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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是这样诞生的
来源:文艺报 | 李和庆  2021年01月08日07:57
关键词:亨利·詹姆

2015年初,我向九久读书人交付拙译《美妙的新世界》稿件后,跟翻译家、上海海事大学教授吴建国先生和九久读书人副总编邱小群女士喝下午茶时,邱女士说九久读书人有意组织翻译亨利·詹姆斯的作品,问我有没有兴趣和勇气做这件事。说心里话,我当时眼睛一亮,一方面是因为长期以来她给予我的信任着实让我感动,另一方面是为自己能得到一次攀译事高峰的机会感到高兴,但同时,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众所周知,詹姆斯的作品难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如此重任?

我虽然此前曾囫囵吞枣地看过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和《黛西·米勒》,但对他和他的作品一直缺少深入的了解和认识。回家后,我便利用现代化的网络拼命补课,结果发现,国内乃至整个华人世界对亨利·詹姆斯作品的译介让人大失所望,中文读者几乎没有机会去全面领略詹姆斯在小说创作领域的艺术成就。三个月后,在吴教授和邱女士的“怂恿”下,我横下心来决定要去啃一啃外国文学界和翻译界公认的 “硬骨头”。

无可否认,亨利·詹姆斯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继霍桑、梅尔维尔之后最伟大的小说家,也是美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艺术大师,被誉为西方心理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在小说史上的地位,便如同莎士比亚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一般独一无二”(格雷厄姆·格林语)。詹姆斯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共创作长篇小说22部、中短篇小说112篇、剧本12部。此外,他还写了近10部游记、文学评论和传记等非文学创作类作品。面对这样一位艺术成就如此之高、作品如此庞杂而又内涵丰富的作家,要想完整呈现他的艺术成就,无疑是一项浩大而又艰巨的系统工程。要将这样一位作家呈献给中文读者,选题便成了相当棘手的问题。此后近一年的时间里,经过与吴教授和邱女士反复讨论,后经九久读书人和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审批立项,选题最终由我们最初准备推出的亨利·詹姆斯小说作品全集,逐渐浓缩为亨利·詹姆斯小说作品精选集。

说到确定选题的艰难历程,有必要先梳理一下詹姆斯小说作品在我国的译介情况。国内(包括港、澳、台地区)对詹姆斯的译介始于20世纪80年代,现今我们看到的詹姆斯作品的译本以中篇小说居多,其中包括《黛西·米勒》(赵萝蕤,1981;聂振雄,1983;张霞,1998;高兴、邹海仑,1999;张启渊,2000;贺爱军、杜明业,2010)、《螺丝在拧紧》(袁德成,2001;高兴、邹海仑,2004;刘勃、彭萍,2004;黄昱宁,2014;戴光年,2014)、《阿斯彭文稿》(主万,1983)、《德莫福夫人》(聂华苓,1980)、《地毯上的图案》(巫宁坤,1985)和《丛林猛兽》(赵萝蕤,1981);长篇小说有《华盛顿广场》(侯维瑞,1982)、《一位女士的画像》(项星耀,1984;唐楷,1991;洪增流、尚晓进,1996;吴可,2001)、《使节》(袁德成、敖凡、曾令富,1998)、《金钵记》(姚小虹,2014)、《波士顿人》(代显梅,2016)和《鸽翼》(萧绪津,2018)。此外,新华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过一部《亨利·詹姆斯小说选》(陈健译),其中包括《国际风波》《黛西·米勒》和《阿斯帕恩的信》(注:现多译作《阿斯彭手稿》)三个中篇小说;湖南文艺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过一部《詹姆斯短篇小说选》(戴茵、杨红波译),其中包括《四次会面》《黛西·米拉》(注:现多译作《黛西·米勒》)《学生》《格瑞维尔·芬》《真品》《螺丝一拧》(注:现多译作《螺丝在拧紧》)和《丛林怪兽》7个中短篇小说。纵观上述译本,我们发现,国内翻译界对詹姆斯中长篇的译介基本是零散的,缺少系统性,短篇作品则大多无人问津。

鉴于此,选题组在反复研究詹姆斯国内译介作品的基础上,决定首先精选詹姆斯各个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最终确定了首批詹姆斯译介的精选书目,共涵盖了6部长篇小说:《美国人》(1877)、《华盛顿广场》(1880)、《一位女士的画像》(1881)、《鸽翼》(1902)、《专使》(1903)和《金钵记》(1904),4部中篇小说:《黛西·米勒》(1878)、《伦敦围城》(1883)、《螺丝在拧紧》(1898)和《在笼中》(1898),以及各个时期的短篇小说18篇。读者朋友从选题书目上可以看出,此次选题虽然覆盖了詹姆斯各个时期的作品,但主要还是将目光放在了詹姆斯创作前期和后期的作品上,尤其是他赖以入选1998年美国“现代文库”“20世纪百部最佳英语小说”榜单、代表其最高艺术成就的3部长篇小说《鸽翼》《专使》和《金钵记》。

詹姆斯的其他重要作品此次虽然没有收入,但我们相信,这套选集应该足以展示詹姆斯各创作时期的写作风格。此外,这套选集中的长篇小说《美国人》,中篇小说《在笼中》《伦敦围城》,以及绝大多数短篇小说均属国内首译,以期弥补此前国内詹姆斯作品译介的空白,让中文读者能更好地认识这位与莎士比亚比肩的文学大师。

选题确定后,接下来的任务便是组建译者队伍。我们首先确定了组建译者队伍的基本原则:译者必须是语言功力深厚、贯通中西文化、治学严谨、勇于挑战的“攻坚派”。本着这样的原则,我们诚邀海峡两岸颇有影响的专家、学者,最后组建了现在的译者队伍,其中既有大名鼎鼎的职业翻译家,也有上海交通大学、华东理工大学、上海海事大学、上海电机学院等国内高校的专家、教授。他们不仅在日常的教学科研工作中治学严谨、成绩斐然,而且在翻译实践领域也是秉节持重、著作颇丰,在广大读者中都有自己忠实的拥趸。

说起亨利·詹姆斯外国文学界和翻译界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共识,那就是:詹姆斯的作品“难译”。究其原因,詹姆斯作品的艺术风格与酷爱乡土口语的马克·吐温截然不同。詹姆斯开创了心理分析小说的先河,是20世纪小说意识流写作技巧的先驱。他的小说大多以普通人迷宫般的心理活动为主,语句冗长晦涩,用词歧义频生,比喻俯拾皆是,人物对话过分雕琢,意思往往含混不清。正因如此,他在世时钟情于他的美国读者为数不多,他的作品一度饱受争议,直到两次世界大战前美国出现“第二次文艺复兴”时,作为小说家和批评家的詹姆斯才受到充分的重视。

面对这样一位作家和他业已历经百年的作品,译者该如何向生活在一个世纪之后的现代读者再现詹姆斯的艺术成就,便成了译者队伍共同面对的问题。翻译任务派发后,各位译者先是阅读和研究原著,之后又通过各种方式和渠道,多次探讨译著该如何再现原著风格的问题。虽然译者队伍年龄不同,阅历不同,研究方向不同,学术造诣不同,对原著文本的把握也有差异,但大家最后取得的共识是:恪守原著风格的原则不能变。我曾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见到翻译界的老前辈章祖德先生,就翻译詹姆斯作品的种种困难以及如何克服等问题虔心向章老请教。章老表示,虽然詹姆斯的作品晦涩难懂、歧义频现,现代读者可能很难静下心来去阅读,但翻译的任务就是要再现原作的风采,不然,詹姆斯就成了通俗小说家欧文·华莱士和丹·布朗了。在翻译詹姆斯作品的过程中,对章老的教诲我时刻铭记在心,丝毫不敢苟且。

说起做翻译,胡适先生曾说过:“译书第一要对原作者负责,求不失原意;第二要对读者负责,求他们能懂;第三要对自己负责,求不致自欺欺人。”胡适先生的观点,也是此次参与詹姆斯小说作品译介项目的译者们的共识。

翻译詹姆斯的作品,能做到胡适先生提出的前两重责任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了。胡适先生提出的“求不失原意”,其实就是严复的“信”和鲁迅先生的“忠实”。对译者来说,恪守这一点是译者理应秉持的态度,但问题是译者应该如何克服与作者间存在的巨大时空差距,做到“对原作者负责”。詹姆斯的作品大多语句烦琐冗长,用词模棱两可,语义晦暗不明,译者要想厘清“原意”,需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在很多时候,为了准确理解一句话,译者需要前后反复映衬,甚至通篇观照。为了“不失原意”,译者必须走进作品,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既做“导演”又做“演员”,根据作品的文本语境和时空语境,去深入体味作品中每个人物角色的心理活动,根据角色的性别、性格、年龄、身份、地位和受教育水平,去梳理作家通过这些角色意欲向读者传达的意图和意义。

胡适先生提出的“对读者负责”,其实就是严复的“达”和鲁迅先生的“通顺”的要求,用当代学术语言说,就是译文的接受性问题。詹姆斯的作品创作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初,其小说当然是以那个时代欧美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为背景的,小说的语言风格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文风。100多年过去了,在物质生活已经极其丰富、生活方式已经发生质变、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均已大异其趣的今天去翻译他的作品,该如何吸引生活在当今数字化、信息化时代的读者去读詹姆斯的作品,而且让读者“能懂”作者的意图,是译者面临的巨大挑战。对此,译者们的态度是,在“不失原意”、恪守原作风格的前提下,在文本处理上,适当观照当代读者的阅读感受。比如,詹姆斯的作品中往往大量使用人称代词和替代,在很多情况下,为了厘清原著中的指代关系,读者往往需要返回上文,但更多的则是要到下文中很远的地方去寻找,这种“上窜下跳”式的阅读方式无疑会严重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为此,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根据上下文所指,采取明晰化补充的处理方式,目的就是照顾中文读者的阅读感受,省却“上窜下跳”的阅读努力。本质上说,这种处理方式也是恪守译文必须“达”和“通顺”的要求,而“达即所以为信”。

就翻译而言,译者如能恪守前两重责任,似乎已经足够了,可胡适先生为什么还要提出第三重责任呢?这一点胡适先生没有详述,但对一个久事翻译的人来说,无论是从事文学翻译,还是非文学翻译,都必须具有高度的职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对译事必须“不忘初心”,始终如一地怀有敬畏之心。换句话说,在翻译过程中,译者自始至终都要用心、动情,不可苟且。只有“用心”,译者拿出来的译文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用心”是译者“对原作者负责”和“对读者负责”的前提,也是当下物欲蔽心、人事浮躁的大环境下,对一个优秀译者的基本要求,也是最根本的要求。

培根说过,“书有可浅尝者,有可吞食者,少数则须咀嚼消化”。詹姆斯的作品概属“须咀嚼”方能“消化”的,对译者而言如此,对读者朋友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呢?培根还说,“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博彩,足以长才”(王佐良译)。“怡情”也好,“博彩”、“长才”也罢,相信读者朋友读詹姆斯的作品自会各有心得。

(此文系“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后记,原文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