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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第四人称讲述者的万花筒叙事 ——奥尔加与她的《怪诞故事集》
来源:文汇报 |  张铁钉  2020年12月11日08:28

“我很高兴文学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诞、幻想、挑衅、滑稽和疯狂的权利。我梦想着有一种语言,能够表达最模糊的直觉。我梦想着有一种隐喻,能够超越文化的差异。我梦想着有一种流派,能够变得宽阔且具有突破性,同时又得到读者的喜爱。我还梦想着一种新兴的讲述者——‘第四人称讲述者’。”

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虚幻世界。现实世界是我们每天触及的真实,虚幻世界则是现实之外的梦,唯有感受其存在。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对于虚幻世界的观察是立足在现实世界中,在她的作品中,充满了现实与虚幻的交融。这位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尼刻奖、布克国际奖等多项大奖获得者,最擅长的就是将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融合在一起,架构出一个多元的世界。它位于现实中,又属于虚幻里,即是尘世,又是超凡。在她的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她甚至构造出了那么一个小镇太古,既是普通的破烂小镇,也是宇宙的中心。

同时,奥尔加擅长将长篇小说拆分成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的短篇,以一条线作为串联,讲述一个个看似游离却又紧贴主题的故事。这本《怪诞故事集》正是如此,在十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中,奥尔加穿越于不同的时空中,去探寻那些怪异的故事背后所隐藏的真相。这些故事存在于不同的时空,每个故事都有着自己不同的主题。不同于奥尔加长篇小说的发散性展开与主题性聚合,这些故事更像是英剧《黑镜》,相互独立,短暂、快速、直接,而又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的作家,非常规的作品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本身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的作家,她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用非常规来形容。用支离破碎的片段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游离于现实与幻想,充满了历史、政治、神话、宗教、自然等元素。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理由为:“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与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

奥尔加的故事如同灵感迸发后的万花筒,用精妙的碎片构成一个宏大的画面。这个画面又随着万花筒的转动而改变,它飘忽不定,却又精准地处于一个平衡状态。在这个状态中,是奥尔加对现实与虚幻的思考与探索。

在这些探索中,奥尔加在不断寻找一个平衡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是《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麦穗儿生活的小屋,也可以是《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玛尔塔的地下室,甚至可以是《云游》里那些保存着不朽人体器官的罐子。作家始终追寻的是存在与平衡,关于人与自然、现实与虚幻、尘世与神等等。这种平衡如同宗教中永恒的安宁,是平静被打破后的失序生活所寻找的新支点。这个支点也是奥尔加笔下人物所追寻的目标。

支点并非是不动的,它是不断运动变化的。有时候它是《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的梦,有时候是《太古和其它的时间》中的时间。人总是在不断的变化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寻找自我认同。

而这些都与奥尔加的自身经历有关。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出生于1962年波兰西部绿山附近的苏来霍夫,1985年她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毕业,这段学习经历对她独特创作风格起到了很重要的影响。奥尔加自称是荣格的信徒,在她的小说中充满了对个体梦的探索以及集体潜意识研究。她对人物心理的把控不止停留在当下,也有着更为哲学层次的深挖。

大学毕业后一年,奥尔加搬到了波兰西南的边城瓦乌布日赫,那里是波兰、捷克、德国的三国边境。她经常去附近的农村考察当地民俗。在那里,奥尔加从事心理咨询方面的工作。1987年,她凭借诗集《镜子里的城市》开始在波兰文坛崭露头角。1997年开始,她放弃公职,开始专职写作。

在瑞典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讲中,奥尔加称自己为温柔的讲述者。她说:“我很高兴文学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诞、幻想、挑衅、滑稽和疯狂的权利。我梦想着高屋建瓴的观点和远远超出我妈预期的广阔视野。我梦想着有一种语言,能够表达最模糊的直觉。我梦想着有一种隐喻,能够超越文化的差异。我梦想着有一种流派,能够变得宽阔且具有突破性,同时又得到读者的喜爱。我还梦想着一种新兴的讲述者——‘第四人称讲述者’。”

于怪诞中的寻找平衡的支点

在这本《怪诞故事集》中,她正是用她极具个人风格化的方式,讲述了十个碎片式的故事。虽然在以往的长篇小说中,她碎片化的写作方式已被人们所津津乐道,尤其体现在《云游》这本书中,里面由“我”的旅行开始,掺杂着旅行见闻,历史人物故事,与旅行无关的人物经历等等,带来一种时空的错乱感。初读者会认为这些故事原本是独立的,但是不知为何会被放在一起成为长篇小说,尤其是每个故事之间都好像没什么联系。有时候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就穿插进了另一个故事,过了会儿,又开始讲述最初的故事。如同电影《记忆碎片》,内容被打散成一个个碎片,随意散落在各处,需要让读者自己去挖掘拼凑,最终得出一个画面。就好像之前所说的万花筒一样,奥尔加的长篇小说需要的是用想象力去理解文章内在的联系,随着梦一样的语言沉入到作者的意识中,抓取那丝缕线索,最终找到那个平衡的支点。

但是这本《怪诞故事集》却没有采用这样的做法,每个短篇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它们独立于故事中,拥有自己的主题和支点。

作为中国读者,肯定最感兴趣的是里面一篇讲中国的故事——《心脏》。里面的M先生和夫人每年为了省钱而去亚洲过冬,他们通常选择的是泰国。直到M先生的心脏出了问题,移植了一颗来自中国的心脏,一种疯狂的想要寻根的想法就此萦绕心头。M先生认为,这颗心脏的主人在古老神秘的东方召唤着他,其中一定有什么奥秘是值得探寻的。追逐虚幻本身只能得到虚幻,M先生满怀希望地来到中国,展开了一场他绝对不会再有的旅行,来到了一个古老的寺庙中……中国行结束后,M先生和妻子的日子又回到了过去那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寻根,是这个故事的主题,但就跟大多数的寻根之旅一样,所要追寻的不过是内心的期待与幻想,希望这一切能够成真,但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寻根从寻开始,其实就已经不知道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寻这个字一旦应用,就代表着对前方的不确定。

奥尔加将这种不确定扩大化,从器官移植开始,写出了一个富有寓言性的故事。那就是所有的寻根都是徒劳的,人们最终还是要恢复到原本的生活中。故事没有落入俗套的结尾,甚至有点戛然而止的意味,立足于怪诞,支点却又直指人们内心的渴求。

于失衡中追寻存在的真相

奥尔加世界中也少不了对于人与自然的思考,《怪诞故事集》中有两篇文章都致力于此。这两个故事一个发生在过去,一个发生在未来。一个是对自然的破坏,一个是破坏完成后对自然的渴望,相同的主题跨越着时空和想象交相呼应。

《绿孩子》的故事发生在过去,1965年的春夏之际,由扬·卡齐米日国王的医生威廉·戴维森进行讲述。绿孩子是一种和人类截然不同的物种,他们更像是自然之子。他们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任何的区别,除了绿色的肤色外。他们生活在夜色中,依靠月光而活,只吃素,能够与动物们交流。他们原本生活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中,是战争烧毁了他们的家园,让他们的族人和孩子流离失所。

威廉医生一行发现了两个绿孩子,并将他们带回了村庄。人们希望这两个绿孩子能和普通人类小孩那样生存,给他们洗礼,教他们认字,想要帮助他们融入人类社会。如同人类想要征服大自然,希望自然能够以人类的意志而转变一样,完全没有顾虑到对方是否有这个愿景。

这样强制的改变让其中一个绿孩子死了,另一个绿孩子虽然看似服从于人类社会,却又在一个夜晚招来大量的族人,一夜之间带走了村庄中所有的小孩。这些孩子将成为绿孩子中的一员,就好像人类强迫大自然改变一样,大自然也拥有同等的权力要求人类改变。

人与自然应该是一种和谐的平衡,当人类想要征服自然的时候,自然也在准备着征服人类。

《变形中心》则讲述的是在未来,大自然几乎毁灭殆尽,只有保护区才有着一方绿色,人造物充斥着整个世界,甚至于人也可以是人造的了。那个时候,来自于自然的呼唤,其实是一种本性的呼唤。渴望变成狼的姐姐,其实是对本性的一种回应。

而这个回应根植于每个人心中,它就是之前一再提到过的存在的支点。

纵观奥尔加的作品,无一不在寻找这个支点,在梦中,在宗教神话故事里,在历史长河,在未来世界,存在的支点是每个人的平衡所在。一旦失去了这个平衡,就会发生怪诞的事情。其实在奥尔加的其它书籍中,也不乏可以称之为怪诞的故事,但是相比于这本主题更为突出、内容更为天马行空的《怪诞故事集》还是略显逊色。在《怪诞故事集》中,奥尔加用近乎无情的笔触来描写着一个个失衡的故事,在怪诞中,寻找有关存在的真相,游走于人类群体潜意识中,挖掘那些渴望与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