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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类书《岁时广记》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顾农  2020年12月23日08:53

最近读了一部经过著名学者许逸民先生整理的关于时节民俗的专题类书《岁时广记》,感觉很有趣味,不仅增加了许多知识,而且增进了对古人生活美学的理解。

中国古代节令甚多,人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有滋有味。那时没有星期天,更没有双休日,节日来得多一点是合适的。这正如古人在一条十里长街上安排一些牌坊、牌楼,让它显得有段落,有节奏,而不至于一望无边,冗长无味,令人走得枯燥疲劳。空间如此,时间亦然。

《岁时广记》一书分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卷首的几幅图,画的是古人对于天时运行的总体理解,其中有些文字说明不是很容易懂——古人自有他们的宇宙观、时令观、天人观。第二部分的四卷分别讲春夏秋冬,关于这四季的天时物候、民俗宜忌无不娓娓道来。第三部分最长,有三十六卷之多,分别介绍有关节日的各种风俗习惯,其中有元旦三卷,立春一卷,人日(正月初七)一卷,上元(元宵)三卷,正月晦(正月底)、中和节(二月初一)一卷,二社日(春社、秋社)一卷,寒食二卷,清明一卷,上巳二卷,佛日(四月初八)一卷,端五(端午)三卷,朝节(夏至)、天贶节(六月初六)一卷,三伏节、立秋一卷,七夕三卷,中元(七月十五)二卷,中秋三卷,重九(重阳)三卷,小春(十月初一)、下元(十月十五)一卷,冬至一卷,腊日(十二月初八)、交年节(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卷,岁除(除夕)一卷。第四部分为末卷“总载”,是一些带有补遗性质的说明。

这里面现在仍然得到高度重视的是春节(除夕、元旦)、清明、端午、中秋,这四大传统节日国家明令放假。

第二等重视的有元宵、七夕、重阳。元宵一过,整个的年算是完全结束了。七夕是本土的情人节。重阳则是敬老节。虽然都不在法定的假期之内,但总会有人比较关心,年轻人关心七夕,离退休的老人如我辈者则记得哪一天是重阳。

第三等则是只有少数人还关心的,例如中元(七月十五),有些人家还为去世的先人烧几包纸钱;有些人家腊日(腊八)熬一锅八宝粥来喝,以应其景。

第四等是其余的那些时令。这里的情形各有不同,有些只是个别地方的节日,例如所谓朝节,就是夏至,有些地方比较重视,没有普遍性。还有些原来就是帝王指定的节日,自我作古,既无文化积淀,又无群众基础,一拍脑袋就决定,奉行几年就烟消云散了,例如把正月的最后一天定为节日,乃是唐朝贞元四年(788)朝廷的一时兴到之举,第二年宣布取消,另立二月初一为中和节,也很快结束。人为地制造一个新节日是行不通的。又如所谓天贶节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真宗时的年号,1008-1016)官方指定的一个节日,也是没有形成气候,很快就衰歇了。《岁时广记》卷二四引《容斋五笔》称:

大中祥符之世,谀佞之臣,造为司命天尊下降及天书等事,于是降圣、天庆、天祺、天贶诸节并兴。始时京师宫观,每节斋醮七日,旋减为三日,为一日,后不复讲,百官朝谒之礼亦罢。今中都未尝举行,亦无休假,独外郡必诣天庆观朝拜,遂休务,至有前后各一日。此为敬事司命殆过于上帝矣。其当寝明甚,可惜无人能建白者。(第495页)

这种冒冒失失莫名其妙的节日,即使是奉命唯谨的官僚也只是应付一下公事,然后就那么让它自行消亡了。而如果有臣下直截了当地提出取消,弄不好却要倒大霉。古代官场里有些事往往只好混,拖,拖到它无疾而终,最后大家却能平安无事。

《岁时广记》汇集了大量的岁时民俗资料,读起来非常有趣。现在过传统节日往往很简单,例如前不久过端午节,一般也就是吃几个粽子以应其景,而著名的嘉兴粽子在我们这里的超市以至菜场里是一年卖到头的,所以吃粽子同过这个节已经没有什么明确的专属的联系。这一天及其前一两天,附近的菜场里有卖艾草的,于是也买一两小把插在花瓶里,让家里有一股药香,这样才总算是有点节日气氛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古人绝不这么简陋,《岁时广记》关于端午的文字有三卷之多,除了一个重中之重的粽子之外,还有赛龙舟、饮药酒、搞卫生、驱邪气,有种种医药防疫方面的活动,举几条来看:

结艾人《荆楚岁时记》:“荆楚人端五采艾结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第429页)

佩楝叶 陶隐居《诀》:“楝树处处有之,俗人五月五日皆取叶佩之,云避恶。其根以苦酒磨,涂疥,甚良。煮汁作糜食之,治蚘虫。”(第431页)

丸青蒿 《岁时杂记》:“五月五日,采青蒿,捣石灰,至午时,丸作饼子收蓄。凡金刃所伤,碾末傅之,甚妙。”(第456页)

中草药之奇妙有效如此,而皆与端午有关。青蒿素治疟疾有神效,中国科学家屠呦呦因研制此药获得了诺贝尔奖。中草药里值得研究的奥妙还不知有多少。

据本书所载,古代的民俗活动远并不限于节日,在各个季节里,随宜的都会有些很有意味的追求美好的行动。举两个例子来欣赏一下。卷一《取红花》条:

虞世南《史略》:“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日,以桃花靧面,咒曰:‘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光华。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颜容。’”(第44页)

这是关于古代美容术的有趣材料。桃花颜色鲜艳好看,拿来泡水洗脸,按照相似产生相似的逻辑,应当是有效果的。当代女性用来洗脸的高级材料,固然更加丰富多彩,但是都赶不上桃花的来自天然,用之不竭,而且没有副作用。

本书于“以桃花靧面”句下出一校记,略谓取《太平御览》卷二〇引用的虞世南《史略》文本来对勘,相对之句作“以桃花靧儿面”,诗句也略有不同。本书只是著其异同,未加按断。照我看,似当以“以桃花靧面”为是——这位崔女士应是为自己美容,而不是为孩子美容。“儿”字在中古诗歌中有时乃是年轻女子的自指,如《木兰诗》中有“送儿还故乡”之句之类。小孩子的面色天生好看,无须加工提高,而年轻女士们则往往在这方面大做功课。

卷四《送腊粥》条云:

皇朝《东京梦华录》:“十二月,都城卖散佛花。至初八日,有僧尼三五为群,以盆盛金铜佛像,浸以香水杨柳洒浴,排门教化。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第115页)

十二月是农闲的季节,佛教徒一方面走出去,挨家挨户地加强宣传教化,一方面煮几大锅粥来博施于众,这两项活动花费无多,而效果甚好。现在称为“腊八粥”的美食,古代说成“七宝五味粥”,七宝再加一宝,也就是“八宝粥”了,只要是好吃的东西,粥里面可以随便添加,何况一般认为“八”这个数字是特别吉利的。

节庆文化的意义在于,安排一些特定的日子,为人们的生活增加一些花样和点缀,避免单调和刻板,尤其是可以让孩子和老人精神为之一振;而那些活动本身也都是有意味的,便于加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增强归属感和幸福感。

在古代的图书分类里,《岁时广记》这样的书称为“类书”。《四库总目提要》卷六七对于此书有一分为二的评价:“书中摭《月令》《孝经纬》《一统历》诸书为纲,而以杂书所记关于节序者,按月分隶……大抵为启劄应用而设,故于稗官说部多所征据,而《尔雅》《淮南》诸书所载足资考证者,反多遗阙,未可以称善本。特其于所引典故,尚皆备录原文,详记所出,未失前人遗意,与后来类书随意删窜者不同。”

中国古代的类书近于后来的百科全书,但并非自己新撰,而是按类编排已有的材料,注明出处,读者可以由此快速地获得被集中起来的资讯,且可检核原书。类书讲究备录原文,所以当相关的原书亡佚以后,这里的有关条目便由二手资料升格为一手资料,意外地起到保存文献的作用。

由于《岁时广记》并非阳春白雪,其资料来源往往并非经典而是杂书小说,当时流传不广,后来也没有多大的名气;其四十二卷的全本四库馆臣们全然不知,只知道一种四卷本。其全本的钞本藏于浙江天一阁,到晚清,陆心源刻入《十万卷楼丛书》,后又进入排印本《丛书集成初编》,始广为读者所知。四库馆臣多有官气,看不起“稗官说部”,其实大量引用稗官说部正是《岁时广记》的特色和优点,其中多有他处不易看到的文献,具有重要价值。

先前的各本《岁时广记》都没有经过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整理,问题较多。新近问世的许氏点校本则做了很好的工作,建立了新的标杆。新本校勘方面的优点至少有下列三条:其一,新本以四十二卷本为底本,其图说与春夏秋冬四卷取《格致丛书》的五卷本来进行通常的版本校,凡底本有误而对校本字佳者,迳改底本,并出校记。至于其余各卷,因为没有可以对校的本子,所以凡发现有错误的地方,一律不改底本,只在校记中予以说明。这样就形成了一书两制的格局,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但也只能如此。

其二,在没有对校本的那些部分,工作偏重于他校与理校,探究史源,发现底本之误,追寻其致误的原因,并在校记中予以说明。此书的功力于此等处最能看出。试举一例

以概其余,卷二《送梅雨》条云:

《埤雅》:“今江、湘二浙四五月间,梅欲黄落,则水润上溽,柱磉皆汗,蒸郁成雨,谓之梅雨。自江以南,三月雨谓之迎梅,五月雨谓之送梅。”杜甫诗云:“石枕凉生菌阁虚,已应梅润入图书。”(第61页)

读上去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问题,而逸民先生出一校记道:

杜甫诗:“杜甫”当作“林逋”,形近而讹。按,宋林逋《林和靖集》卷二《夏日即事》:“石枕凉生菌阁虚,已应梅润入图书。不辞齿发多衰病,所喜林泉有隐居。粉竹亚梢垂宿露,翠荷差影聚游鱼。北窗人在羲皇上,时为渊明一起予。”(第61页)

此条精彩之至,可以进入校勘学教科书作为一个例子。凡追寻史源,一定要腹笥博雅,而且核对原书,推理绵密,不留疑义。

其三,有些校记已经指出原书之误,但为慎重起见,凡有在疑似之间者,只提出倾向性的意见,用了些“疑”“恐”一类字样,没有把话说死。许先生说这样就可以“留有很大研究空间,读者亦不妨另辟新说”(卷首《点校说明》)。这种留有余地的办法富于弹性,颇显大家风范。

如果说点校本《岁时广记》还有什么遗憾的话,我想是全书之末缺一份“引用书目索引”;如果添制一份,一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