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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岳:用文学色彩渲染家国情怀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11期 | 李西岳 宋灵慧  2020年11月20日06:07
关键词:李西岳

访者:宋灵慧,河北献县中学教师,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第101朵花开》。

被访者:李西岳,原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草山》《血地》《独门》《戎装之恋》等,中短篇小说《农民父亲》《哥们儿兄弟》《军婚》等。

01

“绿”“黄”相间,

在军事题材和农村题材两大谱系中

左右腾挪,纵横驰骋

宋灵慧:作为你老家的中学教师和忠实读者,若干年来,我一直在追踪和研究你的作品,并在老家文化讲堂进行了你的作品系列讲座。我将你的作品题材大致划分为“绿”和“黄”两大类别,“绿”即绿军营,也就是军事题材;“黄”即黄土地,也就是农村题材。比如《百草山》《血地》《戎装之恋》《哥们儿兄弟》《战友》《遍地胡麻》《军婚》等属于“绿”色谱系,而《独门》《农民父亲》《人活在世》《大奶奶》《秋凉秋热》《洗澡》《车祸》等属于“黄”色谱系,细分析,发现很多作品又是在这两大谱系之间左右腾挪,纵横驰骋。请谈一谈你是如何选材的。

李西岳:你分析和归纳的很有道理,我觉得这大概跟我的职业和出身有关系。我的职业是军人,从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入伍,到二〇〇七年十二月退休,穿了四十一年军装,当了多半辈子兵,算是职业军人了,量化这四十一年军旅生涯,我在基层部队干了十三年,当过战士、副班长、保管员、文书、司务长、指导员、干事,调到原北京军区机关工作以后,当过几年报刊编辑,搞了十七年的专业创作。可以说,自己是在部队火热的生活中锻造成长的,当然写小说的能力是部队培养的。自己的一生,应该感恩部队,感恩军营,感恩穿了四十多年的绿军装,所以,把自己的感恩化作文字,诉诸文学,便成为我自觉或不自觉的行动。再有,军队文艺工作的职能是为提高战斗力服务,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都是这样,干什么吆喝什么,干什么喜欢什么,痴迷什么,干什么就靠什么安身立命,甚至相依为命,这大概就是选择军事题材创作的理由。

至于说我的小说一部分选择农村题材,也就是你说的“黄”色谱系,大概跟我的出身有关系。一位名人说,优秀文学作品往往和童年联系在一起,和故乡联系在一起。我出生在冀中平原的农村,从小受农民文化教育熏陶,受农村成长环境影响,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虽然我当了四十多年兵,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血液里至今流淌的还是农民的血液,骨子里打下的是农民的文化烙印,眼睛一闭,总是家乡那片白花花的盐碱地,梦里总是儿提时代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光屁股洗澡、拾柴火打草的故事,少年萌动幻想,土地滋养文学,从写作文,到作打油诗,一来二去,就跟文学沾上边儿了。我从上初中开始就偏科,文科成绩突出,理科成绩稀松,到了高中就更明显,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朗诵,那时我就大言不惭地发誓,长大要当一名作家,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写成小说。

你说的另一种现象也存在,我写的军人,大部分都是农民出身,我的很多作品都是一边写部队一边写家乡,在“绿”和“黄”两大谱系中左右腾挪,跳来跳去,比如《百草山》《农民父亲》等都是用部队和老家两条线来叙述,就像立体几何中的两条线,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时而重合。这两个叙事环境我都熟悉,笔下无障碍,写起来一发不可收,我能在这两种环境中写出军人最具本质的生命姿态,写出他们最鲜活的思想灵魂。沈从文曾说过: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我写的军人,无论成与败,显赫与平庸,都始终与生他养他的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百草山》中的贺金柱、魏猛子,《戎装之恋》中的储大亮,都是这样的人物。

宋灵慧:这两种选材,是你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优势,你笔下的军人虽大部分是农民出身,但却个性突出,命运迥异,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刻意选择这两种题材,倾心塑造农民军人形象,是不是还与你的读书和教育背景有关系呢?

李西岳:说起读书和教育背景,令我惭愧。搞创作这些年,出了一些作品,但没有哪一部作品是在理论指导下完成的,完全是凭积累,凭经验,凭感觉,凭想象,凭发自于内心的东西,用这些去展示自己的感情生活和内心世界,把要说的话、要讲的故事、要表达的感情,一股脑地倾注在小说里,就交差了。

我的知识背景可以说是先天不足,我一共上了九年学,小学五年,初、高中各两年,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基本上没学什么东西。家里没有一本可读的书,读小说主要是向同学借,通过各种手段把想看的小说借到手,然后在人家要求的时间内还回去或者拿东西换,用这种办法如饥如渴地读书,像《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家巷》《苦斗》《红旗谱》等等,到了部队才读到《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飘》《别了,武器》《活着,并且要记住》等外国小说,到了一九八九年上军艺,才读卡夫卡、福克纳、茨威格、梅里美、米兰·昆德拉等多种流派的外国名家作品,按这个节奏,比同龄出名早的作家,慢了何止半拍?所以,我的作品至今还是停留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中,没有任何朦胧、晦涩、魔幻和先锋的东西,或者压根儿就不是那品种。在作家队伍中,我读书数量不算多,但我有股狠劲儿,就是把喜欢的名著反复读、仔细抠,比如读《红楼梦》,我用最笨的办法,把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人物关系列成表,把几百个人物分成类,把里面的诗词楹联抄下来认真背。读《静静的顿河》也是这样,把它的结构画成图,主人公葛利高里个人生活中,他两次回到妻子身边,三次投入情人怀抱;革命生涯中,他两次参加红军,三次加入白军,穷途末路之际,他把武器丢进顿河的冰水之中,回到家破人亡的故乡。这样的人物,不下功夫抠,就弄不清他的复杂性,如留下死角和盲区,就等于白读,也就吸收不到营养。

宋灵慧:刚才你提到军艺,记得你给我们讲课,说军艺的老师“逼人太甚”。讲讲你当时是如何被“逼迫”的。

李西岳:我们是军艺第三届的学员,相比第一、二届的师哥、师姐们来说,我们第三届的同学大致有两个特点:一是大部分都来自基层部队(前两届专业作家多一些),二是大部分都没什么名气。大家共同的愿望是通过军艺文学系的深造,使自己尽快成为一名军旅作家。所以一入学,大家就表现得急功近利,不甘寂寞,好多人不好好听课,躲在屋里搞创作。那时候还没电脑,货真价实地爬格子,每个人都暗里使劲儿。开学一个多月,有人就写了几个中、短篇,都投给了《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这些大刊物,然后就等消息,看看作品发在哪一期,第几条。

记得一个礼拜二的下午,本来没课,班主任黄献国突然召集全体学员到阶梯教室集合,说是要开紧急会议。我们一个个都慌里慌张地从布帘子里钻了出来(当时四个人住一个宿舍,每个人都拉了布帘子,像钻地道),到了教室一看,黄献国、朱向前、张志忠、刘毅然几位老师都在,老师们个个表情严肃,讲桌上摆着一大堆稿子。见此景况,学员们人心惶恐,如临大敌。

黄献国老师情绪激动地指着一大堆退稿道:“同学们,我郑重地提醒你们,从现在起,你们一个字也不要写了,再写就把文学系的牌子给砸了!”学员们像惹了祸的孩子,低着头胆战心惊地听候发落。谁知,朱向前老师却接过话来说:“文学系的牌子是李存葆、莫言创立的,谁也砸不了!”接着,张志忠、刘毅然老师都劝大家,不要急于创作,先静下心来听课、读书。最后,黄献国老师说:“以后谁写了稿子,首先让老师们看看再往外投。”散会之前,我们情绪低落表情尴尬地走上讲台拿回了自己的退稿,然后回到布帘子里面静静反思。现在回忆起来,那次会议扭转了大家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局面,使每个人对自己来文学系读书的目的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更加准确的定位。同时,对老师们的“恨铁不成钢”也有了善意的理解。没有当年老师们的逼迫,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02

文学作品

就是要把人物命运推到极致,

把灵魂撕开给人看,

从而带给读者永无止境的心灵折磨

宋灵慧:《百草山》是你的长篇处女作,却给你带来了很多荣誉光环:多家报刊争相转载或连载;中国作协等五家单位共同举办了作品研讨会;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图书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二〇〇七年入选向党的十七大献礼优秀文学作品;二〇一六年入选《中国军旅文学经典大系》等等。事隔多年,如今你如何看待这部作品?

李西岳:《百草山》出版后,我没想到会在读者中引起那样的反响,更没想到会获得那么多的荣誉。百草山是我老家村后的一座古汉墓,我早就立志为它写一部大书,我当时的构思是,以百草山为叙事平台,以革命军人叱咤风云的辉煌历史和苦涩纠结的心路历程为主线,写三代人的命运悲欢,当时这类题材已冒出了许多,比如《历史的天空》《亮剑》《我是太阳》等,尤其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播出后,“石光荣”这一形象家喻户晓,再碰这类的题材,肯定是费力不讨好,但我认为自己积累的素材装在脑子里,谁也偷不走,也不会撞车,所以下决心还是要写。二〇〇一年下半年,我开始动笔,记得当时创作室一些关心我的老同志劝我不要轻易写长篇,认为我的积累和功力,还不具备写长篇的资质。我表面接受,但还是偷偷干上了。很顺利,半年多的时间,拿出了四十多万字的初稿,拿给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郭米克看,他很快给我手机回了两个字:好看。接着又提了一些意见。那年正赶上我到鲁迅文学院进修,我一边听课一边修改,毕业前给老师胡平、王祥,学员柳建伟、许春樵等看,他们都给我一定的鼓励,也提出了诸多诚恳的意见,我都认真领会,虚心接受。就这样,这部长篇先后八易其稿,写了两年多,最终于二〇〇四年一月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又相继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我自己认为一部比一部用心,一部比一部成熟,但在读者眼里,还是认为《百草山》才是我的长篇代表作。我不大服气,但没办法,我想大概是当初写《百草山》时把激情都用尽了,好的素材也都装进去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宋灵慧:在你的作品中,爱情撞上军人,屡屡被残酷地“牺牲”掉,《百草山》中贺金柱是这样,《血地》中李长生是这样,《戎装之恋》中的储大亮也是这样,作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却都是婚姻和爱情的悲情者,军人是铁血亦柔肠,他们的血肉之躯,除了气度,还有温度。这是你作为军人走进军人灵魂的一个高度吧?

李西岳:贺金柱这个人物是英雄的另类,也可以说是尴尬而悲情的人物,他十五岁离开家乡参加了新四军,从一个士兵一路晋升为军长,并荣获华东一级人民英雄的称号,然而,和平年代进了城,换了城市老婆,就这一换老婆事件,就弄得他一辈子活得不消停,他的父亲为此上吊自杀,他的弟弟为之娶不上媳妇,他的亲生女儿死活不叫他一声爹。他用自己的一生来进行心灵忏悔和道德救赎,结果却适得其反,变本加厉,英雄难过美人关,冲冠一怒为红颜,在贺金柱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血地》中的李长生,高蠡暴动失败后出逃当了红军,家里得到的消息是他死在了白洋淀,几年后他回到老家带领群众打鬼子,妻子香梅却由娘做主嫁给了自己的弟弟,因为从青梅竹马夫妻生活的影子中走不出,他难以接受漂亮女大学生的热烈追求。《戎装之恋》中的储大亮,为逃婚偷了八块大洋离家出走,从红军游击队员干到大军区副司令员,一生与四个女人纠缠不休,结婚两次,娶得都不是意中人。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作为作家,捕捉的恰恰是各有各的不幸的家庭,而军人在战争中却最容易承受各种各样的不幸,包括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他们所表现的铁血柔肠,剑胆琴心,温度和气度,虽不一定完美,但同样可爱。

宋灵慧:有人说,你的笔下手狠,尤其在女人身上,比如《百草山》中的魏淑兰,《独门》中的蕊,她们都是爱情的牺牲品,命运都是相当凄惨的。在我的印象中,你是比较温文尔雅的人,为什么却在塑造悲情人物上那么狠心?

李西岳:卡夫卡说:“人们应该只读那些撕咬人们心灵的作品。”我的理解,就是说,文学应该摒弃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不管是歌颂还是批判,褒还是贬,要想让作品达到撕咬人们心灵的目的,下手就一定要狠。魏淑兰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她有觉悟,有个性,尤其是有刚性,她等了贺金柱十五年才得以完婚,刚怀孕却被遗弃,她没找贺金柱去闹,而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离婚;她一人抚养一对双胞胎,拒不接受贺金柱的接济;她摁住女儿死活不让她到贺金柱的部队当兵;她和贺金柱的弟弟情投意合,但一再拒绝他的追求,天长日久,而当她准备接受这份真爱时,却又意外地得了脑溢血……《独门》中的蕊和丑儿是青梅竹马,在丑儿追求婷遭到拒绝时,主动向丑儿求婚,在圆房献身后又被丑儿抛弃,她自杀未果,最后远嫁他乡。命运对这两位女性是不公平的,然而,在中国,尤其是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好多女性就是这样忍辱负重,尽管她们也在极力抗争,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凄惨,比如电视剧《大宅门》里的杨九红,因为是窑姐出身,虽嫁了七爷,但婆婆死活不让她进大宅门;年幼的女儿被婆婆抱走抚养,长大不认她这个娘;婆婆死了,大宅门里连狗都披麻戴孝,却唯独不准她送殡;等她下手把得意受宠的新姨太太收拾服了,准备被扶正做太太时,却发现七爷又爱上了抱狗的丫头……这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命运凄凄惨惨戚戚,她像一把斧头一下凿开了人们冻动的心海,从而遭受永不止境的心灵折磨。我认为,文学作品就是要把人物的命运推到极致,把灵魂撕开给人看,从而带给读者永不止境的心灵折磨。

03

从小处着眼,

在生活中不经意的细小细节上

写出人物大的命运抑或生死转折

宋灵慧:著名评论家何向阳曾这样评价你的短篇小说:李西岳的小说往往从小处着眼,在生活中不经意的细小细节上写出人物大的命运抑或生死转折,其行文的短小精悍,结局的出人意料,令我们领略短篇小说言简意深,管中窥豹的艺术魅力。对这种评价,你怎么看?

李西岳:这是何向阳老师为我的短篇二题《洗澡》《车祸》写的颁奖词,那两篇小说在二〇一四年获得了《边疆文学》“金圣杯”短篇小说大奖,这两个小说,每篇都不足一万字,但我却是用精制的细节和细微之处,分别写出两个人物的生死命运。《洗澡》中的胖丫儿从来没进过城里的澡堂子,她的男朋友是个当兵的,回来探家带她到澡堂子洗澡,她见男男女女说说笑笑一起从澡堂子出来,就说男朋友没安好心,后来,她听闺蜜说,澡堂子里的男女是分开洗的,才知道误会了男朋友。结婚头一天,她换上全新大红的衣裳,自己到澡堂子里去洗澡,打算新婚之夜给丈夫一个干净的身子,结果出了澡堂子被一辆急驰而来的货车轧死。《车祸》中的麻子鱼买鱼苗时占了卖主两块钱的便宜,慌忙回家途中撞了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儿,受害家属让他回家取钱赔偿,他让老婆回娘家借钱,老婆骂他,你闯这么大祸,死在外头算了。他找村长借钱,村长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泡妞儿被讹上了,他浑身都是嘴也为自己洗白不清,一气之下跳进鱼塘自尽了。老婆带着儿子到被撞老头儿家去送钱,结果得知,那老头儿几年前就得了半身不遂,那天,麻子鱼根本就没撞着他。这两个小人物的死都与车祸有关,却是不同的原因,一个是爱美,一个是无奈,一个是意外,一个是有意,生死命运在小人物身上就是如此寻常,如此简单。

宋灵慧:这就是宿命论。你的作品中还有不少小人物,如《照片》中的班长,《独门》中的丑儿、三叔,《血地》中的小白鞋、铁榔头等等,虽然他们也有得意的时候,但结局都令人唏嘘,甚至酸楚。你为什么要精心设置这样一些小人物,生活中是否有原型?

李西岳:奥地利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强调:发现唯有小说才能表达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说只有小说能说出的东西,而其他艺术形式是望尘莫及的。写小人物是我比较擅长的,因为自己本身就是人微言轻的小人物,所以朋友中小人物偏多,写起他们来得心应手。《照片》中的班长为了激发战士们的施工热情,每逢上夜班就掏出自己漂亮未婚妻的照片给大家看,看了美人照,兵们便撒了欢儿地干活儿。有一次,班长进山洞寻找美人照,却被哑炮炸死了。事后发现,那张照片上的美人并不是班长的未婚妻,而是一张电影明星照。《独门》中的丑儿虽出生在小户人家,却是个地道的叛逆分子:为戴上红小兵袖章,他当着全村人的面上台唾被批斗的奶奶;为得到王家女儿婷的喜欢,他挖空心思地出卖了家族史,使李家清代末年小资本家的历史公布于众;为获得推荐上大学的指标,他被人利用把无辜的奶奶推上了绝路……三叔是个敢爱敢恨,能屈能伸的农村青年,为不让李家全家为王家出狗殡,他大口大口喝下仇人的尿,但他也敢把强奸自己侄女的村支书押到家里来开批判会,但最终还是遭到了报复,他快要到手的媳妇儿,让仇人踹了锅。《血地》中的铁榔头是个没正形儿的八路军侦察员,打仗不怕死,但他好喝酒,常常误事儿,又跟村里的小寡妇有染。小白鞋是村里漂亮的小寡妇,好吃懒做,风流成性,但当鬼子在村里屠杀八路军时,她勇敢地站出来和铁榔头紧紧地抱在一起。写这些小人物,我觉得很过瘾,笔墨不多,但却能放开,又能赋予他们多面性,这样的小人物在农村很多,有原型可参照。

宋灵慧:我还发现,你在作品中还善于写坏人,大部分都是坏到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地步,比如《百草山》中的贺六指,《血地》中的瘦驴脸,《农民父亲》中的刘爷等。

李西岳:你说的前面两个坏人都是汉奸。我从小就听老人说,汉奸比日本鬼子还可恨,好多坏主意都是汉奸们出的。《百草山》和《血地》都讲述了抗战故事,我就专门写了两个汉奸。贺六指为讨日本人的欢心,把村里最漂亮的小姑娘送到日本兵营,为了霸占地主的姨太太,他带着日本人去抄家,而得知日本人天亮前要进村搜查八路军时,他又半夜跑到村里报信,说明这个汉奸还有点儿中国人的良心,瘦驴脸则不同,为了苟且偷生,他把自己的本事全用上了,日本人分不清谁是八路军,谁是老百姓,瘦驴脸突然下达口令:“立正!”训练有素的八路军战士立刻成立正姿势。瘦驴脸笑着对日本人说:“太君,看了没有,对付中国人,还得靠我们中国人。”这个汉奸就是这么可恨可恶。至于《农民父亲》中的刘爷,那个年代农村不少见,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每天希望自己家天天办喜事儿,别人家天天出殡。

我的创作理念是,战争中不能缺少英雄,英雄可以平民化,但不能淡化其崇高。生活中也会有坏人,坏人可以坏得流油,但不能脸谱化,他可以让你恨得牙根儿疼,也会让你觉得他可怜兮兮。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04

受命之时忘其家,

用文学色彩渲染家国情怀

宋灵慧:作为军旅作家,要有家国情怀,一旦担当国事,就得忘其家。你在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后,深入灾区,大笔书写《大国不屈》,赢得一片好评;二〇〇九年和二〇一五年,你又分别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六十年大阅兵、纪念中国抗战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撰写解说词。小说是虚构的纯文学艺术,而这些不是。从某种程度上讲,文学之“虚”与写实之“实”,不是一个领域的语言思维形式,而你完美地完成了虚实之间的对穿。

李西岳:军旅作家是穿军装的作家,属性是军人,职业是作家,家国担当,是军旅作家的职责。我所在的原北京军区,地处京畿要地,担负着特殊的历史使命,经常执行重大任务,而每项任务一下达,作家就要跟上,去承担文学使命,作为文艺创作室主任,我必须把自己置身于最前沿阵地。二〇〇三年“非典”疫情期间,我到一线采访“白衣天使”,写出了报告文学《托起崇高》。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 日,汶川特大地震发生一周后,我带五名创作员深入一线灾区采风,十几天的时间,汶川、北川、都江堰、安县、绵竹,重灾区几乎都跑遍了,面对灾难,面对生死,面对满目疮痍,我的心灵受到震撼和洗礼,回来之后,我一天也没休息,利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写出了二十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大国不屈——一位军旅作家眼里的汶川大地震》,那是我最富有激情的一次创作,也是最高效的一次创作,完成之后,如释重负,痛快淋漓。后来,这部作品获得了全国抗震救灾优秀文学作品奖。还没喘口气,奥运安保任务又下达北京军区,我和我的战友们又整装出发了,我们合作完成了四十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至高荣誉》,还没等歇歇脚,庆祝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首都大阅兵任务又下达了,我进驻阅兵联指,承担大阅兵解说词的撰写任务。

宋灵慧:参与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光荣而艰巨,但对于作家来说,并不一定有创作灵感和快感,受条条框框的限制,要求又那么严格,保密性那么强,而且也与名利无缘,你是如何认识这种使命的?在你所担负的这些重大历史任务中,哪一项最让你刻骨铭心?

李西岳: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执行这些重大任务,虽然耽误了自己的创作,但也有收获,比如到地震一线那种生命体验,在强烈余震中经受的惊险考验,会成为一生最难忘的记忆和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到奥运安保一线采访官兵,到阅兵村体验受阅官兵的一日生活,都会获得别样的感受,从而丰满了自己的阅历,也为自己的创作丰富了素材。写阅兵解说词,使自己对阅兵礼仪和受阅程序,对装备性能和作战模块等方面的知识,都是一次补课。兼收并蓄,用时无疑,我觉得作家只要带着创作目的去生活、去体验,哪怕当时并不快乐,但只要用心,还是有收获的,而这种收获不知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两次为大阅兵写解说词,我深得体会,这是与诗、词、歌词、散文诗、电视画面解说词不同概念的文体,它的行文语境、节奏、情绪、特点等首先要与队列步伐、现场氛围及军乐背景相吻合,同频共振,相得益彰。文字要求大气而又严谨,庄重而又朴素,凝练而又上口,引用数字事例要权威、准确,经得住核实,除此之外,它对文字数量的要求也是极其苛刻的,少了太空,多了太满,而信息量必须传达出去,文采还要展示出来。行文中,每个方队通过的时间都用秒计算好,然后往里填字,字数统计要标在每个方队解说内容之前,与通过时间绝对吻合。这种苛刻的要求,是在其他文体的写作中难以体会到的。

要说刻骨铭心的话,那就是为“九三”大阅兵撰写解说词了。二〇一五年九月三日阅兵,我在一月初就上岗了,可手里只有一本印有“绝密”字样的阅兵实施方案,抗战阅兵在我国是首次,没任何范本可参考,没人告诉我这解说词要说什么,怎么说,一切由我来定调,我感觉到完成这次任务,是对作家政治智慧和艺术胆识、综合素质与写作经验,都是一场严峻而残酷的考验。好在我用了一些年头研究中国抗战史和“二战”史,再加上自己的深入思考,解说方案很快拿出来了,得到了各级首长和各位专家的认可。等初稿拿出来之后,一级一级地送,一层一层地审,一次一次地改,一字一字地抠,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一直到受阅前一周才定稿,打印的文稿,摞起来要有一人高。阅兵那天,我在现场,当解说员富有激情地开场朗诵:“今天是胜利的日子!今天是伟大的日子!”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写大阅兵解说词也给我带来了荣誉,在外面参加活动,介绍我的几部作品,人家都不动声色,当说我是“九三”大阅兵解说词撰稿人时,人家就热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