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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光:与孙犁先生编书
来源:《随笔》 | 谢大光  2020年10月28日07:05

早想写篇文章,记一点参与编辑孙犁著作的往事,题目总是弄不好,名不正,则言不顺,搁下了。其实,事情摆在那里,明镜似的,拟个题目不难,《为孙犁先生编书》,直接明了,最初就是这样想的,刚写下这个“为”字,犹豫了。所谓编书,多是作者投稿,经审读通过,列入计划,或是名家,由出版社约稿,签了合同,作为编辑,我当成任务去做,没有认真想过到底是为谁,为作家,为读者,抑或为出版社?似乎都说得过去。书出来,拿在手里,自己高兴,作者千恩万谢,或是人走茶凉,同样心安理得。孙犁的书,不是这样。

1978年,“文革”中被摘掉牌子的百花社,酝酿着复社,遭遣送落户农村的老编辑,经落实政策,陆续返城。李克明刚一回来,就要去看孙犁,他们是冀中战友,“文革”前,孙犁在“百花”出的书,大多与克明有关。或许是都吃过部队的大锅饭,老李和我能说到一起,一天,他悄悄对我和李蒙英说,“走!咱们去看孙犁。”原来孙犁住处离我们很近,骑自行车横穿几条马路,只消十分钟就是多伦道,天津日报宿舍,好大一所西式宅院,据说是早年某军阀的公馆,如今被临建棚的残骸割据,昔日花园洋房连点影儿都没留下。孙犁的居所朝南偏西,凭露台与另一户人家相连,上台阶进屋,高高大大一间屋,被一长排书柜隔成两爿,外间一桌一几,四张椅子,隔着书柜看得见里间支起的旧蚊帐,尽里面隐约套着一间披厦,仍然是书。居室陈设简单爽洁,窗明几净,书桌上刚翻过的书夹着纸条;身材瘦高的主人,言谈举止安然静慢,和居室气息十分协调,院子里的散乱喧闹仿佛被一道无形屏障隔开。坐下来,就不想走,这里的气息一下子把我迷住了。告别时,孙犁说,慢慢走啊,有空来坐。也许是一句客套话,被我们当成理由,去多伦道聊天渐渐成了习惯,开始还拘束,我很少说话,茶几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字条,“谈话请不要超过10 分钟”,听李蒙英和先生扯闲篇,或长或短,每次都尽兴而归,知道先生其实也喜欢。春节时原本礼节性看望,孙犁没有应景的话,抱怨着来人多,想清静一会儿不容易,转过头又说,今年过节不觉得太累,接待人多,有经验了,学滑了,来人我想法让他们自己说话,或拿出作品来请他们看,这样我就省力了,说完扬起头哈哈大笑。我曾专门写过孙犁的笑,清亮亮的,毫无顾忌地畅快,像孩子一样,有时笑得止不住,挂出了泪水。这样的笑声总是令我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有一次,应该是1978年秋天,照例和李蒙英同去,孙犁从抽屉里拿出刚写成的短文,好像是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照例是李蒙英看过后让我看,只听得李蒙英这一次没有开玩笑,很郑重地说,孙犁同志,您的新作够出本集子了,给“百花”吧,我来当责编。我这才记起自己的身份,忙跟着敲边鼓。这本集子,就是日后被称为“耕堂随笔十种”的第一部《晚华集》。

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刻值得记住。经过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重新拿起笔来的孙犁,已经回不到“荷花淀”了。作家尝试着以回忆暖笔,怀人记事,仍是白描,却于细微处露出不流时俗的执拗。作者说,“我从来不能用言不由衷的形式写作,所以只能写成这样,以便抒发一下自己的胸臆”“我所写的,只是战友留给我的简单印象。我用自己的诚实的感情和想法,来纪念他们。……我谈到他们一些优点,也提到他们的一些缺点,我觉得,不管生前死后,朋友同志之间,都应该如此”。人生艰险,时有伪善,如此简单的诚实,往往得不到理解,甚至遭到曲解,需要写作者有勇气砥砺坚持,以至执拗,哪怕藏在温敛的文字里面。读一读《删去的文字》,以及同一时期书信日记,可以看到孙犁为坚持自己,遭遇到怎样艰难的处境。心里想明白了,可以虚与迂回,可以拒绝发表,然而决不妥协,“只能写成这样”,《晚华集》展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决绝。由此,孙犁的文学之路,经由执拗,走向老辣、通透,开创了晚年耕堂的独特文风。

在那一刻,李蒙英和孙犁想到了一起。著作结集出版,在孙犁心目中是十分郑重的事,近年发表的作品,反复掂量了几遍,甚至后记都写好了,只是出于对这些文字的珍惜,或许还有那么一点不自信,毕竟给报刊发表并不顺利,反响也大相径庭,孙犁一度认为新作不如旧作,心里还在犹豫,“生怕不能为现在的读者和编者所理解”。李蒙英一番话,触到孙犁心事,为《晚华集》问世催了生,这就是编辑的慧眼。李蒙英这位大姐,上海人,南开大学中文系“文革”前高才生,古文修养好,长得文文静静,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没个把门的,我们都唤她李蒙,此“蒙”更似“猛”,我常用上海话笑她:“侬哪里像个上海人?”她立即还以地道的津腔:“还不是让你们天津卫带坏了。”作为《晚华集》责任编辑,李蒙英可谓实至名归,她最早读出了孙犁的真诚和执拗,我们常在读孙作之后一起击节兴叹。李蒙英读过书稿,写了封长信给孙犁,复信中,孙犁用了“热情奖掖”“非常感动”“深刻理解”这样的词语,在耕堂书信中十分罕见。孙犁写道:“我不要求很快出书,只是希望能把校对工作做好,使它在出书后,没有过多文字上的差错。近年来,我对编辑和校对工作,非常不放心。这可能是我的过虑。读了你的信,我知道你在各方面的修养都是很好的。以上所说,确是我的过虑了。”老实说,做孙犁著作的责编并不容易,得到他这样的评价更不容易。我自认达不到要求,还不敢奢望,只是反复读先生的作品,对于前辈同行的幸运,存着一份羡慕。很快,“百花”复社,筹备创办《散文》月刊,我参与这项工作,终于有机会向孙犁约稿。孙犁特地将新开篇的一组“乡里旧闻”交给我,发在创刊号。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递给先生时,也许让他想起了在报社编发《文艺周刊》的日子,两人都很兴奋,我乘兴说,每期给我们写一组吧。“乡里旧闻”就是个专栏的名字嘛。孙犁连说好、好。我心里其实还在想着编书,“乡里旧闻”积累多了,不就是一本书吗?

没想到,编书的愿望应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0月间,季涤尘打电话来,他们社计划为孙犁出一本散文选,委托我协助编选,我一时高兴,答应下来,兴冲冲跑去告诉先生,碰到的反应不冷不热。早些年读过《远的怀念》,孙犁怀念诗人远千里的散文,里面一句话印象很深:“远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但他终于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知道先生惜墨如金,几次想当面问,为什么这里加了一个“也”字?后来熟了就不必问了。爱惜羽毛对于作家,无过于珍惜文字。孙犁从不热衷于炒作自己的作品,对于出版社委托他人代选出版的别集,认为是“炒冷饭”,毫无兴趣。老季约我编书时,耕堂新著已陆续出了《晚华》《秀露》《澹定》三集,《尺泽集》刚刚付排。此前四川一家出版社,请孙犁一位老友编选耕堂散文,选目与出书都不尽如人意,弄得孙犁别扭了很长时间,给韩映山写信一再叫苦:“我是不愿弄这些事,可又停不下来。”这些内情我后来才知。面对我的热情,先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句:“他们让你弄,你就弄吧。”好在我对孙犁的散文熟悉,完整读一遍,有了两点想法:孙犁散文多系“合为时而作”,却能尽情纵意,不大拘泥形式,小说、散文互通,各类杂著互通,有个共同的“魂”;孙犁散文不论命题大小,都带有很强的自传性,散漫中自成系统。“文革”前,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白洋淀纪事》,为孙犁著作中影响较大者,由康濯编选,按写作年月由近及远倒排目次。这次编散文选,我想打破常规,凡是叙事性文字,依照作品所反映的年代排列,呈现“史”的脉络,再辅以杂品各类代表作,有纵有横,著者的经历、风格,一翻目录便大致了然。静静听完我的思路,孙犁动了情绪,“按你的想法,放开手编吧。遇到问题,再来找我”。并把刚打出的《尺泽集》清样交给我。编孙犁的书,只要打心里赞同,他会不动声色地帮你。初选目录通过了。我说:“孙犁同志,出版社希望您写一篇序言。”孙犁说:“你来写吧。把你的编辑思路写出来,就是序。”“那可不成。人家是要你写的序。我写算什么?”孙犁见我真急了,笑了笑,“容我想想”。过了两天,再去多伦道,没待我开口,先生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稿纸:“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开头一段写着:“这本集子,是谢大光同志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委托,编选而成。我看过了目录。以为:作为选家,大光是很有眼光的,他对编辑方法的见解,也很新颖,详见他所写的后记。”孙犁见我一脸惊喜,轻松地说,“你给的任务我完成了。你也要写个后记。”先生用心良苦,短序已留下伏笔,不容我再怯阵,说心里话,有了这篇序,叫我做什么,都乐于从命。编书我是新手,《孙犁散文选》给了我一个新兵上阵的机会,借这篇“编后记”,我把自己的观点亮了出来:“作为文学艺术的一部分,不仅创作需要有个性,编辑工作也应当富有个性,才有利于百花齐放。”没过几天,收到先生明信片,上写:“大光同志:你编选我的散文集,所选篇目,请截止在《尺泽集》。散见而尚未结集过的文章,请不要收入。请知照。”先生怕我得了他的赞许,编书孟浪起来,违反他一向坚持的原则。

人文社拥有全国知名美术编辑,出于对《孙犁散文选》的重视,特聘百花社熟悉孙犁风格的陈新为该书装帧设计,封面一片湖蓝底色上,涟漪拥浮着粉、白两朵勾线荷花。书出来,孙犁喜欢,拿在手里欣赏了好一会儿。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第一次编先生的书,总算及格。

那些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异军突起,几套丛书编得有声有色,其中“骆驼丛书”,专做老一代文人杂著中的冷题目,眼光独到,我喜欢,惦记给孙犁弄一本,想到了序跋。序跋是孙犁用心经营的文体,也是他的伤心之地。1978年1月,韩映山请孙犁为新著《紫苇集》作序,先生复信说,“我没有想到会给人写序,但你的作品,我是可以自不量力地试一试,就是恐怕写不好或文不对题”。这是第一次为他人作序,孙犁郑重其事地征引杜牧为李贺诗集写的序言,“古人对于为别人写序,是看得很重的,是非常负责的”,又说,好的序跋,应该“写得极有情致,极有分寸”。《“紫苇集”小引》写成,适逢《光明日报》约稿,顺手寄去了。这篇文字本不适合报纸刊发,很快被退回,敏感的孙犁大为懊丧,他把这件“冒失事”告诉映山,“打消了这个想法吧,我过去也不喜欢找人写序,没有什么好处的。现在,把我写的序,寄给你,你保存做个纪念吧。请通知出版社,不要等我的序了”。映山珍重孙犁的文字,推荐《河北文艺》发表,并坚持用在《紫苇集》卷首,这以后,方纪、曼晴、克明、张志民、田流、柳溪,一班老朋友出书,纷纷请孙犁作序。先生素来重旧情,“我现在年老力衰,很愿意为故交们做些引导、打杂、清扫道路的工作,使热心的游览者,得以顺利地畅快地进入他们精心创造的园林之中”。1982年春,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战友,从安徽寄来诗稿求序,先生一如既往,热情执笔,写成后即被一刊物拿去,不料诗人外出云游两个月,见到序文,很不满意,拍来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又来信表示,此序如发表,将置他于“难堪的境地”,并不顾孙犁驰函释慰,再次发来加急电报:一定把序文撤下,以免影响诗集出版。此事如一盆冷水浇头,令先生热情全消,“回想过去写了那么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见,不过海量宽些,隐忍未发罢了”,反思之下,悔痛交加,遂写出《序的教训》,声明“从今而后,不再为别人作序。别人也不要再以此事相求”。读了这篇带有告别性质的“教训”,我信手翻出《孙犁文集》,先生在“文集自序”中坦陈:“当我为别人的书写序时,我的感情是专一的,话也很快涌到笔端上来。这次为自己的书写序,却感到有些迷惘、惆怅。彷徨四顾,不知所云。”一股悲凉的情绪让我无以言说。知道先生决心已下,我想是时候为耕堂序跋做个小结了,拿着“骆驼丛书”征询先生意见,这一次答应得痛快。湖南社主持其事的朱正先生,早些年在北京见过一面,我写信过去,很快回复:求之不得;并说兄是编辑,稿子由兄全权处理,我们的版式要求你都知道,稿子编好,烦兄顺手标上页码字号,我们直接下厂发排就是。

耕堂序跋都很短,几百字一篇,最多千把字,拢在一起字数不够。那几年,生活平静下来,战争年代散佚的旧著,不断被发掘出来,《鲁迅·鲁迅的故事》(1941年)、《文艺学习》(油印本,1942年)、《写作入门》(1947年)……书尾都留有详细后记,孙犁念旧,重读时很动感情,每次都要留下感念文字,作为“附记”“小引”,既是说明,又挟怀恋,将人生的不同阶段勾连起来,多有弦外之音,拓展了序跋文字的表现空间。补充进这些文字,我仍觉单薄,孙犁见我不满足,想了想说,还有一些文章,不是当作序写的,别人出书拿去做了代序,可不可以放进去?说着拿出了《读作品记(四)》,这一篇专门为宗璞所写,编入《宗璞小说散文选》,被放在卷首。说起来,这篇文字和我有些牵连。孙犁不喜待客,是出了名的,宗璞早想拜访孙犁,又怕冒昧,吃闭门羹,先打电话和我商量,我说,你不要听那些传言,孙犁知道你,肯定愿意接待你。那天宗璞专程到天津,我陪她走进耕堂,开始主客拘谨,没聊上几句就放开了,都是聪慧的人,话题不用刻意迎合,从普希金、安徒生到库普林,对文学语言的探索追求,成了两人共通的话题。我轻轻松松做了一回听众。事后,孙犁写下《读作品记(四)》,对宗璞小说《鲁鲁》大为赞赏,“这样美的文字,对我来说,真是恨相见之晚了”。

类似的代序文字,还有为赵大年写的《我喜爱的一篇散文》,为卫建民、张秋实写的《散文的虚与实》《致广州万振环》等。加上这些,一本十万字的书大致成型了。我把书稿交给孙犁,还存着一份奢望,若是先生能写篇自序,将《序的教训》作为代跋,耕堂序跋的始末过程就完整了,该多好。我说:“孙犁同志,这部书就差您一篇序了。您只要把这些序跋从头到尾看一遍,肯定有话要说的。”开始,先生答应考虑一下,后来又说:“没有什么情绪,还是不写了吧。你有什么想法,放开去写。”我确实有话要说。我把体会凝结成这样一句话,“留在这里的耕堂序跋,不论是作者为自己写的,还是为别的什么人写的,它们的整体,正是孙犁写给我们的一篇序文,一篇关于文学与人生的大序”。

孙犁素来爱惜羽毛,上了年纪,体弱多病,又没有其他嗜好,对于作品发表、结集出书,格外重视,格外敏感,稍有不顺,甚或悲观,写文章时尚含蓄,与友人通信就表白得直截:“因稿件刊登太慢,亦系作品不受欢迎,我今年写作较少。《远道集》拖了一年多,才出样书,明年的一本名《老荒集》,已交上海出版。这恐怕是最后一本了。近于结业。”(1984年8月31日致韩映山)“去年一年,我写的东西也少了。原因是老是感到疲乏无力,发表一些短文章,要经过很长时间,写作的兴趣就大大降低了。”(1985年1月5日致李屏锦)那一年腊月二十九我去看望先生,没有一点过年的情绪,聊天都感觉沉重:“老了。什么都想维持现状。不想搬家,不想来客人,不想过年。变化就可能带来事情,打乱正常生活。”又说,“写东西打不起精神,对报刊的态度很敏感,稍有厌倦表示,立即停止寄稿。”先生说的都是实情。出版业在转型,图书市场跟着风转,孙犁写书从不跟风,更不炒作自己,哪能畅销?原本计划每年出一本的耕堂随笔,渐渐拖成了两年。开始,先生以为百花社出了问题,尝试着换出版社,《老荒集》给了上海文艺出版社,《无为集》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结果拖的时间更长。“书衣文录”记有“近年出版界颇使人失望”一语,应是先生亲身体会。话虽这样说,先生并没有停笔,寂寞中,还是有令人振奋的时候。1990年4、5月间,先生蕴蓄许久、精心撰写的《读〈史记〉记》,在《天津日报》分批刊发,引起读者很大兴趣。这篇万字长文,先生写了近一个月,每写出一段,报社先打出样子,先生再做修改,估摸该定稿时,我尽量赶去先睹为快。至跋文5月2日全部刊出,先生少有地兴奋起来,连说,又来了一个小高潮。我抓住时机,向先生请战:“下一部集子,您打算起个什么名字?由我来责编吧。”先生笑吟吟地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竖行写着“如雲集目录”,依次列出小说、散文、杂文、耕堂读书记、书衣文录、书简等条目,数了数,共43篇。原来先生早有想法,《读〈史记〉记》这篇重头文章刊出,心里有了底,才拿了出来。这一次,我和先生想到了一起。

《如云集》系耕堂随笔第九部,字数够了,惜创作少了,杂著偏多一些,加上出版社报批选题,需要一个过程,我提出先报选题,集稿截止到1990 年底为好。孙犁同意了。1990年耕堂丰收,新作各体文字达36篇之多,《如云集》定稿时增加了《谈闲情》《觅哲生》《老同学》,以及《一本小书的发现》《庚午文学杂记》(一)、(二)等篇,出书后,孙犁告诉姜德明:“《如云集》因系三年文章,较过去几本,均为厚重一些。”

《如云集》初版印了8000册,算是差强人意。留下两个遗憾:一是发行科提出的“小开本”书店不给上架,改用普通长32开,改变了耕堂随笔一贯的书装风格;二是看清样那一段时间,我奉命陪一个苏联作家代表团,去珠三角访问了十天,用心不专,成书后发现有错字。看过样书,先生心中不快,当着我没说什么。我觉得愧对先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门聊天。

《孙犁文集》1982年出过一套五册本,卖得不错。一晃八年过去,先生总说自己写得少,积累下来也近八十万字了,喜欢耕堂晚年文字的人越来越多,读者希望重编《孙犁文集》。以“百花”当时状况,重编工程太大,稳妥起见,补编为宜。1990年底,社里动议续编三册新作,重印前五册,合成一部《孙犁文集》珍藏本。开始我没有参与。1991年10月一天,楼道里遇到郑社长,打过招呼准备忙去,社长突然叫住我,说,“这个,老孙想让你参加文集的编辑”。我一时没转过神来,不知这个“老孙”是谁。见我一头雾水,社长又说了一遍,“社里正在搞《孙犁文集》续编,孙犁同志希望你加入进来”。这次我听明白了,却是没想到。既然先生提出,我责无旁贷,当天就到鞍山西道孙宅新址。续编文集本是好事,先生却疑虑重重,对编校质量没有信心。早先参与编《孙犁文集》的人,有的离任,有的故去,社里熟悉孙犁著作的寥寥,以致出现“编辑过程中,屡有重大失误(丢一本书,或忘记一个门类)发生”(孙犁致邢海潮)。我去时先生还在为编校质量犯愁,说了一句,“我的东西,你还熟悉一些,就把杂著这一块弄起来吧”。文集续编三册,创作与理论两册,别人已经编好,杂著这一册无人接手,等米下锅。先生不愧为文体家,杂著各体兼长,用起来随心应手,虽无意标新,往往立异,发表时又很小心,就拿“书衣文录”来说,本是抄录包书皮上旧文字,作者生怕“有所妨嫌”,一点一点挤牙膏,(一)、(二)、(三)之外,又有“拾补”“摭遗”,所谓“往事不堪回首,而频频回首者,人之常情”,编进文集则需要重新理顺铺平;信札部分更复杂,既有纯粹私人通信,也有讨论某一课题、供公开发表的信件,有些落款没有日期,排序成难题。我把文稿重读一遍,大致归了归类,编出个雏形,心里没有底,想请一位老同志把关,做责任编辑,想到了李蒙英。蒙英大姐已届退休,听说看孙犁的稿,二话没说,“日夜兼程为之”。写这篇文章时,我重读了蒙英大姐的审读意见,细致,具体,把初编中存在的问题摊开摆明。根据蒙英审稿意见记载,我们俩12月26日下午拜访孙犁,就杂著卷有关问题专程请教。“在这次拜访过程中,孙犁又一再表示了他对能否编好、校好、出版好这本续编的忧虑,明说了他对编辑工作的不放心,所以我的思想压力也很大。”

回忆起来,艰难处往往也是甘甜。孙犁的忧虑使我们加了小心,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先生与我们一起努力,问题逐一得到解决,《孙犁文集》(珍藏本)1992年8月出版。先生写下《题文集珍藏本》,记录了他见到这部书的情景,“这是一部印刷精美绝伦的书,装饰富丽堂皇的书。我非常兴奋,称赞出版社,为我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实事”。他告诉送书去的编辑:“我走上战场,腰带上系着一个墨水瓶。我的作品,曾用白灰写在岩石上,用土纸抄写,贴在墙壁上,油印、石印和土法铅印,已经感到光荣和不易。我第一次见到印得这样华贵的书。”先生最后写道,“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

孙犁的心,一个纯粹文学家的心,伴随巨大满足感生出的幻灭感,那个时候的我还体会不到。先生满意,就是对我们最高的奖赏。经历过《孙犁散文选》《耕堂序跋》《如云集》,又参与了《孙犁文集》(珍藏本)的编事,我的编辑生涯中,与孙犁著作的缘分,可以说圆满。没有想到,为这一段缘分画上句号的,是花城出版社。

2007年底,刚回编辑部的余红梅女士电话告知,花城出版社策划一套“大家小集”丛书,意在标举现代各大家代表作,正陆续出书,孙犁有一部,选编者是我。她想做责任编辑。不久寄来先期出版的鲁迅、郁达夫、徐志摩等各集样书,这让我意外,也有些欣慰。我已退休多年,先生的文字经常在读,选编起来并非难事。摊开先生作品,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才意识到,先生离开已经五年。以往编书,有先生亲自参与,遇到问题,跑过去就问,不管答案如何,先生的一颦一笑,皱一皱眉头,都让我心里踏实。书出来,先生拿在手里,就着窗户,眯起眼瞧,或赞许,或批评,都是亲切。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为《大家小集·孙犁集》撰写“编者序”,我写下没能当面对先生说出的话:“现代作家中,完全以作品,而并非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传世,并不多见。这样的作家,称得上纯粹的文学家。孙犁是一位。”

我想,先生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