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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寂静的春天》
来源:文汇报 | 宋明炜  2021年01月21日08:13

一九五八年二月,蕾切尔·卡森给当时在《纽约客》杂志担任散文编辑的E.B.怀特写信,建议他写篇文章来谈谈杀虫剂的危害,她已经关注这个问题十几年了,认为杀虫剂正在毁掉自然、毁掉人类。以两部童书《精灵鼠小弟》和《夏洛的网》闻名天下的怀特,先前在《纽约客》上刊发过卡森另一本书《大海环绕着我们》的选段,他建议卡森自己来写一篇文章,并以《纽约客》丰厚的稿费支持她的写作。一九六二年,卡森写成近十万字的长文,分三期在《纽约客》选载(1962年6月17,23,31日),完整的版本在九月出版成书。

书的标题《寂静的春天》,取自济慈的诗句 “湖中的芦苇已经枯了,也没有鸟儿歌唱”。(La Belle Dame sans Merci,《无情的妖女》,查良铮译)“鸟儿歌唱”也是奥威尔《一九八四》中的一个关键“旋律”,主人公温斯顿因“思想犯罪”被捕之前想到鸟儿歌唱的世界,或许是一个有未来的人间。和《一九八四》一样,《寂静的春天》引起的人类思维改变和自我反省,是二十世纪后半期以来当代思想的基石之一,它告诉人们,平常视之为理所当然的行为,有可能是在以减损我们的利益来为资本和权力服务。怀特在一九六二年便预言:“《寂静的春天》是一本像《汤姆叔叔的小屋》那样的书,它将改变时代的潮流。”怀特的预言没有落空,《寂静的春天》是第一本明白无误地警告人类行为正在毁掉自然环境的书,此后六十年间,从环境保护主义到今天揭露生态危机的纪录片运动,到警告第六次大灭绝的“人类世”(Anthropocene)预言,莫不发端于此。

怀特在《寂静的春天》写作背景和语境中的意义,值得更进一步研究。在五十年代从纽约搬到缅因州乡下居住的怀特,在世纪中叶最能体现建立在新英格兰文人传统基础上的“美国精神”——简朴人生,热爱大自然,在伦理和信仰上纯真的美国生活:《夏洛的网》里面那个孩子和小猪、蜘蛛友爱相处的农庄世界。这也是默默抵抗制度化、系统化的生产方式与现代生活,后者发展的最终目标是技术化管理对生活以及生态实现全面管控。怀特延续了爱默生对自然富有神性的阐释,人与自然应该融合一体,像爱默生描述的梭罗:“他知道怎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成为他身下那块石头的一部分,一直等到那些躲避他的鱼鸟爬虫又都回来继续做它们惯常做的事,甚至由于好奇心,会到他跟前来凝视他。”(《梭罗的一生》,张爱玲译)近年来受到后人类理论影响重新阐释十九世纪美国文学的学者——如麻省理工学院的罗萨玲·威廉斯教授(Rosalind Williams)——往往注意到康科德超验主义哲人以及梭罗、麦尔维尔等作家逾越人类中心的想象视野,这与他们同时代的英国大诗人丁尼生对铁路、汽船、工业社会繁荣景象的赞美构成对比(参看丁尼生诗作Locksley Hall,《洛克斯力大厅》)。

卡森本职是海洋生物学家,她的最早三本书(即“海洋三部曲”)结合了科学与诗,特别是《大海环绕着我们》的写法极具诗意,文字动人,从中不难看出爱默生的影响。《寂静的春天》更多像是“抗议文学”,有着急切的正义诉求,写作方法则是后来所说的报告文学;它要平白无误地展现给我们看,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社会以进步的名义对我们的生存环境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是科普文学。但是如果不仅将《寂静的春天》作为科普作品,而是也作为文学作品来阅读,它的意义更具有启发。卡森所描绘的世界中,就如同对于十九世纪美国作家和二十世纪中期的怀特来说,大自然不是位于辽阔的海外殖民地,像大英帝国那样,也不是现代科学理论构想出的虚拟宇宙景观,而是最为直接的经验,即融合身体和精神经验的家园本身。鸟儿不再歌唱的寂静春天发生在本乡小镇,自家后院,身体感受的切近经验中。

卡森的这本书,在文学的经验层面上,最容易引起切实的共鸣。这与一般科学知识建立的世界模式不同。如果仅仅是根据科学理论说出这样一些断言,如人类不居于宇宙的中心,或人类在危害整个行星的环境,这种认知并不能得到人类本能感知的支持,例如今天还有很多人拒信“气候变暖”。当代哲学家唐娜·哈罗维(Donna Haraway)提出在经验层面上的“后人类”,构想我们的时代并不是“人类世”,而是“克苏鲁世”(Chthulucene)。克苏鲁原来是另一位新英格兰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在192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克苏鲁的呼唤》中设想的神秘海底生灵,克苏鲁的历史和智慧都超过人类的时代,这个神性的形象与大自然结合,令人敬畏,本身即是对现代技术社会发生的一种神话学反思。哈罗维进一步发挥这个想象,提出一种万物互依共存的生态景观,即克苏鲁世的后人类世界。这是一个已经被人类毁坏的世界,人类必须依据身体和感官的直接经验,重新学会与灾难共存:人以怪兽(其实也是人类自身)的形态,与作为怪兽的满目疮痍、暗影重重的大自然融合一体。这个被损毁的自然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自身,如《寂静的春天》告诉我们的,杀虫剂已经污染了水、土壤、昆虫、鸟类和所有我们熟知的生物,杀虫剂也在我们的身体里,已经进入我们的细胞里面,在破坏着基因、器官、情绪以及我们整个的存在。

可以说《寂静的春天》在为我们进行灾难的预演,在二十世纪中期,卡森告诉我们,人类除了用核武器毁灭世界,还可以用杀虫剂,以迟缓的暴力,让人类的世界灭亡。

《寂静的春天》也进入了科幻小说——这个与我们的未来关系最为密切的文学想象类型。与卡森同时代的作家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即构想了环境危机笼罩下的异星世界,而此后至今的科幻小说和电影中,无论是局部的环境恶化,还是由生态危机而引发的灭绝性事件,构成了科幻灾难思维的主体。在这方面,陈楸帆的小说《荒潮》是极为优秀的中文作品。小说以生态危机为主题,着力表现的是现代科技产品对环境和人体的污染,这也包括电子垃圾对人类神经系统的污染和变异。值得一提的是,《荒潮》也和现实中的环保运动息息相关,小说所写的电子垃圾场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荒潮》在文本伦理和正义诉求上都实现了《寂静的春天》相似的效果。

在卡森诞生一百周年的时候,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出版了《三体》,小说原稿的第二章标题就是“寂静的春天”,写主人公叶文洁目睹兵团在大兴安岭以“人定胜天”的战斗豪情对原始森林乱砍滥伐。就在她对人类道德发生怀疑的时候,她读到了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并扪心自问:“还有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正常甚至正义的人类行为是邪恶的呢?”小说中接下来告诉我们,正是这个想法决定了叶文洁的一生。在一个更深层的地方,这个想法可能也决定了三体宇宙:零道德的宇宙与智慧生物之间的黑暗森林。《三体》所展现给我们的,是宇宙尺度上的灭绝事件。

就在《三体》问世的同一年,那时才二十出头的科幻作家迟卉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雨林》,写到植物界对人类发起报复性战争,结局是人类战败;最后的人类战士,赛博格少女叶芪,将自身融入到了如同怪兽的雨林。这个故事展现了寂静的春天所蕴含的末日景象。寂静的春天之后,寂静的,还将是人类。但放弃自身,融入植物之中的少女战士,也孕育着一种新的姿态——与我们的灾难共生。以此创造新生。

本文为上海译文出版社《寂静的春天》([美]蕾切尔·卡森著 吕瑞兰、李长生译)新版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