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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的剖析》:一部眼界宽宏的文学批评专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慧  2021年03月15日15:30

《批评的剖析》最有价值的地方,一是眼界宽宏,把研究的视界指向整个西方的文学经验和批评实践,并力图从宏观上把握其演变轨迹。二是以原型理论为基础,以结构主义方法为手段对整个西方的文学经验和批评实践作出了独特的、富有启迪性的分类。在弗莱看来,正像对生物进行分类是生物学基础一样,文学批评也必须从对文学作品进行分类着手。

此书共由四篇文章加上一个前言和一个结论构成的。其中的第一篇《历史批评:模式理论》,就是从历史演变的角度对西方文学作品进行分类的。弗莱首先把文学作品分为两大类:虚构型和主题型,前者以叙述人物及其故事为主,后者则以作者向读者传达某种寓意为主。两者的区别是相对的,在两个极端之间存在许多过渡性的类型。作者着重研究了虚构型作品。他根据亚里斯多德所提出的书中人物与普通人的水平是可以作比较的,以此为标准,又把虚构型文学作品划分为五种基本模式:一、神话,其中人物的行动力量绝对地高于普通人,并能超越自然规律;二、浪漫传奇,其中人物的行动力量相对地高于普通人,但得服从于自然规律;三、高模仿,即模仿现实生活中其水平略高于普通人的文学作品,如领袖故事之类;四、低模仿,即模仿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的作品,如现实主义小说;五、反讽或讽刺,其中人物的水平低于普通人。他分别研究了悲剧和喜剧中的这五种模式,认为在西方文学中,这五种模式是顺序而下进行演变的,而演变到反讽模式则又向神话回流,形成循环。他还认为,主题型文学作品也存在类似于上述五种模式,并且也有相似的演变周期。

在这里,弗莱之视野的宽广表现在,他看到了文学作品之整体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具有各种各样的“两极”。例如,主旨甚为鲜明的主题型为一极,而主旨较为隐晦的虚构型为另一极;精确模仿现实生活的低模仿为一极,而想象高扬、远离自然规律的神话则为另一极;以抒发孤立的个人的情怀为主的“插曲型”作品为一极,而作者以社会代言人面目出现的“百科全书型”作品又为另一极。在诸“极”之间都有许多过渡性的类型,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各“极”及各种各样的过渡类型本身皆无优劣之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各自都有所长亦有所短,而且在诸“极”之间,在各种模式和类型之间,还会相互渗透,多重组合。因此,他反对像“新批评”等流派所持的褊狭观念,反对把某种或某几种模式、类型捧上了天,而把另一些模式、类型贬得一钱不值。他明确地说:“任何一套只从一种模式中抽象出来的批评标准都无法包容关于诗歌的全部真理。”

第二篇《伦理批评:象征理论》,则是从意义和叙述这两个互相联系的方面来对文学作品进行层次分析。弗莱把文学艺术称为“假设性的语辞结构”,它是由许多可以加以分离的单位——象征所构成的。文学作品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多义性,即在不同的关联域内便会有不同的意义。他认为有五种关联域,因此也有五个层次的意义和叙述。他把这种层次称为“相位” 。第一个层次是文字相位,第二个层次是描述相位。所谓文字相位,即文学作品内部各词语和各象征间的关系;所谓描述相位,即文学作品对外部世界的描述、论断或教诲作用。前者的意义是内向的、含混的,后者的意义是外向的、明晰的。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兼有这两个方面,但象征主义和反讽型作品偏重于前者,而现实主义和低模仿型作品则侧重于后者。第三个层次为形式相位,即文学作品作为一种假设性的语辞结构对它所模仿的自然和真实命题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多种多样的:从模仿自然而言,有侧重于接近真实的事实的一极,又有强调假设和虚构的一极;从模仿真实的命题而言,有素朴的寓意明确的作品,又有与之相对的最隐晦最闪烁其词的反讽作品;在各极之间,还有一系列程度不同的过渡形式。第四个层次是神话相位,即文学自身的继承关系。弗莱从研究文学的程式和文类着手,在这里提出了文学原型的概念。他说,原型是文学的社会方面,是可交流的单位,是构成人类整体文学经验的一些最基本的因素,它们在文学中总是反复出现的。借助于研究原型,就可以把个别的作品纳入作为整体的文学体系,避免把每部文学作品孤立起来把它看成仅仅同作家个人有关的东西。第五个层次为总解相位,指文学作品同人类全部文学经验的关系;实际上,这就是原型比较集中的阶段,多种原型密集地形成一个“原型中心”,反映了人类最普遍的经验和梦想。在这里,弗莱的眼界之宽阔表现在他力图多角度、多方位、多关系、多层面地考察文学现象,努力摆脱“新批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小家子气。他认为与文学作品自身的层次性相应,文学批评也应该是分层次的,要层层深化,对文学进行多方面的考察,防止孤立地只看到某一层面;他主张把宏观批评和微观批评结合起来,让各种批评角度、批评方法和批评技巧互为补充,形成一种“总体形式”的批评,对文学现象展开全方位的研究。在论述这些问题的时候,弗莱提出了许多具有辩证色彩的思想。像对继承性和“独创性”的关系,即文学程式化和变异性的关系,他的看法就比较全面、辩证。他认为,就一般而言,任何文学作品都既有程式化的方面,又有独创性的方面,只是程度甚有不同;有明显的程式化的作品,也有隐匿其程式化的继承性以至于看起来似乎全然变异的另一极端,而在两者之间则有无数过渡类型。这种较为全面的看法,显然比狂热地鼓吹文学全属个人独创、蔑视一切传统和继承性的人,如某些浪漫主义者或某些现代主义流派,要高出数筹;也比彻底否认个人独创、高唱“非个人化”,甚至认为不是诗人创作诗而是诗造就了诗人的人,如荣格等学者,更为明智。

第三篇《原型批评:神话理论》则是集中阐述原型批评理论的。在第一篇文章中,弗莱认为在五种模式中最基本的是神话,神话是所有其他模式的原型,其他诸模式不过是“移位的神话”,即神话的种种变异。在第二篇文章中,弗莱又把原型置于五个“相位”的中心,从整体上论述了原型批评的地位。在这第三篇文章中,则进一步具体地论述了原型和原型批评的原则。他认为神话体现了最基本的文学程式和结构原则,应该从神话着手进行原型研究。原型研究是一种宏观的文学研究,要从大处着眼,从总体上把握文学的组织结构。

弗莱这第三篇文章是全书的理论主体,又明显地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原型的意义。他综合了战前原型批评的各种成果,把西方文学中的原型就其意义而言分为三大类型:第一类叫神启意象,即展现天堂景象和人类的其他理想;第二类是魔怪意象,即表现地狱及其他与人的愿望相反的否定世界;第三类曰类比意象,即界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与人类现实世界相类似的种种意象结构。神启意象和魔怪意象都属于原始的,即“非移用”的神话,但在其他文学模式中也存在种种变形。类比意象在神话中也有萌芽,但主要属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文学结构。第二部分讨论原型的叙述结构。弗莱认为西方文学的叙述结构,从总体上看,都是对自然界循环运动的模仿。自然界的循环周期大体可分为四个阶段,即晨、午、晚、夜,或者是春、夏、秋、冬等等。与此相应,文学叙述的结构也可以分为四种基本类型:喜剧,即春天的叙述结构;浪漫传奇,即夏天的叙述结构;悲剧,即秋天的叙述结构;反讽和讽刺,即冬天的叙述结构。神话体现了文学总的结构原则,它包括了这四种叙述结构的全部雏形;而所有其他文学的基本类型,则一般只以某一种叙述结构为主。他认为西方文学的发展,是从神话发端的,然后相继转化为喜剧、浪漫传奇、悲剧,最后演变为反讽和讽刺。到这最后阶段,则又出现返回神话的趋势。所以现代文学表现出向神话“回流”的苗头,像卡夫卡的小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等,都同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有一定的联系。

在这部分中,作者眼光之宽宏,主要表现在他对喜剧、浪漫传奇、悲剧和反讽作品都分别做了比较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拿喜剧来说,他对喜剧的冲突的性质和形式,喜剧情节的展开、发展和结局,喜剧的各种人物类型,喜剧总体结构的程式和套式,喜剧的幽默因素、感情因素和社会功能等等,都做了周详的剖析。他还把喜剧的程式看成一种动态的过程,而不是凝固的框架。在他看来,喜剧处于反讽和浪漫传奇这两极之间,正如春天是处于冬天和夏天之间一样。如果说,每季都可以分为若干节气,那么喜剧也就可以分为若干类型。他认为喜剧一般有六种类型,前三种程度不同地接近于反讽,后三种则程度不同地与浪漫传奇的某些类型相对应。正如二月是春季最适中的月份一样,第三种类型也就是喜剧最标准的类型,属于此类型的典型的喜剧,总是表现新生的社会力量已充分成熟并且战胜了衰朽的社会力量。对于浪漫传奇、悲剧和反讽作品,弗莱也做了类似的全面分析。其中的不少看法,是颇有参考价值的。

第四篇《修辞批评:文类理论》是从修辞的角度剖析文学的各个文类以至非文学的某些文体的特点的。所谓文类,也就是文体,如文学作品可以分为散文、戏剧、抒情诗、史诗等;从修辞的角度去剖析,也就是研究文学作品的“文字”层面,研究文学作品的用词、造句、比喻运用、韵律、节奏等方面的特点。在这方面,弗莱吸收了“新批评”的很多观点和方法。弗莱批评了“新批评”,但又并不拒绝借鉴对方合理的东西,这也是他眼界开阔的表现。至于此篇所涉及面之广、所提供的知识之丰富,以及分析之深入细致,读者只要耐心读下去便自能领会,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本文节选自《批评的剖析》译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