围观故事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需要华生来讲述。华生是故事里最接近读者的普通人,是作家安排的向导,也可以说是工具人。在《象棋的故事》里,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茨威格确实是在那条开往阿根廷的船上,他的朋友们,读者们,乃至于后来的文学研究者们,都知道,茨威格确实是去了南美,所以他的经历就有了可靠性,他是用“我是作者茨威格”这个身份,为小说里创作的“我”证实。所以他不是游移和脱离的,作家和笔下人物有着难辨真假的关联。这才使得这个故事在开始叙述时有着天然的可靠性。

我尊敬茨威格的另一点是,当时读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后,他为什么放弃了小说这种形式?小说最后博士宣布认输,不再下棋。这样对照起来看,这个小说是不是本身就是作家自身对世事的绝望?

童 欣

作者的可靠不能为叙事者做证,因为叙事者属于文本,作者属于现实,他们来自两个世界。通常情况下作者小心翼翼隐身幕后,让叙事者推动情节发展。不过我同意你说的,《象棋的故事》里两者的界限被打破了。叙事者就是茨威格本人,他一把掀开了幕布,闯进了文本,虽然还有一半脚印留在书页边缘。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叙事者的腔调中混合了文本之外的声音。

哥舒意

有的作者是隐身作品之后,阅读不需要连接作者经历。有的作者,把他的背景和作品做个重叠,会发现更多有意思的东西。不过我也觉得,其实不要多去看那只下蛋的鸡此前的人生经历,只要鸡蛋是好鸡蛋就行。

童 欣

是这个道理。另外,我认为博士的认输和茨威格的自杀不能相提并论,象棋对博士和写作对茨威格的意义不一样。博士的失败不是输掉了和岑托维奇的比赛,而是他主动从象棋的魔力中清醒,重新变回一个过分谦逊的正常人;而茨威格的自杀是对现实的拒绝,他以死来反抗被抛入这个荒诞世界的命运。死亡,让茨威格重获自由。这让我想到另一篇同样讲述棋手故事的小说——纳博科夫的《防守》。纳博科夫为主人公卢仁“构建了一种致命的生活”,让他深陷于象棋的概念世界,“唯一的出路,我必须退出比赛”。卢仁以跳楼自杀来逃脱这种纯粹而又有毁灭性的力量。纳博科夫把他的“退出”命名为“卢仁防守”。我觉得茨威格的自杀更像是卢仁的“防守”,是防守而不是认输。这是茨威格跟博士的不同,也可能是一九三八年跟一九四二年的不同。一九三八年二战之前,博士尚有退路,一九四二年战火重燃,茨威格已无处可逃。茨威格让博士回到正常的秩序中,他自己却拒绝了普通人的生活,也让我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说法,面对绝望的现实,作家和他笔下的主人公总要死一个。

哥舒意

博士的认输和《防守》里卢仁的退出显然是有两种不同的寓意。博士的认输有摆脱纳粹折磨影响、脱离狂热(战争)的诉求。而卢仁的退出更像是某种为艺术纯粹性献祭的悲剧。《防守》里的卢仁让我想起电影《美丽心灵》里的约翰·纳什。数学家纳什的精神分裂是他天才的副作用,他在疾病的伴随下坚持完成了“纳什均衡”理论,获得了诺贝尔奖,所以这是个让人感动的励志电影。同样有“卢仁防守”的卢仁,他让我感受到的是天才的脆弱性,他的疯魔,让我联想到现实世界里,当牛顿经典力学被推翻后,有的科学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自杀。当一直坚守的东西坍塌后,人就势必埋在自己垒砌的废墟里。

你说的面对绝望的现实,作家和笔下人物总要死一个,我好像也有类似感觉。虽然没有经历茨威格那时那样的战争绝望,但在有一段人生里确实感受到了某种灰暗。那段灰暗时间我写了《秀哉的夏天》,也就是后来的《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当小说最后秀哉死在无人的深海,我感觉自己挣脱了出来,像是游到海面,呼吸到了空气。后来我一直觉得,秀哉是代我而死。

童 欣

这可能是缪斯的魔法,小说家被诅咒的同时也被祝福了。回到文本,你之前说结尾非常突然,又是一种必然。你对这个结尾满意吗?如果由你来写,会给《象棋的故事》设计怎样的结局?

哥舒意

在读《象棋的故事》时,我看到的版本是要翻过一页才能看到结尾最后一段。在翻页前,我就在想,这个故事是如何结尾的,没想到翻过去,最后只有短促的一两句,整篇小说就结束了。这简直是教科书般的短篇小说的结尾方式。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创作不同,它更多是一个横断面,我自己从第一个作品起,就一直写的是长篇小说,不太会写短篇。长篇是有始有终,来龙去脉,命运相连。在学习写短篇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结尾,有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让博士赢?打平?让他再次发疯?让他成为新的国际象棋大师?让纳粹把他再次抓走,这次连下盲棋的思考都剥夺掉,让他变成一个白痴?我觉得任何一个结尾都没有现在这个结尾更适合。故事写到这里,作者想让读者知道的,已经全部完成,弓已经拉满,再写下去就是泄劲。或许可以补充博士在到达阿根廷的一些遭遇,但那是长篇的写法。这个了结非常干净,斩钉截铁,一刀了断,让你回不过神来,还要去翻阅前文。后面的事,只有猜测和想象。它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童 欣

如你所说,这个收尾很精彩。我对小说停在博士投子认输没有意见,但我觉得推动结局形成的两处情节设定有些突兀,甚至不合逻辑,想向你请教。一处是博士和大师的比赛,无论是输还是赢都太容易了,不像是两位世界级水平的棋手在对弈。茨威格没有表现出棋局的惊心动魄,单论棋艺,博士对大师几乎是碾压式的胜利。而在小说前半段,茨威格花了不少笔墨铺垫大师天赋过人,战胜了无数经验丰富的对手。另一处是博士的突然清醒,“我”狠狠掐他的胳膊,说了句“记住”之后,用手指触了触他手上的疤。仅仅是按了按这道伤痕,就像关掉了另一个世界的开关,这种处理方式让我觉得突兀乃至儿戏。

先谈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师这样一位天才级的世界冠军对博士竟然毫无还击之力?我自己想了想,一种解释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大师的世界冠军名头不是那么名副其实,这也解释了小说后半部分大师人设的崩坏,小说里形容他故意拖延时间用了一个词——“恶毒”的慢。茨威格用这个人物的功成名就展示现实世界的荒诞,卑鄙已经成为卑鄙者的通行证。另一种解释,博士正好是大师的克星。大师有个致命的软肋,不会下盲棋,必须具体看到棋子的位置才能往下走,而博士一开始就是通过下盲棋训练棋艺的。能否“下盲棋”区分了具象和抽象两种思维方式。博士和大师代表两种极端,大师是极端务实的人,为了赢不择手段,博士是极端理想的人,沉迷于纯粹思维的世界。至少在小说里,我们期待后者应该对前者形成碾压式的胜利。

哥舒意

对,尤其是中国人读这个故事,大多希望博士能赢过大师。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公平,师出有名,君子下棋,取胜有道。这里的道就是一种道德上的认可。我们认可的输赢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赢要用公正的方式,认输也要心悦诚服。我觉得在博士和大师的对弈中,其实也是有两种规则,一是棋盘上的规则,二是棋赛的规则。如果是按棋盘上的规则,作者和读者都觉得是博士明显技高一筹,想必会获取胜利。但是大师猜到了博士精神上的弱点,利用了棋赛的规则,获得了最终胜利。大师是卑劣的吗?从体育精神角度出发,这无疑是卑劣的行为,在棋盘上无法战胜对手,就利用对方身体的缺陷。但是以战争而言,兵者诡道也,他合理地利用了规则。这种取胜之道,就一定比让对手体力脑力不支认输无耻吗?我觉得倒也未必。大师的作战方式,可能更符合我们一直说的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无论是战争还是现代体育竞标赛里,都是正常的。我还记得有一句话,没有办法在精神上战胜,就在肉体上消灭。

因此不择手段才真正是以赢为目的的比赛的潜规则,这也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大师不管是比赛中,还是社会上,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哪怕到了今天,他仍然会是我们经常听闻到的冠军和大师。而博士,就算他被纳粹的战争机器扭曲成了罕见的棋类高手,也注定没有办法取得最后的胜利。感性注定要被理性压垮,所以理想主义注定要在实用主义面前低下头。博士输得多么自然,多么让人无话可说。这里面有双重的悲剧,一是被暴力扭曲的(才能和人性)的悲剧,二是纯粹的艺术才能败于世俗规则的悲剧。但第二个悲剧在小说里,仍然属于第一个悲剧的衍生物,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在博士身上,下棋的才能既不能说是爱好,也不能说是谋生技能,它更像是一种深度成瘾的病态,和酒瘾、毒瘾一样地让人沉迷其中,并且让人崩溃。对博士来说,这是理想主义吗?是艺术吗?也不见得是。我相信为了能让大师迅速下一步棋,在极端的情况下,博士会用一切暴力手段,拳打脚踢,刀枪胁迫,漠视法规。就和那些上了瘾的人一样,没有理智,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快感。

童 欣

如果小说这样发展也挺有意思,一个曾遭受暴力凌虐而崩溃的人最后以暴力的方式反击,甚至消灭他的对手,在现实世界竟然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在这个意义上,我理解了茨威格为什么说他“见证了有史以来理智所遭遇的最惨痛的失败和野蛮所获得的最疯狂的胜利”,也许更让他绝望的是,通过战争,他第一次真正凝视了人性的深渊。小说里写博士受伤后被女护士照顾,竟然感慨,“一个人居然能怀着善意同别人说话”,善良成为博士眼中的奇迹,这也是现实一种。我不得不做出一个灰暗的判断:从本质上来说,《象棋的故事》里,没有来自人性之光的拯救。

于是来到第二个问题,茨威格让博士手上血红的伤痕,成为将他从精神迷狂状态拽回现实世界的救命绳索,而且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效果,这种设定合理吗?在注视伤痕的时候博士想到的是什么?博士面临的困境,最开始是肉身被囚禁,纳粹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通过复盘大师们的经典棋局,博士短暂地找到了思维的支点;而当棋谱的对话功能失效后,他不得不分裂出另一个自己作为新的对手;随之而来博士陷入了第二个困境,他的精神世界完全被象棋所占据,过于锋利的思维割断了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导致他陷入自我对战的癔症。破局的关键在于,博士打碎玻璃把自己的手割破,因祸得福被释放,获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自由。而等到与大师对弈时,博士重蹈覆辙陷入癫狂,茨威格再次利用这道伤痕让博士恢复神智,从精神桎梏中解脱。两次清醒都是靠同一道伤痕,这是否能理解为疼痛唤起的现实感才是破开虚空的利刃?虽然这种疼痛是自残导致的,或多或少暴露出茨威格潜意识里已经埋下了自我毁灭、寻求解脱的伏笔。

因此我觉得《象棋的故事》还有第三重悲剧,人类自身存在的悲剧。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和孤独、虚空、有限这些元素缠斗在一起,茨威格通过肉体被囚禁和精神被支配两重极端的处境让博士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博士的对手除了战争暴力、世俗规则以外,还有从他自身分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这才是最难应付的敌人。而取胜的绝招必然埋藏在人类自身——那道伤痕里。博士以自毁的疼痛唤起对自我实存的知觉,用已然存在的肉体慰藉虚空的精神。博士就像不停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象棋将他从现实世界抛入了精神世界,疼痛又把他从精神世界拉回了现实世界。这让我想起挂钟的钟摆在两极之间来回摆动,维护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正是在这种艰难的对抗中,人理解了何为存在。我认为抛开战争的时代背景和棋手身份的特殊性,《象棋的故事》的经典性更在于充分而精微地演绎了人的境况。你是怎么理解这道伤痕的,博士的困境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哥舒意

这个设定很有意思,其实我没有想到茨威格是用伤痕来做痛苦的表达,因为囚禁纯粹是精神和意志的折磨,这个伤痕就很像是一个纪念,用以提醒伤害的存在,是精神反射到肉体一个罪证。我想,如果纯粹是从心理(精神)上而言,博士并没有被纳粹打败,他用下棋的方式,至少是暂时的,一个渺小的普通人和强大的战争机器和棋了,相应的,如果是在精神世界里对弈,他和大师的棋局,无疑他会获得胜利。但是肉体是我们处于现实世界的锚定物,脱离了身体的精神,就会涣散和不知去向。对这篇小说来说,伤痕是用来提醒博士,也是用来提醒读者的,象棋不是娱乐,痛苦始终存在,痛苦让人清醒。

伤痕也像是一个按钮。在严肃文学作品里较为少见,也可能是我读到的少,但是在类型文学,尤其是科幻和超幻的文学创作里,按钮的存在是两个世界转换的必要条件。今敏的《红辣椒》是通过梦,现实中的平凡少女和梦中侦探来身份变幻。《盗梦空间》是通过陀螺来界定是否身处幻境,《黑客帝国》由操作员控制母体虚拟和现实方舟的转换。它们都是一道按钮手动控制的门,去了非现实世界,想要回来,就要按动按钮,不然就会迷失在那里。

童 欣

你从结构功能的角度,指出小说必须要有这道伤痕作为开关,来推进情节发展,实现精神和现实两个世界的切换,这是小说家的经验。不过我更关心的是这个开关为什么是伤痕。我倾向于把这道伤痕当作一条垂入困境的绳索。象棋对博士其实是双刃剑。当博士沉迷其中难以自拔时,象棋已经从安抚他精神空虚的麻醉剂变成了控制他精神世界的恐怖力量。小说里有一处神来之笔,“我”观察到博士在等待对手出招时,焦躁不安,来回踱步,越走越快,但他的脚步所迈经的空间范围每次都是一样的,无意中重现了他从前那间囚室的尺寸,他同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跑来跑去。

哥舒意

这个踱步的细节让人赞叹,它把在轮船的当场和囚禁的当场这两个时空折叠了起来。作者不知不觉让我们走进了那间牢房,我们仿佛就在牢房里看着博士下着想象中的棋局。后来我在新闻里读到过动物保护组织解救被非法囚禁的猛兽,从小被囚在笼子里的野兽,即便放归庭院,一开始也只会沿着四方形的无形铁栏来回走动。为什么读者会觉得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因为细节都是真实的。

童 欣

细节帮助我们进入文本。除了真实性以外,我觉得这个画地为牢的情景重现也是博士陷入精神之困的象征。我们能看到博士被纳粹囚禁后,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视觉、触觉、知觉都被限制于一隅;但容易忽略当博士的精神世界被象棋操控后,同样也失去了和现实对话的能力。博士借由这道伤痕恢复清醒,让我想到人类肉身对精神的拯救力量。我们需要给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加上一点儿沉重的砝码,以重新回到某种“平衡”的状态。

哥舒意

我们始终无法脱离沉重的肉身,人的精神是一个红色的气球,用一根想象的线连在下面的身体上,只要线够长,气球就能飞到超乎寻常的高度。但是如果没有锚定的身体,气球就会失去现实根基,精神会去哪里、会寄存在哪里,就无从假设了。我在《一瞬之光》里,所写的那个作家也遇到了类似的困境,他被囚禁在自己的牢房里,靠写作换取一日三餐,他笔下世界越写越宽广,接近无限,但是身体却始终困在原地。当他有机会和现实和解时,他主动放弃了现实,选择全身心投入了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可以说他以写作逃避现实,可以说一切想象都是虚假的产物。但是他自己已经不在乎现实了,既然已经不在乎现实,那和现实的对抗就不复存在。

但博士不是。博士并不信奉国际象棋,它是他摆脱痛苦的鸦片,鸦片麻醉了他,让他失去现实的知觉。这时痛苦反过来拉他回到现实。博士势必要带着痛苦继续去南美生活,就像那些被战争伤害的人一样,就像作家茨威格本人一样。我们看向博士走下船的背影,就会看见他的身影最后和茨威格的影子融在了一起。茨威格夫妇最后用服毒的方式谢世,就在他写完《象棋的故事》的同一年。

童 欣

你说得对。茨威格和博士都做不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为艺术而与世隔绝。《象棋的故事》让博士回到现实之中,茨威格最后也放下了笔,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象棋的故事》完稿于一九四二年一月初,二月二十二日,茨威格和妻子在彼得罗保利斯服用镇静剂自杀。前一天他们刚刚去里约庆祝狂欢节,而就在那天早晨,茨威格同时收到了报纸上“新加坡沦陷”“英军大溃败”的消息。一边是喜气洋洋的巴西,一边是战火纷飞的欧洲,荒诞的不是小说,而是现实。克尔凯郭尔说:“个人无法帮助或拯救一个时代,他只能注意到它的损失。”茨威格从来没有放弃反抗,从公开声明《致外国的朋友们》,到反战剧本《耶利米》、反战小说《无形的压力》,再到临终绝笔的《象棋的故事》和《昨日世界》,茨威格已经做完了他能做的,他自由了,可以飞出这个世界的笼子,重返理性文明的欧罗巴。

《象棋的故事》最初得以广泛流传、拥有极高知名度是因为读者把它当作揭露法西斯对人类心灵摧残的武器,以及极端年代文学为人类留存的良心,可能这也是茨威格写作的初衷。然而在七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返昨日世界,《象棋的故事》依然可以通过艺术和思想的魅力让读者折服,其中必然有某种永恒的、穿越时空扑面而来的东西。你觉得茨威格通过《象棋的故事》想传达什么?

哥舒意

我认为他首先是想写一个尽可能完美的,符合自己创作观念的小说作品。他达到目的了吗?我认为达到了。用现在文学编辑的话说,这是一篇完成度很高的小说。但茨威格不仅仅是在写小说。至少这一篇不是,甚至连他拿手的心理描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写到了战争,虽然全篇没有几乎没有战火。他写到了德国纳粹,但是纳粹的残酷他并没有直接展开。他只写了一个普通律师,是怎么从一个棋盲,转变成了可以下赢国象冠军的狂热者。这是他呈现在小说海面冰山上的全部,海面下的阴影是庞然大物还是子虚乌有,任雨打风吹去。他想传达的和我读到的肯定有所偏差,时代、知识结构、眼界、信息都有差别。战争的残忍和惶恐,现代读者没有亲历。帝国机器给人的压迫和绝望,也是我们无从想象的。

这个小说给我感受最深的部分是人的可塑性,我在前面也说过,我认为在同样的压力条件下,普通人也可以成为作家。但称其为“人的可塑性”还是太正向化了,《象棋的故事》给我的警惕是,人的心智和精神世界是可揉捏和异化的。我们的精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坚固,它会成长,退化,萎靡,改变,塑造,分裂,碎裂。它会变成我们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东西。在茨威格的小说里,我读到的是它变成了象棋狂热症,我自己的小说里,它变成了一个可持续创作的世界。但是更多的,它会异化,像卡夫卡的变形,像《发条橙》里的青年,它会异化成我们都不认识的形状,我们会异化成我们不认识的人。异化的压迫可以是战争,可以是纳粹的国家机器,也可以是流行文化,可以是威权政治,可以是社会习俗,可以是宗教礼法,可以是科学理论,无形的牢房是无形的事物所塑造的。这是我在茨威格的小说里看见的部分。

童 欣

我看到的恰好是茨威格演绎了如何打破这个无形的牢房。其实牢房一直都在,我们生来就困囿于时间和空间构成的秩序里,每个人都只能活在此时此地。《象棋的故事》将人类的境况微缩在这盘象棋上,把“王”逼到木质棋盘的角落,让他在被将死之前,最后挣扎一下。博士面对现实的桎梏,必然会执着于精神世界的探索,他要找一个稳定的支点,旋转跳跃,翩翩起舞,以纯粹精神的力量冲破现实的有限性。但是没有人能保证,他选中的不是那双一旦穿上就停不下来的红舞鞋,而这又将成为新的精神枷锁。于是停下来,回到现实秩序中去必然变成新的愿望。这似乎是一个“寻找—陷入—推翻—再寻找”循环往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茨威格不仅写出了外界对人内心的挤压蹂躏,更窥探到人类自身精神分裂的状态:一个我渴望能使灵魂战栗的力量,一个我又拒绝臣服于它;一个我要逃离现实、毁灭秩序,一个我又要克服虚妄、抓紧实在。两个我相互厮杀,一步不退。人的痛苦就源于此,而这几乎是无解的。

好在不知道是幸运还是遗憾,我们大多数人还处于“飞蛾扑火”的阶段,正用全部力气寻找那个能点亮生命意义、突破有限性的东西。虽然《象棋的故事》已经暗示我们,追光者随时可能溺死在浩瀚光海里,但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如果你准备好了游泳圈,就往下跳吧。

原载本刊2021年第3期“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