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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苏东坡从未离去
来源:光明日报 | 张炜  2020年10月21日09:07

苏东坡的人生如他的文字,实在有难以概括的芜杂与繁复,仿佛雄浑的和声,复调的鸣奏,是多声部。我们从中可以听到的实在太多,豪放、婉约、深沉、低回、慷慨、灵趣、诙谐、冷幽、火热、险峻,等等。他拥有传奇性、通俗性,兼具深幽和雅致。他的起伏与新异给我们以审美的愉悦。

在他的生命里,生死之险、荣辱之期相继奏响。他是一个繁杂而单纯的合体,一个矛盾而和谐的整体。这个生命自然而然地生长,没有刻意装扮,不抹油彩,但走上时光的街区,却有最高的回头率。他在人群中是如此光彩夺目。古往今来,实在少有文人会呈现出这样的复杂斑驳。

一、眉山印记

眉山是三苏的出生地,是他们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他们的根性是在这片土地上形成的。少时风物、少年获得的文明滋养是无可比拟的。几乎苏东坡后期所有行为与思想,都能在细细审察中找到他少时生活的因子。眉山浓绿的山水,他在少时接触的玄者,刚勇的政治人物,接受的儒学教育,强烈地左右了他的一生。

苏东坡少年得志、富于激情,也不免有些自负。锋芒太露,在官场就会有问题,碰大钉子是早晚的事。他有书生的抱负和理想,正直,也相对单纯。他后来不断被贬,还差点被杀。才华如此盛大,又从高位跌入深谷,是很戏剧化的人生,自然十分吸引人。

就仕途而论,苏东坡的官已经做得很大了,曾在几个地方主政,也创造了许多实绩。他的志向抱负很高,太高了则注定不能实现。他的理想不是做一个大诗人大文学家,所以即便在当时取得了很高的诗文地位,也不能说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要谈苏东坡,就一定要谈王安石,大家都知道他们二人是“对头”。其实没有王安石,苏东坡的命运可能更为悲惨。王安石是他政治上的对立面,但二人也有许多一致的地方、有相互理解的一面,甚至有精神上的相互支援。有的书将二人完全对立,这不客观。求真才是读取历史的重点。对苏东坡人生的关键节点,一定要厘定史实、慎重公允,从纵横交织的事件中,找出真实。

二、文士标本

一位历史人物一旦热闹起来,跟在后边的各种诠释就会多起来。由苏东坡开始,我认为,我们可以去接近一些更晦涩更深奥的文化和艺术命题,以及思想社会方面的诸多问题。回答这些问题,对我们当下的生活非常重要。

人性从古到今,最基本的元素变化不大。苏东坡这一生面对的一些大问题,与现代人差不太多。他曾经是一个高官、一个文章大家,得意之极又失意之极,许多方面都抵近了一个极处。纵观历史,这样全面而深刻地与客观世界相摩擦的人,这样具备标本意义的人,是不多的。所以现代人可以从他身上总结和观照得更多,获取更多的观照和经验。

有人认为关于他的文字已经太多了,似乎不必添加。但我认为恰恰相反。我们可以试问:他的诗与白话文运动以来的自由诗有怎样的关系?他个人最重视的“三大著述”在其整体文字中有怎样的地位?他的文论及制诰等文字的思想价值如何?他的政论及施政实践与现代国家建设有多少契合点?他的诗歌艺术在历史评价中的真实地位怎样?他的诗文在写作学和诗学层面的研究怎样展开?他在陷入政治冲突中时所表现出的理性精神为何?怎样将其人生恩怨纠葛剔除人为的戏剧性因素?关于他的诗学研究及社会思想研究,有多少进入了现代价值观的范畴?诸如这些,都有待进一步探究。

这些部分虽然不能说全是一个个空白,但起码是一处处薄弱。可见关于苏东坡的好文字不是多了,而是需要更多。

三、多面天才

有人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和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个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还说他是“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同时又指出“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这位诗人“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又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同于耶稣所谓的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林语堂《苏东坡传》)

这样的描述未失其真,也具备了应有的复杂性,但似乎仍旧是单向度的。

钱穆有些话说得更好,他认为苏东坡在艰难的环境中更加显出了人格的伟大,比如在所谓的“三州”功业时期,他的诗都好,可是一旦安逸下来,诗境就时而落入俗套。同时钱穆又指出他的豪情、逸趣,以及比起某些古代诗人来的不足,特别让我们注意的有这样一句:“其忠恳不如杜工部。”实际上钱穆这里说的仍然是质朴和心力。苏东坡即便在最痛苦的时候,在着力反省和自我追究的时候,也没有强大的罪感。

人们也许过分看重了机智、技能和不可思议的灵气和才具,倘若一个人万事无不能为,那么许多时候也就浅浅地划过。它们只是在腠理之间游走,而不是深达骨髓的欣快和痛楚。我们只有叹服和惊喜,而少有心灵的战栗。仅限于色泽和风格还不够,而要紧的是生命。连死亡之域都不能阻挡的风趣、机智和幽默,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终止它们了。它们是伴随诗人一生的闪亮徽章,是他手中的艺术法宝,更是他人生里程中起到强大作用的一台辅助发动机。它们隆隆旋转,动力十足,支持他延续自己的旅途。这样说不是一种苛求,而是一种辨析,是一种认知和比较。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另一端、做另一些寻觅的时候,又会时而记起这个可爱的神奇的天才。在他手下,似乎一切都可以做到最佳。他在政治、军事、文化、宗教、绘画、艺术,甚至在美食和其他诸多领域,都是不可复现的卓越。除了满足与自豪,我们还需要什么?我们似乎不需要把更宽大的袍子套在他的身上,不需要在一切方面都满足自己的期待。也许更多的发现还在未来,在他的世界中,结论、印象,仍然散落在未知的漫长时间里。

四、大河入海

苏东坡的诗文犹如浩瀚的大海,气象苍茫。我们也可以把他的整个生命看作一条宽阔奔腾的大河:不是渠水,更不是小溪。这条河流时有浊泥卷起,有浮沫,有杂物,有漩涡。它由众多小溪汇集,最后终成江河。深度、广度、长度,非一道瀑布之急促,也非一片湖潭可比拟。它运动、汇聚,是宽幅大流。为文四十余年,留下了四千八百多篇文章、两千七百多首诗、三百五十多首词,更有无数的代制诏诰和杂记等,数量高居北宋文学家之冠。一条生命之流竟然能够如此宽大和完整,我们该怎样为之命名,还需思忖。

“霜风扫瘴毒,冬日稍清美。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淡然两无求,滑净空裴几。”(《赠郑清叟秀才》)这是诗人晚年的心理写照,此时的苏东坡觉得“所欠惟一死”:该做的全都做过,该来临的无非一死。当我们看到一条河流万里跋涉终归大海的时候,意味着大河的死亡吗?不,它是一种特异的谢世方式,或者是再生,是投入。它的确湮没于无形,确凿无疑的是,这正是它的归宿。

穿过千山万壑,离开广袤原野,冲刷拍击,日夜不息奔走跋涉,长达千里万里的旅程,直赴命运。当临近大海的那一刻,如果河流也有思想,那么是归来感还是其他?短短对视之后,它开始平静下来,一路的喧哗没有了,代之以耳语一般的轻声,面对的是无垠的碧色,白浪,更深邃的琉璃体。是的,这仍旧是一场归来,是在遥遥呼唤中的一次到达。一路携来的沉重太多了,这时候要如数交还。接纳它的心胸是如此宽阔,任何巨流都不再有其他选择。

五、心灵回响

写作这种事,在好的作家那里,只是一种独自的、个人的工作,需要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工作的主要意义不是对外,而是对内,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灵的回应,用来解决复杂而艰难的个人生命中所遇到的精神问题。只是这些文字,在客观上有交流的作用,是发言的声音。苏东坡是一个显著的人文标本,在世间留下了很多的痕迹,他的多产、不绝的创造力、过人的兴趣和精力,一直吸引着我。这个人从高位跌入低谷,人生曲折,有许多故事可讲,这也是令很多人着迷的原因。而我最看重的不是这些。我对他超强的生命力感到困惑。他不仅作品多,写作不倦,激情不竭,而且是一个极耐磨损的生命,一切都达到了超越想象的地步。写苏东坡的文字固然不少,但要真正写出个人的见识和深度,哪怕写出一点,都是很难的。

我所著的关于苏东坡的新书《斑斓志》,书名很直观。像苏东坡一样多姿多彩的人生并不多。古往今来的诗人文学家、思想家和仕人太多了,能像他一样丰富,始终保持了真性情的人却并非比比皆是。人一旦进入某种领域,在一个专业中沉浸日久,就会沾染上习气,比如官气和书生气之类。这是被改造的结果,是逐步模板化的过程。而苏东坡这个人根性深,很难被一般的知识和职业属性所移动和改变,从政资历再深、诗文名气再大,也仍然能够做一个朴实的人,活泼泼的人。这真是了不起。他的职级很高,诗文充满奥妙,可是这一切从来未能阻止他的多趣和天真。他像孩子一般单纯,时而冲动。他身上始终保存了“真正的人”的全部元素,这些元素并没有在极坎坷或极荣耀的人生阶段丢失,也没有磨损和锈蚀。

苏东坡离我们而去已近千年。但在当下,人们对苏东坡的兴趣不仅未减,反而继续增大。关于他可以形成不倦的话题,就这些话题讨论下去,将获得很多共鸣与心灵的回响。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讲,苏东坡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