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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交响:生命的悲感与悖论 ——读露易丝·格丽克的诗 
来源:文艺报 | 杨惠芬  2020年10月16日07:31

在获得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露易丝·格丽克已经在诗歌领域获得了许多荣誉,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诗歌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奖以及“桂冠诗人”称号。但阅读她的诗歌,才是认识的开始。

格丽克的诗具有一种积极的“力”,张扬人的自然本性的力,放飞思维的大胆的力。张扬的是被抑制的,思维的导向是深刻的。所以,在自然的张扬与思绪的放飞中随时可触到一种悲伤的调子。这种“力”与“悲”的碰撞,导致她的“悲伤”不是绝对的;她的“光明”不容易被发现。她的诗充满悖论,为读者开垦了一片思想的旷野。

格丽克认为一首诗,吸引她的是省略,是未说出的,是暗示,是意味深长,是有意的沉默。确实,沉默于诗正是一种无限的言说。她说:“艺术之梦不是去宣示已知的东西,而是去照亮被隐藏的东西,那通往被隐藏世界的小径并没有被意志标识出来。”这意味着创作是一种寻找。而阅读也是寻找,但所有的阅读都有误读的嫌疑。“我一无所知;我能做的只是看。”(《延龄草》)如果“看”也是寻找,希望就我寻找的所得,能够让读者在接近诗意的过程中有些微助益。

虚空、真实、厌倦

在她的诗中充斥着大量“梦”的意象和情境,在真实与虚幻中形成悖论,富有张力。梦境所表现的是未实现的现实,是一种虚幻,是一种精神的活动。但格丽克质疑:“我曾经梦见这些/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能成为真实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就成了我的故事。”(《卡斯提尔》)梦里的事物、情节是虚幻的,而梦本身对于做梦者是存在的;事情在现实中并未发生,而精神引起波动并留下记忆却是不可否定的。虚与实、真与假就这样交织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中。

无形和有形的讨论也与虚空和真实相关。灵魂是真实的吗?根据现实经验,灵魂是不可触、不可闻、不可听、不可看的,是虚幻的;但是我们也并不因此否认它的存在,灵魂超越我们的感觉。那灵魂和肉体可以独立存在么?“如果自我/变得无形/它就消失了吗?”(《乳酪》)在格丽克的诗里,身体是人的外衣,灵魂才是人的核心与存在的价值。她说:“我的灵魂枯萎、缩小/身体于它就成了一件太大的衣裳。”(《外衣》)在无形有形、虚空与真实间,形成一种悖论,不得不说格丽克的诗中充满了玄思的味道。

厌倦虽是一种不甚美妙的情绪,但它却标识着我们有感知的生活。故我们抓住格丽克诗中的厌倦,那并不是全部。一个诗人的心是被痛与悲装点的,更是被爱与美包裹的。这是关于厌倦的悖论,也是诗人的完整性。

战争、爱与美的悖论

格丽克的很多诗歌取材于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传说。所以,了解这些是打开和解读格丽克诗歌的一把钥匙。但这只是提供了一个入口,探索诗人对这些素材的创造性表达,我们能在其中抖落无数思想的珍宝。如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荡》,格丽克的诗也触及到了对战争的反思、质疑、控诉。

“希腊人正坐在海滩上/想着战争结束后干什么。没有一个/想回家,回到/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岛;每个人都想沾染/多一点的特洛伊,多一点儿/边缘处的生活,感觉每天都塞满惊奇。”(《人质的寓言》,下同)这描述的是战争开始的时候,人们在想战争结束后做什么,他们认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们谁也不想回家,他们对于特洛伊充满好奇。他们想如何向家人说投身战争是正当的、合理的,并非不务正业,但他们懒于思考,“这一点/以后再面对;他们/是擅长行动的男人,情愿把洞察力/留给女人和孩子。”这和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正好相反,哈姆莱特是经久地思考,迟迟不行动;他们是未经思考就行动,而不经思考的行动显然是盲目的。他们感到兴奋,“为前臂上一种新的力量而高兴。”随着战争地进展,“有些人/开始有一点儿想家/想念妻子,想看看/这场战争有没有让她们变老。”他们才有一点儿想家,想起家里还有妻子,想看看妻子的容颜是否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沧桑,可见这是过了很久。有人开始不安,开始思考,“难道战争/只不过是一场男人版的化妆打扮?/一个游戏,意在逃避/深层的精神问题。”人们开始对战争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战争是否是游戏,如果是一场游戏,那就否定了它的意义,也否定了他们个体(参战的希腊士兵)的意义。他们只是被迷惑,被发动者迷惑,被战争迷惑,被美丽的容颜迷惑,被优美的歌声迷惑;世界充满诱惑,不管是起点还是路途,不管是出发还是归来。所以他们有些人将永远被扣留,被死亡,被音乐扣留,哪怕他们把自己的身体绑在桅杆上,但是他们的心灵或许已经被扣留或丢失。

生命的虚度、荒芜、消亡与战争的盲目、残酷、损耗,是令人悲伤的,也是“丑”的。但是面对特洛伊战争,我们陷入一个困境“怎样才能把世界的美划分成可以接受的和不可以接受的爱”。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困境,没有解答战争的意义。按诗句之意,可接受的爱和不可接受的爱都是美的。但是如何划分“接受”的界限,这是一个问题。在这里,我们又陷入了爱与美的悖论,可接受的爱也美,不可接受的爱也美,那么,这种美,我们到底要不要鼓励、赞美、认同?不可接受还要接受吗?从爱与美的悖论追溯,我们陷入了特洛伊战争“美”与“丑”的悖论。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

尽管格丽克说:“时间嘲笑永恒……在时间中,没有什么能获得这种静止,没有什么能够被反转。”但是在阅读她的这些诗歌时,我感觉时间是静止的。她用简单的语言、深厚的寓言探讨严肃的、最深层的东西。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