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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林侧影》—— 钟敬文的“有限公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霖  2020年11月26日08:12

编者按:1993年春,吴霖计划为当时的文化宿老进行一组文字速写,他给自己定下写作要求三个“一点”,即“有一点新闻,有一点文笔,有一点抒情”。采访对象的选择,一般是各自领域的泰斗人物,年龄在八十岁以上,包括陈岱孙、钟敬文、吴组缃、李可染、周有光、施蛰存、启功、罗洪、辛迪等前辈学人。但这组速写完成后,阴差阳错且诸事芜杂,二十余年中却未得到原先设想的出版。2020年,吴霖将这组文字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诗想者,并定名为《学林侧影》。《学林侧影》在写作上采取叠加的方式:保留多年前的原文,又加入新写的“补记”,甚至“又记”。吴霖以这种时空交错的形式,既保存、还原了当年的采访现场,也再次加入经过多年沉淀后的思考。在后记中,吴霖回忆二十年前速写文化名宿的经历,他说,“面对‘星沉海底当窗现’,我固然心戚戚矣,十分悲凉;但是,又因得以‘雨过河源隔座看’,而感到幸甚至哉。” 中国作家网经出版方授权,现遴选书中部分文章刊发,以飨读者。

《学林侧影》,吴霖著,广西师范大学·诗想者2020年10月出版

天大暑中,启功先生尚苦守在他的小红楼里,但他的邻居钟敬文先生却走为上计地移居“八大处”了。于是,钟先生便多了一些清凉和清静。他与启先生是好友,他同情启先生:“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但启功就只有一个。他讲礼数,不驳人面子,大家都来找他,麻烦就大了。”

钟敬文先生避暑京郊已月余,在北师大时,他的住处虽不及启先生那般门庭若市,却也是人来人往的。所以,他干脆一避了之,而且还远远的,在交通不便处。

对这个疗养院,钟先生是满意的。每天黎明即起的散步,使他对这个大院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当然,他到这里不仅仅是来休息的。他说他还有许多“债”须还——用他的笔和纸。有朋友为钟先生前些年仙逝的夫人编选了《陈秋帆文集》,请钟先生写序。钟先生说自己年事益高,这个夙愿是一定要完成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文章等着他去撰写。

钟敬文先生当了半个多世纪的教授,大约清贫的生活也伴随了他五十多年。但他不悔,不悔当初放弃文学创作,而投身于此的选择。他从未动摇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左顾右盼,是走不好路的!”

在极长的时间里,钟先生几乎是孤军奋战。他选择当教师,因为这个有意义的工作,可以为他所钟情的事业“招兵买马”。如此,几十年过去了。虽然治学条件很难,学术上也备受冷淡,之后还遭受了两次众所周知的劫难,但他却以九死不悔的精神,义无反顾地走着,敲他的军鼓,号召着志同道合的战友,寂寞前行着……

近年来,钟先生倡议建立了“民俗文化学”新学科,成立了民间文化研究所,组织编写了《民俗学概论》……他高兴地说:“这是大学教科书啊,影响会大的。”

这疗养的院子里有一些人工景点,有一座石碾,粗重且大。钟先生走过去,想推,却推不动。后来,加上年轻人的力,碾子才沉沉地响,缓缓地转。院子里阳光还是灿烂的,却没有城里的炎热。有一些植物搭起的花廊,花开着,连成了一片,便有动魄的美。钟先生戴着网眼草帽,杖拐徐行,环顾左右说:“别人说我年纪大了,应该休息,何必自讨苦吃。我说,死是最大的休息,是永恒的休息。现在我还能做事,为什么要停呢?”

有好心人劝他抽空写回忆录,他说这件事等自己百年之后让别人去做吧。钟先生戏称自己实际在写旧诗上用力最著。数十年积存至今,已蔚为大观。但他也无意为自己去编选出版,他始终认为自己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推动中国民俗学的建设和发展。

钟先生称自己现在是“有限公司”,“公司”既然已经有限,他就想把自己的精力用在最关键处。“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个好的传统,”钟敬文先生用他的广东国语一字一字地说,“那就是社会责任感!”

钟敬文先生今年九十高寿了,在一对自拟寿联中,他写道:“世途惊险曾亲历,学术粗疏敢自珍?”前一句是写实无疑,后一句却是自谦。对于自己苦心经营而得之不易的学术成就,他从来都是敢于自我批评的,这在已功成名就的大学者,是尤其需要足够的勇气的。

几年前,他还曾自撰一联以律己,曰:“知难而进,除死方休!”所以,钟先生不会停下脚步的。虽然年纪高迈,不能健步如飞,但他总在走着。不停,就是一种象征。

钟先生的九十年,一如他的名字!

早年,钟先生曾致力大众口头文学的研究。现在,每当有人告诉他眼下流行的一些新民谣,并被自己背诵的调侃词句弄得微笑时,钟先生总是听着,却不笑,也不做评价。末了,他会说一句:“尽心力焉,而已。”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四日

补 记

记得很清楚,写钟敬文先生是启功先生给我出的题目。启先生当时还向我推荐了王世襄先生,在回忆了他少年时代与王世襄“左牵黄,右擎苍”的种种趣事后,还当即致电王先生,并让我与其通了话。那是在一九九三年的夏天。

为写补记,我翻出旧日记和笔记一堆,最痛心独独少了一九九三年的日记和采访笔记。所以,取景框中,虽然人物、事件尽在其中,却因为缺少时间的精微定焦,不能使画面毫不犹豫地锐利。依我当年的工作状态和写钟先生的旧文推断,可以确定启先生向我推荐的时间在仲夏或盛夏。即,不会是初夏,更不会远在晚春。因为,此时的钟敬文先生为了避暑,已经“躲”到了西山“八大处”,彼处离城说远不远,说近,实在是算不得近的。已至鲐背之年的钟先生见了,也写了(时在八月十四日)。但有点可惜的是,与“好玩”的王世襄先生,因为他对我意外提出了一个“好玩”的要求而终于缘悭一面,辜负了启先生的一番雅意。

钟先生和启先生是铁狮子坟北师大园中小红楼的紧邻,两人晚年走动甚密,均爱吟哦,互相视为同道。在钟敬文的诗句中,他与启功既是“卌载京门讲席连”的同事,也曾“一夕雷霆同劫难”(钟敬文:《祝元白(启功)先生八十寿辰》,《钟敬文文集(诗词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408页。),这“劫难”自然就是启功在《自撰墓志铭》诗中写到的“派曾右”。

钟先生是把启先生看成“素心人”的(钟敬文:《以与任恺先生通电话事告元伯教授后口占》,《钟敬文文集(诗词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357页)。 钟敬文(生于一九〇三年)比启功(生于一九一二年)大九岁,两人既是中文系的老同事,也是喜爱“平平仄仄”的诗友。他们的互相酬唱,既留下了佳句,也留下佳话。启功编定的《启功絮语》中有一首《钟敬文先生惠祝贱辰,次韵奉答》:

文字平生信夙缘,毫锥旧业每留连。

荣枯弹指何关意,寒燠因时罔溯源。

揽胜尚矜堪撰杖,同心可喜入吟笺。

樽前莫话明朝事,雨顺风调大有年。(侯刚:《启功》,文物出版社,2003,第199页。

既是“次韵奉答”,当有钟敬文的贺诗在前。在《钟敬文文集(诗词卷)》中,找到了钟先生的原诗《祝元白(启功)先生八十寿辰》 (钟敬文:《祝元白(启功)先生八十寿辰》,《钟敬文文集(诗词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408页):

合从释氏问因缘,卌载京门讲席连。

一夕雷霆同劫难,三冬文史各根源。

小诗共喜吟红叶,芜语常劳费玉笺。

闻说灵椿八千岁,吾侪今日只雏年。

侯刚先生曾在钟先生、启先生身边工作多年,他写的《启功》一书图文并茂,印刷十分精美。但书中有一讹误,就是将启功《钟敬文先生惠祝贱辰,次韵奉答》一诗的写作年代,说成是对钟先生为启先生八十五岁贺寿时的“奉答”。

此书还收录了钟先生的“贺诗”二首:

诗思清深诗语隽,文衡史鉴总菁华。

先生自拥千秋业,世论徒将墨法夸。

长忆敲诗小乘巷,千金一字信吾师。

世间酒肉多征逐,俗态纷纷岂足嗤。

侯刚显然是疏忽了,因为启先生既然是“次韵奉答”,完全是可以按图(字韵)索骥的。此处,钟敬文的“贺诗”既是二首而非一首已是一误,启先生的“奉答”的韵字完全对不上钟诗又是一误。

此书可贵之处是,除文字版之外,还在书中以整页的篇幅分别影印了钟敬文的“贺诗”和启功的“答诗”手迹。定睛一看,原来钟敬文的诗题是《祝元伯教授85寿辰》(二首)。侯刚是误将启功《钟敬文先生惠祝贱辰,次韵奉答》当作对《祝元伯教授85寿辰》(二首)的“奉答”了,时间整整差了五年。

钟敬文的《祝元伯教授85寿辰》(二首)也是佳作,其中“长忆敲诗小乘巷”一句,回忆了启功蛰居“小乘巷”年代他们就已是诗友的往事。一个“敲”字,是尤其醒目的诗眼。“千金一字信吾师”更是彰显了大学者谦虚的胸怀。

由启功弟子赵仁珪编的《钟敬文文集(诗词卷)》,是钟敬文诗词的集大成者,但在其中却找不到诗题《祝元伯教授85寿辰》(二首)的踪影。

在“二〇〇〇年”条目中,有《致元白》一首:

诗思清深诗语隽,文衡史鉴尽菁华。

先生自富千秋业,世论徒将墨法夸。

此诗显然是《祝元伯教授85寿辰》(二首)中的第一首。除了两个字“总”(尽)、“拥”(富)有差别,创作年代也延后了几年(因为如为祝贺启功八十五岁寿辰,年代无论如何也不应延宕到二〇〇〇年的)。还有一个疑问是,缘何未将有着精彩诗句的第二首编入?合理地估测,倘若不是钟敬文本人对原诗做了修改,或可嗔怪编选者的小小疏忽。好在有钟敬文先生手写的墨迹在,有图有真相,自可证明一切。

钟敬文与我另一个熟人盛成也是老相识,他们曾经同在抗战时期“流浪”的中山大学任教。盛成先生一生交游甚广,在当年回忆往事时,曾提及钟敬文,但因为我当年的不经意,没能追问他们交往的细节。盛成一九七八年归国定居后,虽然与钟敬文研究的领域不同,但按常理他们是应该有交集的。在《盛成诗稿》中,有一首《赠钟敬文教授》(盛成:《盛成诗稿》,香港银河出版社,2000,第66页。) ,可为一证:“春秋亡后作诗民,辣手褒贬浩气真。铁胆文章传大道,本能无恙再新人。”写作日期不详,但应该是盛成晚年回国后所作。

当年在“八大处”与钟先生的交谈,我忘了是否提及过盛成,但可以肯定,即使有提到,大约也没有很可以一说的故事。《钟敬文文集》为五卷本,其中一册为诗词卷,收入钟敬文旧体诗词及新诗作品八百多首。从编者后记得知,此卷并非钟敬文诗词的全部,也非钟先生钦定。诗词卷中既然无直接与盛成的唱和诗作,在未编入的作品中,或有?或无?不得而知。

我与钟敬文哲嗣钟少华先生有一面之缘,地点就在语言学院盛家。再具体点,是在盛家“三合一”(书房、客厅兼饭厅)的房间里。

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