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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羽:为赵姨娘说几句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韩羽  2020年12月21日09:14

人们看问题,总会有不同看法,语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愚者见愚,且替“愚妾”说几句话。

因凤姐病了,王夫人派探春、李纨外加上薛宝钗暂时代理家务。恰在这当口,赵姨娘的兄弟、探春的舅舅赵国基死了,给了丧葬赏银二十两,赵姨娘嫌少,和探春理论起来。

赵姨娘说:“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口气才是!”“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

听这话,不像是胡搅蛮缠。

探春说:“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礼。”拿账翻给赵姨娘瞧,又念给她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

说得有板有眼,赵姨娘没话答对。

探春的第一句话:“我说我不敢犯法违礼”,开宗明义,把“礼”亮了出来。何谓礼,就是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是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等级分明。大而冠婚丧祭,小而视听言动,因人不同而有不同的规定,有成文可据。探春说的“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拿给赵姨娘瞧又念给她听的“账”,就是关于“礼”的可据条文。意思是说,赏给赵国基的丧葬银二十两,就是依照了“礼”的规定。《论语》有言:“克己复礼。”我探春不敢违礼。赵姨娘也就没了辙了。赵姨娘是文盲,如若她识字也读过《论语》,也会引经据典,当然是另外一段:“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可是赵姨娘说了一句话,恰与《论语》卯榫相合,她说:“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她说的那个“根本”,就是亲情。更何况赵姨娘还没到了“偷羊”的份儿上,还用不着去“隐”哩,只求个“一碗水端平”。

就“赏银”的事说,赵姨娘要的是“情”,探春坚持的是“礼”,我看到的是“祖宗手里旧规矩”的“账”。

再重述一遍探春的话:“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

从这话里可以听出探春并没有从“旧规矩”里找出赵国基办丧事只赏银二十两的先例依据。事实上也不可能曾经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同类事件,有如赵姨娘本为婢女,后为主子所幸,而生女生儿,成为“姨娘”。而这姨娘又有一个兄弟恰恰死了,而死了的这个兄弟也恰恰仍是奴仆,因之也只赏了二十两银子。无此先例怎么办?只好拿袭人的事例当作“旧规矩”:“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是故意把水搅浑,本是两码事的硬是混到一起来说,而应是一码事的又分成两码事来说。

比如丧葬赏银,赵国基因是贾府的奴仆(所谓之“家里的”),赏给二十两。袭人的母亲不是贾府的奴仆(所谓之“外头的”)赏给四十两。这就是说赏银的多寡,取决于是不是奴仆。可是袭人母亲的丧事之所以赏银,又是因了袭人,而袭人就是“奴仆”。可赵国基虽是“奴”,他的亲姐姐赵姨娘已是半个主子了,他也因此成了主子探春的亲舅舅了,为什么奴婢的母亲赏给四十两,而半个主子的亲兄弟、主子的亲舅舅只赏给二十两?

这只能表明“祖宗”手里“旧规矩”,既能捏成方的,也能团成圆的,全看当家做主的了。所以赵姨娘说探春:“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其实,在赵姨娘说这话之前,探春、李纨也曾商量过赏银的事,“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李纨可应算是贾府中的与王熙凤平起平坐的正牌主子了。她既已说出“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后来又怎么变成了二十两了呢?这不颇值得去思摸么。“谁解其中味”,不是连着书人曹公都视之为“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么。

“辱亲女”,这么说倒也恰切。如谓赵姨娘有辱亲女,其过错实乃由于她是“奴婢”。她千不该万不该把探春生了出来,从而给探春带来终生抹不去的污点——庶出。

探春如若和贾环一样也好,管什么庶出不庶出,照样也能痛痛快快活一辈子。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才自清明志自高”,这就苦恼了。整天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不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也和别人过不去了。比如赵姨娘,探春一见赵姨娘,就会想起“庶出”那个词儿。常言道骨肉亲情,赵姨娘想和她亲,能亲得起来么。她想和赵姨娘亲,能亲得起来么。不仅此也,即使与赵姨娘稍有牵扯的人和事,也必定“娘感冒了,吃奶孩子也跟着打喷嚏”。就像李纨帮着探春劝说赵姨娘,只说了一句“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在探春眼里,赵姨娘的亲兄弟赵国基就是奴才,为了表明不“拉扯奴才”,李纨本已答应了给四十两银子,偏偏少给二十两。

本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竟被“庶出”二字折腾成了这个样儿。本想这么一折腾,就把“庶出踢得远远的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探春这一失,可大发了,失去了的是亲情。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事亲就是仁,失去了“仁”的人又是何样人耶。写到这儿,心中一颤,探春竟然冷得这么可怕。前不久,我还写了一篇《鼓舌三赞》赞扬她哩。

赵姨娘也有心结。她只怕别人不拿她当“姨奶奶”看,疑神疑鬼,受人调唆,不自尊重,动不动就赤膊上阵,争个名分。殊不知,适得其反,越弄越失体统越丢份儿,在怡红院里竟和四个唱戏的小女孩子对骂起来,动口还动手,手撕头撞。细想来,却又多亏了她这猥琐样儿,使得探春的负面,有如老鸹落在灰堆上,不太那么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