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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缘深缔 说“梦”情未终
来源:中国文化报 | 石中琪  2021年01月13日08:52

2020年,是顾颉刚先生逝世四十周年、俞平伯先生逝世三十周年。1921年,顾颉刚、俞平伯与胡适共同开创新红学,对20世纪中国政治文化影响深远。在新红学百年到来之际,略梳顾、俞平生交谊的红学情缘,谨以纪念两位先哲。

“少同里闬未相识”,俞平伯与顾颉刚的少年时代都在苏州度过,1917年因为《红楼梦》相识于北京大学,此后相交六十余年,晚年同寓京华,与王伯祥、章元善、叶圣陶并称“苏州五老”。

俞平伯以红学家驰名天下,顾颉刚以史学家称誉学林,而实际上二人乃胡适开创新红学的左膀右臂,可并称为新红学“开山三祖”。一生以《红楼梦》研究著称的俞平伯最初走入红学,却正是因为顾颉刚这位史学家。

1915年,俞平伯进入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与由预科升上来的傅斯年同学。而傅斯年与顾颉刚为预科学习时的旧相识。1916年秋,顾颉刚也升入文科中国哲学门,次年9月末,与傅斯年等同寓西斋丙子十二号宿舍,颇有谈论之乐,俞平伯时常来访,遂与顾颉刚熟识。

1920年,俞平伯欧游归国,次年从苏州返回北京。当时,胡适刚刚写完他的《红楼梦考证》,而顾颉刚正在协助胡适搜集文献,修订资料,与胡适频繁通信讨论《红楼梦》,这也引起了俞平伯的极大兴趣。俞平伯便常到顾颉刚那里,一起讨论《红楼梦》。两人研究《红楼梦》兴致之高、谈兴之浓,以至于在剧场看戏时还说个不停,引起邻座的不满。1921年4月底,顾颉刚因事南归。4月27日,俞平伯给顾颉刚写了探讨《红楼梦》的第一封信,标志着俞平伯正式研究《红楼梦》的开始。

从此以后,顾颉刚与胡适、俞平伯三人以通信形式形成了一个《红楼梦》研讨小组,他们每个人一旦有新材料和新论点,便与其他人通信讨论,互相商榷,每一疑惑之处都不放过。其观点有同有异,每有意见不合,都一定要辩出一个大家信服的道理来。而这种辩论,完全是和颜悦色、娓娓道来,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新红学就以这种通信讨论、辩难释疑的方式,在一种轻松愉快的良好氛围中最终得以确立。

顾颉刚是这个研讨小组的联络中心,他与胡适的讨论以曹雪芹家世为主,而与俞平伯的讨论则以《红楼梦》文本为主。顾颉刚、俞平伯在往来信札研讨中,深感研究学问的乐趣。俞平伯在6月18日给顾颉刚的信中这样写道:“发函雒诵,如对良友,快何如之。推衾而起,索笔作答,病殆已霍然矣。吾兄此信真药石也,岂必杜老佳句方愈疟哉!……京事一切沉闷,更无可道者;不如剧谈《红楼》为消夏神方,因每一执笔必奕奕然若有神助也。日来与兄来往函件甚多,但除此外竟鲜道及余事者,亦趣事也。”

俞平伯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随顾颉刚走入了红学。仅1921年4月到7月间,俞平伯与顾颉刚有关《红楼梦》的通信就已经装订了好几本。暑假期间,俞、顾二人的信件往来更为频繁。俞平伯“研红”兴致更浓,并与顾颉刚商量了两项宏远的计划。

一、重新校勘和标点《红楼梦》。

在致顾颉刚的信中,俞平伯多次谈到自己的这个想法。如6月30日致顾颉刚的书信中写道:“将来如有闲暇,重印,重标点,重校《红楼梦》之不可缓,特恐我无此才力与时间耳。兄如有意,大可负荷此任也。”7月23日信中又道:“重新标点之事更须在后,我们必须先把本书细细校勘一遍,使他可疑误后人的地方尽量减少,然后再可以加上标点便于诵读。”在8月7日的书信中,再次提及此事:“ 第一要紧是多集版本校勘。若不办到这一步,以后工夫都像筑室沙上,无有是处,我如今年不出国,拟徐徐着手为之,但大功之成不知何时耳。”

二、办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月刊。

俞平伯在8月8日给顾颉刚的信中,谈了自己的这一计划:“我有一种计划,想办一研究《红楼梦》的月刊,印刷不求精良,只小册子之类;成本既轻,又便广布。” 刊物的内容也已拟定,论文、通信、遗著丛刊、版本校勘记等。论文与通信又分两类:(1)把历史的方法做考证的,(2)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的。

顾颉刚对俞平伯的计划给予了极大的鼓励与支持,他在7月20日给俞平伯的回信中说:“把《红楼梦》重新校勘标点的事,非你莫属。因为你对《红楼梦》熟极了。别人熟了没有肯研究的,你又能处处去归纳研究。所以这件事正是你的大任,不用推辞的。”

这些计划因为种种缘由当时都未能实现,但他们的学术构想在红学史上无疑具有重大意义。三十多年后,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和《红楼梦八十回校本》陆续出版。半个多世纪后,《红楼梦学刊》和《红楼梦研究集刊》相继创刊。俞平伯和顾颉刚几十年前的两个研红大计划终于都得以实现,两位新红学先贤的夙愿可得告慰。1979年5月20日,顾颉刚出席《红楼梦学刊》编委会成立会并任编委,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此书研究)六十年中形成之各派,至今日乃团结,可在《学刊》各表示己意,不复厚彼而薄此,亦一可纪念之事也。”

时间还回到1921年,至11月间,胡适《红楼梦考证》的改定稿已写定,俞平伯与顾颉刚的红学通信也暂告一段落。次年2月,胡适与蔡元培的红学论战爆发,再次引发了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兴趣。他致信顾颉刚,希望两人合作,在以往通信的基础上,整理成为一部书,向世人展示正确的红学观点和研究方法。然而顾颉刚因为家事于3月中下旬回了苏州,俞平伯遂于4月自杭州赴苏州相访,再次商议合撰一部红学专著的事。其时顾颉刚实在过于忙碌,只好力劝俞平伯独立完成这项工作。而对于这次见面商谈,直到顾颉刚去世,俞平伯犹念念不忘,他在后来所写的悼念顾颉刚的诗后注云:“一九二二年初夏,将游美国,行前自杭往苏,访兄悬桥巷寓,承款留止宿,泛舟行春桥外。余自十六岁离苏,其后重来,匆匆逆旅,吴趋坊曲,挈伴佳游,迢迢六十年中,亦惟有此耳。”

俞平伯撰写红学论著的设想很快得以落实,这有赖于两人的红学讨论通信顾颉刚都完好地保存着。有了这些通信做参考,俞平伯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将一部十五万字的书完稿。当时他即将去美国,临行之前,俞平伯将书稿交给顾颉刚,委托他找人抄写并代为校勘。1923年4月,该书以《红楼梦辨》为书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顾颉刚为其作序。

《红楼梦辨》虽然署名为俞平伯一人,但它和《红楼梦考证》改定稿一样,实际上也是集体劳动的结晶,顾颉刚为该书付出了大量的劳动。为此,俞平伯在该书的《引论》中这样表示:“颉刚启发我的地方极多,这是不用说的了。这书有一半材料,大半是从那些信稿中采来的。换句话说,这不是我一人做的,是我和颉刚两人合做的。”

我们对照《红楼梦辨》,就会看出顾颉刚、俞平伯二人之间的通信内容正是此书的基础和骨干。俞平伯称该书为二人合作之著,并不完全是自谦之辞。

《红楼梦辨》的问世,标志着新红学的开创工作最终完成。

世事无常,人生难以预测。俞平伯怎么也不会想到,由于《红楼梦辨》,自己会在三十一年后,陷进了“《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的漩涡,受到严厉的批判。俞平伯遭此不幸,顾颉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老友,他在1954年11月12日的日记中记道:“自李希凡、蓝翎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后,发动轩然大波,群指俞氏为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抹杀《红楼梦》的现实主义。此事实与余大有关系。”在“交游寥落似晨星”的境况之下,顾颉刚常去探慰俞平伯。二十六年之后,二人阴阳两隔,俞平伯犹深情地忆及此事:“悲守穷庐业已荒,悴梨新柿各经霜。灯前有客跫然至,慰我萧寥情意长。”诗后跋曰:“1954年甲申秋夕,承见访于北京齐化门故居。呴沫情殷,论文往迹不复道矣。”

1980年12月25日,顾颉刚——这位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传奇人物与世长辞。其实自1921年之后,顾颉刚很少再涉足《红楼梦》研究,但是他一生都有挥不去的“红楼梦情结”,直至晚年他还屡次对老友王伯祥之子王湜华谈到当年的《红楼梦》讨论通信,犹有追怀之情。

顾颉刚逝世后,俞平伯沉痛地写下了《追怀顾颉刚先生五绝句》,而其中有四首或隐或明牵涉到两人与《红楼梦》的“是是非非”。而第一首更是直叙其事,诗曰:“昔年共论《红楼梦》,南北鳞鸿互倡酬。今日还教成故事,零星残墨荷甄留。”诗后有注:“一九二一年与兄商谈《石头记》,后编入《红楼梦辨》,乃吾二人共学之成绩。当时函札往还颇多,舍间于今一字俱无,兄处独存其稿。闻《红楼梦学刊》将甄录之,亦鸿雪缘也。”相交六十多年的老友,引发自己进入“风雨红楼”的故人,一旦离世,阴阳永隔,六十几年的风雨沧桑,几许感慨几多深情,想来都让俞平伯唏嘘不已。

十年之后,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这位深刻影响20世纪中国文化生活的红学大家也归道山。新红学的开山三祖又相聚于彼岸,也许三先生从此可以在彼岸继续畅谈红学,而一部《红楼梦辨》,便是顾颉刚与俞平伯“红楼”情缘永留人世的最好见证。

沧海尘飞,转瞬又过三四十载。谨以此文缅怀顾颉刚先生、俞平伯先生——顾先生千古!俞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