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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留学日记》版本源流及其文献价值考
来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欧阳哲生  2020年12月18日09:21
关键词:胡适 名人日记

原标题:一部新文化的珍贵文献——《胡适留学日记》版本源流及其文献价值考

在新文化运动105周年之际,“亚东图书馆遗珍——陈独秀、胡适重要文献特展”8月25日在北京商务印书馆•涵芬楼艺术馆开幕,亚东图书馆藏陈独秀、胡适等9种重要文献尘封百年来首度集结面世,引起京城观众和读者的高度关注,其中最抢眼的是《胡适留学日记》手稿展现。作为一名多年从事胡适研究的学者,我对《胡适留学日记》情有独钟,过去在不同演讲场合和课堂上,向大众推荐过这本读物,但对其整理、编辑、出版过程并不在意。此次《胡适留学日记》手稿面世,现场观摩,观众与同行为之震撼,我因此对手稿的个中细节也产生探究的冲动。

《胡适留学日记》初名《藏晖室札记》,所载从1911年1月30日胡适在美国康乃尔大学留学起,至1917年7月10日留学归国回到上海止,全书分17卷。《胡适留学日记》在其生前曾出版过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1939年4月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藏晖室札记》,胡适在《重印自序》里谈及初版时的遭际:“这书出版的时候,中国沿海沿江的大都会都已沦陷了,在沦陷的地域里我的书都成了绝对禁卖的书,珍珠港事件之后,内地的交通完全断绝了,这部《日记》更无法流通了。”[1]第二个版本是1947年11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胡适留学日记》,再版用的是原亚东纸版,新增《重印自序》。此时北平学生运动风起,反美浪潮高涨,胡适身为北大校长,出版《胡适留学日记》其实并不合时宜,尽管如此,出版十个月,到1948年8月就印行了三版。第三个版本是1958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胡适留学日记》,增加《<胡适留学日记>台北版自记》,此时两岸隔绝,《胡适留学日记》只能销售台港地区,销售空间大为局限。从一部“禁书”,到一部不合时宜的书,再到一部局限于台港一隅销售的海外书,这就是《胡适留学日记》的遭遇。胡适生前只出过这三版,与他的其它著作,如《胡适文存》(四集)、《尝试集》、《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四十自述》等相比,《胡适留学日记》的销售数量要小得多,其影响力自然也有限.

1990年代后,《胡适留学日记》在中国内地重见天日,先后有上海书店(1990年)、海南出版社(1994年)、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岳麓书社(2000年)、同心出版社(2012年)、上海科技出版社(2014年)、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等多家出版过此书,都是原商务版的再版。2015年8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经过一百多年的社会政治动荡和历史风云变幻,《胡适留学日记》手稿居然存活下来,我以为这是奇迹般的再现。因为是手稿影印,自然最为珍贵,我将之视为一个新的版本,它是胡适文献继《胡适手稿》、《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出版后又一次重要出土。《胡适留学日记》的出版史,可以说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民族一个世纪历史变迁的缩影。

胡适生前为此书曾三次作序(1936年7月20日、1947年11月8日、1957年除夕)。其中初版《自序》交代甚细,提到可能遗失的三段日记(1910年8月以后、1911年11月至1912年8月、1913年1月—9月),都是胡适在康乃尔大学读书时期的札记。谈到为什么要记札记、日记,“最初只是为自己记忆的帮助的”,“我自己的文学主张,思想演变,都写成札记,用作一种‘自言自语的思想草稿’(thinking aloud)。我自己发现这种思想草稿很有益处,就不肯寄给怡荪,留作我自己省察的参考”。[2]由此可见,胡适写札记最初是为自己写“思想草稿”,应同乡兼密友许怡荪之请,他寄给许分享。人们常说:日记有两种,一种是写给自己看的,一种是写给别人看的。胡适的这部札记似乎兼具这两种功能。1913年4月他在《藏晖札记》第一册引言就明确说:“吾作日记数年,今不幸中辍,已无可复补;今以札记代之:有事则记,有所感则记,有所著述亦记之,读书有所得亦记之,有所游观亦略述之,自传则吾岂敢,亦以备他日昆弟友朋省览焉耳。”[3]因为有这种自觉意识,所以胡适的札记(日记)记事与思想并存,它真实地再现了他内心的旅程,带有思想自传的性质。胡适后来承认:“我现在回看这些札记,才明白这几十万字是绝好的自传”。所谓“绝好”就是完全真实呈现,没有虚假做作的成分。胡适自称:“这十七卷写的是一个中国青年学生七年间的私人生活、内心生活、思想演变的赤祼祼的历史。”[4]“赤祼祼”三字可谓真实呈现的最好说明。这样的自传体著作类似卢梭的《忏悔录》、《邓肯自传》。

《藏晖室札记》未刊前的第一读者是许怡荪。许是胡适早年的知交,《胡适文存》所收《许怡荪传》是他俩交谊的证明。胡适在《自序》中称曾将自己所记札记的第一册(1911—1913)寄给许怡荪,许又摘抄寄给《新青年》。翻阅《新青年》,从1916年12月1日出版第二卷第四号开始刊登《藏晖室札记》,第二卷第五、六号,第三卷第一、二、四、五、六号,第四卷第二号。第五卷第一、三号(1918年9月15日),共连载11 期,这是《新青年》发表胡适最长的文字,也是《新青年》连载篇幅最多的文字。我想《新青年》当年之所以花如此多的篇幅连载胡适《藏晖室札记》,最初也许是因其稿源不足,后来则是借重胡适的名声扩大影响,否则不会这样连篇累牍地刊载。1918年下半年以后,《新青年》的影响如日中天,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进,需要的是“火与剑”一般的文字,象《藏晖室札记》这样比较温和的札记,似乎就很难应对热血青年读者的要求了。

胡、许交谊的另一个证明材料是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2月)。该书原稿系梁勤峰先生2013年同《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一同觅得。收有胡适致许怡荪书信66封,许怡荪致胡适书信39封,时间跨度从1909年1月6日到1919年3月5日。内中有数信涉及胡适留学日记。1912年12月9日胡适致许怡荪信告:“来书嘱寄旅美日记,今寄上(须迟一二日)。(一)北行日记一册(庚戌五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初五日。(二)东行日记一册(庚戌十月十二日至除夕)。(三)辛亥日记第二册(九月二十八日至壬子五月十一日。其第一册以每日仅有一二字,不足观也。故不寄上)。(四)壬子日记(六月十五至九月二十四日)。(五)附北田日记一册(多宗教思想及年来思潮之变迁)。(六)附旅行日记一册(记东美学生年会事)。现所用册子尚未完,不能即以寄上。”[5]对照胡适的《自序》,再看这封信所列目录,可见寄给许怡荪的札记中,(二)东行日记一册(庚戌十月十二日至除夕)。(三)辛亥日记第二册(九月二十八日至壬子五月十一日)。(四)壬子日记(六月十五至九月二十四日)三段后来未见收入《胡适留学日记》,可能已经遗失。

1914年7月23日胡适致信许怡荪,称:“一年来作札记已成三册,日记久废矣。俟足下行踪稍定,后当将札记寄呈。”[6]

1916年4月19日胡适致信许怡荪,称:“今寄上札记八册(第三至第十),至乞检收。其第一二册因有裴伦诗译稿及他稿未及写副本,故不以相寄耳。此诸册足下读完之后,如有所见,乞质直相告。”[7]胡适在《自序》中称,“到了最后三年(1914—1917),我自己的文学主张,思想演变,都写成札记,用作一种‘自言自语的思想草稿’(think aloud)。我自己发现这种思想草稿很有益处,就不肯寄给许怡荪,留作我自己省察的参考”,似乎并不确切,从这封信看,1916年4月19日胡适还“寄上札记八册(第三至第十)”。

1916年8月14日许怡荪复信胡适,说明打算摘抄《藏晖室札记》寄给《新青年》刊用:“今海内仰望丰采,欲读足下文章之心甚殷,鄙意思将寄示札记另录简编,厘为前后两卷(以寄来八册辑为后编,先行刊载;而将所存日记,合未承寄下二册,辑为前编),以关欧美国情风俗记载为重,其于朋友交际言论则略为去取,必期郑重出之,即颜曰‘藏晖室札记节钞’,寄登陈独秀君所办《青年》,以塞海内知交之望,未审尊旨如何?能允所请否耶?”[8]

《新青年》二卷四号首次所刊《藏晖室札记》,系摘抄1914年7月12、16、18日三天的札记。许怡荪在文前加了一个编者按语,说明自己摘抄的用意:

吾友藏晖留寓美洲日久,以其所作札记十数册,先后邮示,以代寄书。篇中于殊俗之民风、政教、学术、思想纪述特详。余感良友意厚,重录一篇。内有关于私人交际,与附图画纪载,芟去什五,都成十余万言。令人读之,莫不恍如神游海外。因思吾国改革以来,已十余载,而昏聩者仍笃守东方旧书,与世界趋势动辄背道而驰。识者忧之,深望国内之士大夫常往来欧美,览观大势,庶执著之心,久而自悟。此编胪陈事物真相,犁然可观。要与吾民廿世纪之新思潮大有关系,以视近之丛谈野乘,仅资谈助者,不宁有上下牀之别乎!至于身旅异域,宗国危亡,睠怀尤切。故尽心力于国民外交,解难释疑,以为祖国辩护,使彼邦人士有所观感,不致以洗衣工人一笔抹杀,读之尤足令人起敬。吾辈青年志行类多薄弱,诚不可以无攻错。今将此编公布,未及请于藏晖,事贵有益社会,吾友或不以为忤也。怡庵识。

《新青年》二卷五号(1917年1月1日)续刊《藏晖室札记》,摘抄1914年7月20、23、26、29日、8月2日五天的札记。二卷六号(1917年2月1日)续刊,摘抄1914年8月11、15、16、20、29、31日、9月13日)七天的札记。这三期节录刊登内容,都在亚东版的《藏晖室札记》卷五、卷六。所刊篇幅一次比一次长,从四面、五面,直至七面,显示编辑、读者的好感呈增长趋势。

1917年4月11日胡适致信许怡荪,表示已看到《新青年》刊登《藏晖室札记》前三批的稿子:“(一)札记蒙兄代编,已见前三批,均极满意,感谢感谢。”“(二)札记今满十四册,以归国在迩,故且不邮寄。”[9]胡适在《自序》中说,后三年的札记他未寄给许恰荪,实为记忆有误,他可能只有第十一册以后的未寄。

《新青年》最后一次刊登《藏晖室札记》是五卷三号(1918年9月15日),系用小号字体(此前均用大号体)刊出,长达九面,是篇幅最长的。这期摘抄选录的是1915年3月3、4、5、8、29日、5月5日、7月1、4、8、10、20日、9月7日、10月30日日记,在后来亚东版的《藏晖室札记》卷九、卷十、卷十一。文末括号(未完),显示编辑当时并没有完结之意,但以后不见再刊载了。

许怡荪于1919年3月22日去世,他从3月17日患流感,到3月21日夜呼吸困难、病重去看医生,再到第二天离世,不过五天,从病症看极有可能是当年的大流感夺去了生命。作为胡适私交甚笃的朋友,他对《藏晖室札记》的刊布可谓尽心尽力。1919年6月胡适为纪念亡友,特为其作传,感慨地说:“怡荪是一个最忠厚、最诚恳的好人,不幸死的这样早!” 文中还提到:“我这十年的日记札记,他都替我保存起来。”[10]胡适作传的主要材料是他保存的许怡荪与他的20余封通信,这种写传方式自备一格,在中文世界也许是首创。亚东版《藏晖室札记》面世时,胡适仍没有忘记这位老朋友,在《自序》的末尾表示:“ 最后,我用十分谢意把这部札记献给我的死友许怡荪。他在二十年前摘抄《藏晖室札记》在《新青年》上陆续登载。这部札记本来是为他记的,它的印行也是他最盼望的。”[11]

亚东版《藏晖室札记》的整理主事者是章希吕。胡适在《藏晖室札记•自序》中表示:“整理这一大批札记的工作,我的朋友章希吕用力最多最勤(札记的分条题目,差不多全是希吕拟的),我要特别致谢。亚东图书馆的几位朋友的抄写、整理、校印,也是我很感谢的。”[12]

章希吕是胡适早年结交的朋友,两人关系甚密,《胡适文存》即经章氏编辑而成。查阅现存《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可见,1933年11月章希吕赶到北平,住在胡适家里,先给胡适编辑《胡适论学近著》,他的11月28日日记载:“《文存》四集目录初稿编完,约四十二万字,但适兄意欲删去不中意文章约有十万字。如分订四册,又嫌薄了。”[13]大概《胡适文存》四集目录初稿编完,接着他就开始动手整理《藏晖室札记》。

12月22日,“编《藏晖室札记》目录,约十七卷,有三十万字。起自民国元年,终六年上半年”。[14]

1934年1月5日,“看《藏晖室札记》卷三,以前两卷是日记,三卷起是札记,须编标题,较费事。想将《札记》卷一二先寄上海付排,以后续寄,但适兄近日事务又忙起来,夜去到他房间里想和他谈此事,看见他正为《大公报》赶文章,不便多谈,故未得结果”。[15]

2月2日,“《藏晖室札记》因抄得太坏,整理吃力,现决计从卷六起重抄,带抄带整理。尚有十二卷约二十余万字,每日抄四千字计算,大约两个月可整理完,今天只抄了三千字”。[16]

4月20日,“《札记》卷十二整理完,弄到夜深二时睡”。[17]

7月4日,“《藏晖室札记》十七卷抄毕,此书约四十万字,足足弄了半年以上的功夫。把这个艰难工作做好,心稍放宽”。[18]

经过半年的时间,章希吕才将《藏晖室札记》抄毕。对照我们现在看到的手稿本,可以想象,章希吕为此拟目、誊抄、整理,定然花费了不少心血。

1935年9月23日《章希吕日记》又载:“《文存》四集去年我在平时已把目录编定,带交亚东出版。去年原放无暇顾及,致一部《藏晖室札记》尚印不出来。今年老孟翁复出而问店事,对于出版方面也没有什么主张,《藏晖室札记》仍搁而不排,《文存》出版尤不知何日。”[19]他对《胡适文存》四集、《藏晖室札记》出版遥遥无期表示担忧。

《胡适文存》四集因亚东图书馆迟迟拖延,未予出版,胡适只好将版权交给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改名《胡适论学近著》,于1935年12月出版。但《藏晖室札记》虽然胡适在1936年7月20日作序,真正出版却拖到1939年4月。

对照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手稿本,章希吕整理的亚东版《藏晖室札记》,所作的编辑处理工作主要有四项:一、原手稿并无标题,章希吕根据每条札记内容,拟加标题。二、原手稿本并无新式标点,章希吕将之新增标点,并分段,有些札记甚至拆分几条,有些札记的顺序也作了调整。三、原手稿粘贴了许多剪报、照片,章希吕只是选择性的采取了其中部分材料。四、章希吕对手稿还作了一些删节处理。如手稿本原有民国六年三月廿一日胡适诗作《怀君武先生》,就被删除。胡适在《自序》中承认,“这十七卷的材料,除了极少数(约有10条)的删削之外,完全保存了原来的真面目”。[20]此外,因手民之误,亚东版还误植了手稿中的个别文字。基于上述编辑差别,亚东版《藏晖室札记》与原手稿的文字和所附材料(剪报、照片)确有一定差异,这种差异到底有多大,需要作仔细的校勘、比对,才可能彻底弄清楚。

新发现的《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的问世,是胡适文献的一次重要收获。由于亚东版对原稿本作了编辑处理,显有一定差异,因此,新刊布的手稿本不仅具有文物的价值,而且具有文献的意义。

《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是由《藏晖札记》(1—9)、《胡适札记》(10—18)组成,所用笔记本正面有Name,Grade,School,Class字样,背面Webster Student’s Note Book,PATENTED DEC.14, 1909. No.5577,显然这是专供学生使用的一种普通笔记本。这与胡适成名后喜用皮装豪华日记本确有很大差异。每册封皮有胡适用毛笔题字“藏晖札记”或“胡适札记”。将各册内容与已刊行的《藏晖室札记》对照、匹配,情形如下:

第一册 “藏晖日记 留学康南耳之第三章”。为《藏晖室札记》卷二。

第二册 “藏晖劄记 民国二年 起民国二年十月八日终三年二月廿八日”。为《藏晖室札记》卷三。

第三册 “藏晖劄记二 民国三年 起三月十二日 终七月七日”。为《藏晖室札记》卷四。

第四册 “藏晖劄记三 民国三年 七月”。为《藏晖室札记》卷五。

第五册 “藏晖劄记四 民国三年 八月”。为《藏晖室札记》卷六。

第六册 “藏晖劄记五 民国三年 九月廿三日起十二月十一日止”。为《藏晖室札记》卷七。

第七册 “藏晖劄记六 民国三年十二月十二日起”。为《藏晖室札记》卷八。

第八册 “藏晖劄记七”。为《藏晖室札记》卷九。

第九册 “藏晖劄记 第八册 民国四年六月”。为《藏晖室札记》卷十。

第十册 “胡适劄记 第九册 四年八月”。为《藏晖室札记》卷十一。

第十一册 “胡适劄记 第十册 民国四年十一月 到五年四月”。为《藏晖室札记》卷十二。

第十二册 “胡适劄记 第十一册 民国五年四月”。为《藏晖室札记》卷十三。

第十三册 “胡适劄记 第十二册 民国五年七月”。为《藏晖室札记》卷十四。

第十四册 “胡适劄记 第十三册”。为《藏晖室札记》卷十五。

第十五册 “胡适劄记 第十四册”。为《藏晖室札记》卷十六。

第十六册 “胡适劄记 第十五册 归国记”。为《藏晖室札记》卷十七。

第十七册 “胡适杂记 第十七册 改为第十六册”。为新发现的《北京杂记(一)》。

第十八册 “胡适劄记 第十六册 改为第十七册”。为新发现的《归娶记》。

对比可见,手稿本没有1911年部分,也就是《藏晖室札记》卷一,这可能是亚东版《藏晖室札记》出版后遗失了。章希吕编辑《藏晖室札记》分卷,其实是按胡适原稿本的分册处理。

《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的文献价值主要表现在:

第一、手稿本作为物证,是更具原生态的稿本,保存了原汁原味。亚东版文字更改的情形不少,如1914年10月8日一条,手稿开头“道学课论道德观念之变迁”,亚东本改为“道德学课论道德观念之变迁”,增一“德”字。虽不违原意,似有失原味。手稿本文字带有文言味,经整理后用字明显浅白。亚东版另一种改动较多的情形是拆分,如1914年10月9日一天札记,经整理在亚东版被拆分为三则,同类情形颇多。手稿本的文字自然更符原意,亚东版《藏晖室札记》的文字更动,有些可能是手民之误,有些可能是编者径改。所以,胡适后来在商务本《重印自序》也说明:“亚东图书馆的几位朋友校对过几十万字,用力很勤苦,错误很少。今年我曾自己校对一遍,又改正了一些小错误。”[21]

第二、手稿本原有粘贴450多件照片、剪报,亚东版只采用了其中部分照片和剪报。如第一册手稿本中就有几张便条未录入亚东本。第二册手稿本中的一些英文剪报和两张照片也未见载亚东本,此照片题“A NEGRO AND AN INDIA WHO HAVE BEEN HONORED BY THE NATIONAL ADMINISTRATION”,胡适在两张照片中间题字:“此二人一为美洲土人,一为黑人,今皆至高位,美之共和精神于此可窥一斑。”第三册手稿本中原有多张胡适照片,亚东版只在“三二、题《室中读书图》分寄禹臣、近仁、冬秀”选择了一张照片;此册的英文剪报大多也未见收亚东版。如此事例,不胜枚举。胡适在1914年5月12日札记中交代了“剪报”之来源:“欧美有一种营业,名曰‘剪报’,专为人撷择各国报上有关系之消息,汇送其人。如吾欲得各报所记关于中国之新闻或评论,则彼等可将国内外各大报之消息汇送余处。……其为用至大至便,各杂志及外交人员都利用之。”[22]他利用了这一方便,迄今北大保存的胡适档案中尚保有大量剪报,大概都是从此途径获得。惜手稿本中许多剪报、照片蕴含的信息后经整理被过滤掉了,这是亚东版的遗憾,现在重现的手稿本弥补了这一缺憾。

第三、手稿本第十七册所收《北京杂记(一)》、第十八册《归娶记》为新发现的材料。《北京杂记(一)》前有胡适的说明:“第十六册仅记三四页,来京时此册在行箧中,为运送者所误,久而不至。故别记第十七册。”1917年9月11日条云: “与钱玄同先生谈。先生专治声音训诂之学。其论章太炎先生之《国故论衡》,甚当。其言音韵之学,多足补太炎先生所不及。 ”这是胡适刚到北京初晤钱玄同的纪录。《北京杂记》录有胡适阅读方声树《汉学商兑》的读书札记和补记的若干旧体诗作。《归娶记》前有胡适留言:“此第十六册札记,为运送公司所误,到京后数月始收到。故另作第十七册。今又归里,带有此册,即用为《归娶记》本子。” 《归娶记》记载1917年12月16日胡适从北京起程返乡迎娶江冬秀,到1918年2月2日回到北京这四十九天情形,叙说过程十分详细。《北京杂记》、《归娶记》均为新见的文献,史料价值弥足珍贵,但它们并不属于《胡适留学日记》范围。因为迄今未见1917年7月至1919年7月这两年间胡适日记,所以它们的出土,部分填补了这一空白,作为此书附册处理比较恰当。

《藏晖室札记》是胡适留美生活的自供状。胡适在《自序》中说:“他自己记他打牌,记他吸纸烟,记他时时痛责自己吸纸烟,时时戒烟而终不能戒;记他有一次忽然感情受冲动,几乎变成了一个基督教信徒;记他在一个时期里常常发愤要替中国的家庭社会制度作有力的辩护;记他在一个男女同住的大学住了四年而不曾去女生宿舍访问过女友;记他爱管闲事,爱参加课外活动,爱观察美国的社会政治制度,到处演说,到处同人辩论;记他的友朋之乐,记他主张文学革命的详细经过,记他的信仰思想的途径和演变的痕迹。(在这里我要指出,札记里从不提到我受杜威先生的实验主义的哲学的绝大影响。这个大遗漏是有理由的。……)这就是我的留学时代的自传了。”[23]在胡适列举的诸事中,证诸《藏晖室札记》,其实还有些内容他几乎是一笔带过:如他对孔教问题的思考,他对民国初年国内政治动态的观察和私底下表达的看法,这些内容在他撰写的《许怡荪传》中倒是有较多讨论,在《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中更有多信涉及。胡适留美的第三年,欧战爆发,胡适平日颇为留心报端对欧战的报道,跟踪战争的进展,且逐渐形成对世界主义、和平主义、国际主义的信仰,这在他晚年与唐德刚合作的《口述自传》中有较多地介绍。这方面的札记内容,当时可能不免引人物议,胡适在《自序》中谨慎地略为提及,没有特别强调。

在近代中国,赴外留学的青年学生成千上万,写日记者也不乏有人,真正在作者存世时以“留学日记”题名并出版的却只有《胡适留学日记》这一部。可以说在胡适生活的年代,《胡适留学日记》是中国留学生群体学业、思想、生活、交谊的唯一公开纪录,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经典读本。我常常说,要了解胡适走向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成长史,要了解近代中国留学生史,最值得推荐一看的书籍就是《胡适留学日记》。只要对民国初年中国国内的学术文化状况作一考察,只要将胡适置于留学生群体中加以比较,就不难看出胡适思想早熟、超前的一面,我们就很自然地会得出这一结论。胡适从留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自觉的自我塑造意识,阅读《胡适留学日记》,就可以看出胡适浸泡在中西文化交流的浴场,如何选择,如何思考,如何形塑自己。后来亦留美的梁实秋先生曾感慨地说:“我读过他的日记之后,深感自愧弗如,我在他的那个年龄,还不知道读书的重要,而且思想也尚未成熟。如果我当年也写过一部留学日记,其内容的贫乏与幼稚是可以想见的。”[24]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留学生日记,比方《吴宓日记》、季羡林的《留德十年》、《竺可桢日记》等等,还有没有公开出版的赵元任日记,如果对他们加以比较,更可显出他们各自的思想状态,其段位高下自然立可见晓。

注释:

[1] 《重印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9页。

[2]《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1—102页。

[3]《胡适留学日记》卷三,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239页。

[4]《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3页。

[5] 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2月,第29页。

[6] 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第48页。

[7] 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第61页。

[8] 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第145页。

[9] 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第70页。

[10]《许怡荪传》,收入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24页。

[11]《自序》,《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5页。

[12]《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5页。

[13]《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248页。

[14]《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第249页。

[15]《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第251页。

[16]《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第252页。

[17]《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第257页。

[18]《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第258页。

[19]《章希吕日记》,收入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第264页。

[20]《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4页。

[21] 《重印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0页。

[22] 《胡适留学日记》卷四,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309页。

[23] 《重印自序》,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7册,第103—104页。

[24] 梁实秋:《怀念胡适先生》,收入陈子善编:《梁实秋文学回忆录》,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