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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学中的猫
来源:光明日报 | 陈言  2021年03月18日08:01
关键词:日本文学

夏目漱石与猫 资料图片

三岛由纪夫与猫 资料图片

猫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然而它也从未太过迁就和顺从人类。猫大概认定,自己一旦臣服于人类,人类必将变得傲慢无礼,所以在与人交往时,它偏要与人争得个平起平坐。而人呢,也因为无法完全俘获猫而愈发地想要占有它、爱它,爱猫酷爱自由的个性,也爱它遗世独立的品性。于是,在猫身上那冷酷又自信、危险又神秘的野性之处,众生颠倒,艺术萌动。就文学创作而言,似乎日本作家写猫写得最多、最深情、最深刻。因为猫,他们以及由他们创造的日本文学都被重新定义了。以夏目漱石为例,是漱石成就了那只猫,还是那只猫成就了漱石的文学之路?谁能说得清呢?

作为日本11世纪初产生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在其中某个不起眼的章节处,一只猫推动了故事情节。大将军的儿子柏木钟情于皇上的三公主,而她却被嫁给了光源氏。有一天,柏木在光源氏的寓所与光源氏的儿子等人玩蹴鞠游戏,一只小猫颈上的细绳不慎勾连并掀起门帘,闷在房间的三公主由于受光源氏冷落,正对窗垂泪。柏木透过门帘瞥见幽暗里的她,仅此一瞥,柏木便陷入相思,竟疯狂一般设法偷猫:“那只小猫总得让我捉了去。虽然不能和它谈心,也可慰我孤眠之苦。”他把小猫抱在怀里,立时把它当成了三公主的化身:“欲慰相思苦/见猫如见人/缘何向我叫/岂是我知音?”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是在波德莱尔的影响下喜欢上猫的。他一生中曾经养过十多只猫,他所喜欢的仅限于西方品种的猫,尤爱波斯猫。住在伊豆时,谷崎对一只名叫“佩尔”的波斯猫宠爱有加,传说佩尔后来被谷崎杀死了,他将它制成标本守护在身旁。谷崎非常羡慕猫的尾巴,他幻想着,要是人也能够长出那种方便的玩意儿该多好!不用说话,只须摇摇尾巴尖儿,就可以敷衍不合心意的谈话,还躲避了因沉默而不近人情的责难。谷崎在《多丽丝》这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深爱着一只波斯猫的男人如何伺候猫的故事,那个男人的原型分明就是他自己。谷崎在小说《痴人之爱》中描写了一个男人对美女娜奥米的爱情,像极了主人伺候猫时的卑微。还不止如此,比起那些千疮百孔的爱情,谷崎把人猫之间的爱写得更加柔软,且不惜背世弃俗。比如小说《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庄造的爱猫莉莉被前妻品子带走了,庄造因为思念莉莉过甚,偷偷地溜到前妻家去看猫,竟然生出为了拥有猫而不惜与前妻复合的念头。前妻本不爱猫,但以莉莉为筹码,能够挟猫以令前夫与前婆婆,展开了一场拉锯战。两个女人对庄造的爱,都无法对抗他对猫不顾一切的爱。而现实生活中的谷崎像极了庄造:妻子千代子爱上另一位名作家佐藤春夫之后,带着猫离开了谷崎。三个当事人还发表了一个共同声明。不过后来谷崎又反悔了,要与千代子复合。此事因谷崎居住于小田原而被称为“小田原事件”,好事者拿它来证明作家的道德败坏。

再反观庄造的爱猫,它已经进入颓龄,所剩时日无多。故事的高潮在气息萧索的深秋,所有人都在精密的算计之后,又以各自的方式迎接“一场空”的结局。这时你才发觉,谷崎哪里是在写爱情?他在写爱与生命的消逝啊。

在日本文学史上,猫与文学变得不可分割,似乎始于夏目漱石。据漱石在《猫之墓》里描述,他和家人对他的猫并不过分宠溺,甚至在它生病时有些漠然,然而它死后的伤感和对它的怀念又绵延不绝。漱石向亲友发出讣告,并为它写下墓志铭,曰“九泉之下再无闪电雷鸣”,将它葬在书斋后面的樱花树下。通过这只猫眼,生活在新旧时代交替的知识分子面对西方新思潮,既试图顺应又无所适从,知识人的艰苦求索、挣扎与饱受的折磨都得到了生动的体现。那之后,猫就更加频繁地登上了日本的舞台。

芥川龙之介(1892—1927)的短篇小说《阿富的贞操》讲述的是明治元年,天皇的军队遭到德川军队追击,下谷町被告知要求全员紧急撤离以躲避兵燹。二丁目的小杂货店残留了一只三色猫,主人因为它丢了而整日哭泣,阿富决定只身回到将要成为战场的下谷町的家,为主人救回这只猫,其时闯入家中躲雨的乞丐新公对阿富起了色念,拿着枪对准猫咪,以猫咪的性命来胁迫阿富顺从。没想到阿富“眼中一片澄澈,连恐怖的影子都看不到”,为了救猫准备献身,这让新公很意外,逃也似的躲到了厨房,顿时失去了勇气。后来,新公跻身明治时代的名流,当他乘坐双马车经过阿富时,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新公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一部短篇小说,情节不断发生反转,每次反转都在突然之间,那种种的不合理,其实是作者在通过猫来揭示人性的幽微隐秘。在走向诱惑和堕落中交织着正义、忠诚和牺牲,方寸之间,不知有几重宇宙,人性难以言说的微妙离奇,被三十岁的芥川拿捏得死死的,一个世纪以来一直被不断地解读,有时解读的方向甚至是相反的。其中唯有一人的解读方式很特别,他说这部小说有一处硬伤。

这个人是动物学家石田孙太郎(1874—1936)。芥川描述那只叫作“三毛公”的三色猫是雄性。石田则以知识考古的方式考察指出,三色猫中几乎没有雄性,而这一常识也在石田之后才慢慢普及开来。

石田对猫倾注了满腔的爱,他曾经写过随想风格的百科全书《猫》,其中有猫的日常生活、猫的智情意、猫的实用、猫的美谈、猫辞典、猫不回家时的心理等,也有与文学有关的猫与俳句,这为他赢得了“猫研究的泰斗”的称誉。20世纪60年代,作家奥野信太郎(1899—1967)曾经与日本实业家水野成夫、法学家宫泽俊义、血清学家绪方富雄、西洋画家木村壮八等名人组成“爱猫”“厌猫”两大阵营,在NHK节目上展开辩论。节目播出后,一位妇人给奥野寄来信和小邮包,介绍自己是石田孙太郎的情人,说邮包里是她过去与石田同居时养的名叫“太郎”的猫的照片,石田已辞世,她自己也是风烛残年,因此将猫的照片托付给爱猫的奥野保存。这是后话。话说《猫》中的“虎猫平太郎”是以石田养的猫“虎猫”为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其时漱石的《我是猫》已经出版,石田的叙事风格无疑受到了漱石的影响。

作家大佛次郎(1897—1973)视猫为伴侣,而非宠物,他一生养过五百只猫,写过约六十种猫的读物,日常生活中喜欢用猫形陶器制成的暖手炉。他成功感化了原本不喜欢猫的妻子。在《有猫陪伴的每一天》一文里,他说自己喜欢猫,是因为猫对人类是冷酷无情的,然而如此冷酷的猫却安抚了人极度沉默与愤怒的内心。他的遗言是这样写的:“是否有来世,我至今也不知道。如果有来世而那里没有猫,我会感觉非常糟糕。如果没有来世,那么我遗言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我的棺材里千万别放我自己的作品,要放我喜欢的书和猫。”如今的大佛次郎纪念馆经常举办猫主题的展览,而馆内收留的流浪猫就像明星一样被各路狗仔队追逐着,也成了一道风景。

相较之下,三岛由纪夫(1925—1970)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三岛由衷地感慨猫咪“那种有点卖弄小聪明又爱耍脾气的表情,排列整齐的牙齿,冷酷的谄媚,我真的喜欢得无以名状”,然而他父亲因为爱养狗,经常把他的猫弄丢,他就费尽心力地去给找回来;后来又娶了个不爱猫的妻子,就连偷偷给猫咪喂小鱼干的权利也遭到了剥夺。

在奥野信太郎的眼里,日本作家中,村松梢风之爱猫无人能及。村松按照猫的数量配置睡床和专用的电取暖器,准备专用的紫外线灯以防止猫患上皮肤病,每隔一两周请猫医生为爱猫诊断健康状况;猫食以刺身为主食,以竹荚鱼为菜肴,每当猫咪用餐,还会请流浪猫来做伴。

被称为日本近代文士中的猫痴的内田百闲(1889—1971)描述他那只叫作“库尔”的猫丝毫没有被人豢养的自卑感,我行我素、横行霸道,需要什么毫不客气地索讨。当爱猫跑丢了之后,他发疯似的寻找,哭得肝肠寸断、茶饭不思。黑泽明拍的电影《袅袅夕阳情》也没忘记把这段故事搬到银幕上。

有些作家是因为对人的厌恶而爱上猫的。比如太宰治,他说:“我无法爱人,只能爱猫。”不知是否算得上谷崎润一郎情敌的佐藤春夫也是基于对“自以为是号人物的笨蛋”的人的讨厌,而愈发觉得猫的弥足珍贵。笔者对梶井基次郎这个作家不太了解,他撇开猫的脾性、声音、气质不谈,偏偏钟情猫爪,想必是个有些阴柔气质的作家吧。他在《爱抚》中描述道:“猫手化妆工具!我抓来猫的前脚,兀自怪笑着,抚摸着上头的细毛。猫用来洗脸的前脚侧面,布满着如地毯般密聚的短毛,看起来确实可以拿来当成人的化妆工具。但这对我又有什么用?我翻身仰躺,把猫高举到脸上,抓起它的两只前脚,让那柔软的脚掌分别按在我的两边眼皮上。猫宜人的重量、温暖的脚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无比安宁,深深地沁入我疲惫的眼球里。”

梶井说猫所营造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无比安宁”真是击中了猫奴的心!猫是存在的,但它制造的安宁比没有猫时更彻底。人类,既怕孤独又想要安宁,猫不费吹灰之力地以天性满足了人类。当然,猫的天性中还有冷酷,它会在猝不及防时突然离开,猫奴村上春树一定是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笔下的女人也常常和猫一样,随时消失,给男人留下一个荒凉的世界。

猫也会让人惊恐,因此世间就有了各种关于猫的怪谈。民俗学家柳田国男就以猫为窗口,来观察日本的民族性。他在《猫岛》中列举了猫的种种异闻,说猫岛禁止狗上岛,因为猫狗交恶自古有之。他又说,人猫也不是什么真朋友,猫有自私的灵魂,是独立动物,有自己的圈子,但猫与狐狸的复杂情感却值得仔细研究。妖怪与猫是日本文化中的重要现象,被柳田视为理解日本历史与民族性的方法之一。由此就可以理解,导演陈凯歌拍摄的《妖猫传》要讲大唐故事,用的脚本却是日本作家梦枕貘的《妖猫传:沙门空海》。作家丰岛与志雄在《猫性》中说,美谈都是建立在习惯的基础上的,而猫和艺术怪谈都无法建立在习惯的基础上,而优秀的艺术总是蕴含着怪异的力量。

奥野信太郎深信猫能读懂人心,他最多的时候养过十只猫。在他的《爱猫记》一文中,最精彩的不是他对自己养猫生涯的描述,而是借猫来回忆留学过的北京以及中国。他描述北京的蒙古猫“性情彪悍,野性十足。只有看着‘蒙古猫’慢腾腾地在院子里走动,听着榆钱‘沙沙’落地的声音,我的心里才会踏实,才感觉到这是我梦想中的北京生活”。静谧中充满生趣,奥野在北京的日子无忧无虑,晚年的他说这段记忆此生难忘,于是不断地书写北京、书写中国,以回到他的文化原乡。他熟悉中国经典,历数中国诗词中的“乞猫诗”与“送猫诗”,比如宋代诗人黄庭坚的《乞猫》和相对的《谢周文之送猫儿》,以及陆游的《赠猫》,他还将二人加以对比,认为陆游比黄庭坚更了解猫的饮食脾性,更称得上“爱猫家”。

与熟悉北京每条胡同气息、每家饭馆菜品优劣的奥野相比,村上春树对中国要生疏多了,出现在他作品中的中国意象则显得暧昧不清。然而他两年前创作的《弃猫:当谈论父亲时我在谈论什么》却备受国人瞩目,以至于这篇首刊在日本《文艺春秋》杂志上的传记不久前被制成精致的单行本译介了过来。

故事开篇讲述村上的父亲带着他一起将怀了孕的母猫抛弃到海边,结果却发现被抛弃的母猫反而先于他们回到家中,父亲的神情由“惊讶”转为“叹服”,最后变成了“安心”。这只母猫第一层的隐喻,是村上的父亲被祖父送给别人当养子的经历;第二层的暗喻,是战时被日本政府征兵的日本年轻人遭到国家抛弃的命运。连那只弃猫也不如的是:包括村上的父亲在内的被送到战场的年轻人面临着有去无回的命运。在小说的结尾,村上又讲述了另外一只从树上下不来的小猫的故事。说一只小猫像是要向村上炫耀自己的敏捷勇敢,呲溜一声爬上了一棵松树,但当爬到高得消失了身影、无法下来时,只好发出求救的声音,然而村上和被他叫来的父亲也束手无策,村上学到的教训是:下来比攀登要难得多。这个爬到高处下不来的猫的命运是对此前战争叙事的呼应:日本发起了战争,却无法终结战争。日本武力征服了中国的很多城市,但是日本怎能统治得了幅员辽阔的整个中国?村上曾经说过:“暴力是理解日本的关键。”但村上也因为一直对历史与战争责任持若即若离的态度而遭到诟病。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村上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和历史,完成了与父亲笨拙的和解;同时作为儿子,也继承了父亲不光彩的经历所造成的“精神创伤”。就像村上总结的:“不管那些内容多么令人不快、多么令人想要转过身子回避,但人们必须将其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接受下来。否则,历史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读这部传记,笔者似乎听到了村上在拿着手术刀一点一点解剖自己的沙沙声,那声音与爬到高处下不来的小猫的求救声遥相呼应,揭开了日本历史的暴力。

有人会担心:对猫越着迷,离火热的人生就越远。但你看,这些日本作家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沉浸在幻想中,他们不是意气消沉,而是在做着像猫那样的野性之梦,那种梦想所有的框架都无法约束,在猫的体内留存多少,在作家的体内就留存多少,梦想一旦被刺激,优秀的作品就诞生了。

(作者:陈言,系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