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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白:游走在理想和现实之间
来源:人民政协报 | 程恳  2020年09月29日06:34

2020年9月8日,孟白在“2020年中国国际服务贸易交易会”上作《图书中的老北京》讲座。 殷占强 摄

孟白:

北京市丰台区政协委员,九三学社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会委员。现任学苑出版社名誉社长兼总编辑,北京九三王选关怀基金会秘书长。曾任学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民间文化论坛》总编辑,北京海淀工读学校名誉校长,中国地理学会理事,中国编辑学会理事。

见到孟白的那天,是在他已“执印”了25年的学苑出版社。一同走到楼梯间,地上有一块污渍,孟白顺手捡起抹布,很自然地蹲下身子擦掉了。这朝夕相对的9000多个日夜,让他与学苑出版社,互相建立了千丝万缕的依赖。

学苑出版社坐落于北京的方庄地区。30年前,方庄地区曾是新兴北京社区的先行者,大型社区、医院、银行、学校、超市像是“一夜间”就盖了起来;30年后,它逐渐变得普通,充满温情的市井气息。

出版业也一样。历经过上世纪80年代的辉煌,“印书就像印钞票”,只要印书就能卖出去,卖出去就能赚钱。随着数字阅读的蓬勃兴起,图书各项功能日渐衰弱,实体书店开始萎缩。

在一些年轻人眼中,出版行业已是“夕阳产业”。图书品种越来越多,定价越来越高,而库存越来越大,出版商利润越来越薄。甚至有人说,传统出版业已进入“死循环”:不做书等于等死;做书,则早晚要死。

“你说说,出版社和印刷厂到底有什么区别?”孟白冷不丁抛出了一个问题。

剑走偏锋

“学苑”象征着文人聚会和问学之所,源于宋代文学家苏轼的诗句“笔砚耕学苑,弓矛战天骄”。1987年,九三学社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学苑出版社。

学苑出版社并不大,影响力却不容小觑。经过多年深耕,学苑出版社以“非遗”为出版物核心,在中医药、民俗民间文化、戏曲、历史景观等出版领域位居全国前列。

据九三学社中央宣传部原部长穆建民回忆,学苑出版社成立之初,“就像一个学走路的孩子,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出版社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办公地点东租西借。在出版选题方面,片面追求经济效益,跟风出版、选题雷同、抄袭热点的书籍不在少数,这期间学苑版图书种类庞杂,甚至不惜牺牲社会效益换取经济效益,1991年一度遭到停业整顿。

孟白来到学苑出版社后,为形成小而专、特色明显的品牌影响,主动放弃了中小学教辅、大众文学类图书,“砍掉”了一些正在赚钱的项目。

25年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一词尚未为世人所知。中国传统民间习俗、民间传说、少数民族风俗、传统手工艺等,都是无人愿意开发耕种的“荒地”。

孟白偏要独辟蹊径,把这“荒地”锁定为根据地。

这种魄力,在当时不被一些人理解。

但孟白坚信,收缩是为了聚焦,为了深耕。“我们要全面收缩战线,把五个手指收回,变成一个拳头,这样才能重拳出击,形成自己的特色。”

事实验证了他的决策正确。

收缩5年,学苑出版社平均年利润增长了20%。而长远看来,正是这种“剑走偏锋”,让学苑出版社成就了自己的特色。

“我们做的不仅是对传统文化的收集整理,更重要的,是对生活方式改变后行将消逝的文化大力抢救。”孟白强调,“文化遗产的保护是在与时间赛跑”,出版人有责任也有义务对行将消逝的文化进行记录,“前人想做却不能做,后人能做却无对象可做,我们要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将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录下来,以待后人开发,是出版人义不容辞的使命。”

经过长期开拓与深耕,学苑出版社的民俗、民间文化、古代器作等图、书出版已初现规模。被称为“一种新的出版物样式”的历史景观复原图系列,已出版《圆明园原貌图》《平遥古城》《大汉长安复原图》《盛唐长安复原图》《天坛清代全盛图》《重庆母城老地图》等。而渐成系列的“北京史地民俗”“地方历史文化”“西部地方文化”与文物、考古、收藏系列的图书相互呼应,形成了记录中国传统生活方式的社会风情书卷。

图书出版市场尽管竞争激烈,但孟白不想做“快餐”,“既然搞出版,总是希望给后代留些东西。比如说多年之后学者写论文或写书的时候,参考文献里还能列上我们出版社出的书。”

情怀与赚钱

孟白的微信名是“孟什维克”,是俄文“少数派”的音译。

他相信,真理有时真的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当被问到,信念曾经动摇过吗?

孟白笑着说,“怎么会不动摇呢?我经常动摇。”

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套40卷的《中国京剧流派剧目集成》。

那是2000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原社长、出身京剧世家的黄克先生有感于各流派创始人相继辞世,大量流派经典剧目失传,“京剧该画个句号了”。于是便有了将很多濒临失传的各流派、各行当代表性剧目发掘整理出来的设想。

毫无疑问,做这套书投入非常大,社会反响也会很好。但是,市场认可吗?很难讲。

黄克先生当时找了很多大出版社,屡屡碰壁。有学界的朋友告诉他,学苑出版社的孟白也许愿意做这套书。于是,他们决定来碰碰运气。

几位京剧界的老先生,先凑在一起商量带上哪些资料去见孟白,“怎么能在几个小时内说服他”“不行就去两次”。

等见到孟白,只谈了5分钟,这事就拍板了。那5分钟里想了什么?孟白说他自己当时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这套书前期总投资大概300多万,计划分几年出完,那么每年投入是四五十万。“即使全赔,我们社也负担得起”,于是,“就这么定了”。孟白笑着说,“要是连续十年,每年赔300多万,那我可真负担不起。”

做书的最初几年,孟白手心里一直“捏了把汗”。

这套书,一做就是十几年。不仅没有亏钱,还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影响,更是让学苑出版社“意外”地开拓了戏曲领域的图书出版。

《中国京剧流派剧目集成》自2000年立项,至2015年出齐40集。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入选中宣部“书影中的70年新中国图书版本展”,入选“十一五”“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入选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入选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

依托该项目,学苑出版社先后策划了《中国戏曲脸谱》《民国京昆史料丛书》《民国话剧文献汇编》《昆曲史料与研究丛书》等一系列重点图书,其中入选“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共计8项,“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2项,“国家出版基金项目”6项,“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项目”5项。这些种种,奠定了学苑出版社国内戏曲图书出版重镇的地位。

拿到出版基金的第一件事,孟白给所有作者加了稿费。合同里签的稿费是100多万,“现在国家给钱了”,孟白主动“让利”,把稿费翻了一倍,又追加给了作者100多万。

“因为我们一块共患难过,人呐,不能那么短视。”

下“笨”功夫

出一套好书,不仅有来自经济和市场的压力,编辑工作也十分繁难。接手《中国京剧流派剧目集成》时,责任编辑潘占伟感受到“责任重大”,这套书开创了一种新模式,首次“用文字记录的方式将立体的舞台表演艺术呈现出来”。

不同于以往将唱段和念白的文字整理成文学剧本,也不同于中国京剧“音配像”经典工程主要依靠音像资料。凡与舞台演出相关之事项,诸如人物行当、服装扮相、脸谱勾画、念白、唱腔、音乐、伴奏、身段把子、舞台调度,无不一一记录在案。

核心乐谱是最复杂的部分。重要唱段都是双行谱,上面是胡琴谱,下面是唱腔谱,还要配合锣鼓。专业人士参照这样的剧本可直接排出戏来。

在唱腔部分,先是老艺人口述,再参考录音录像,最后简谱记录。在身段表演部分,濒临失传的剧目,要听老艺人讲,请他们演示,一招一式用术语详细记录。“连情节中如何表演,角色间如何移动,表演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体现,歌唱时板式旋律的具体唱法,甚至重要念白的重点要点,都一目了然。”如此整理下来,200余出剧目,堪称涵盖表演、导演、音乐、服饰、化妆、舞台美术等京剧艺术的宝库。

这套丛书的学术顾问委员会非常“大牌”,有多位著名学者和京剧名宿,前后调动京剧界30多家单位200余人,行程逾5万公里,遍访分布在北京、天津、河北、上海、浙江、湖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等地的京剧流派传人。

潘占伟记得,与编委会一起去上海拜访徐碧云先生的弟子毕谷云先生时,正是夏季。高温炙烤的上海,空气潮湿闷热,这让北方人潘占伟很不习惯。更让他沮丧的,是初次到访时毕老先生的戒心。“你们真能做成这么难的一个工作?”第一次到访,毕老先生以各种理由推脱,这个资料要搬家,那个资料不好找。潘占伟无功而返。

一次不行,就去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毕老先生看到了潘占伟的诚意,也看到了前期整理成果,被感动了。最终,濒临失传的《绿珠坠楼》剧本完整地整理出来,潘占伟和毕老先生也成为忘年交。潘占伟再去上海,还时常约毕老先生一起聊聊天吃吃饭。

不是所有努力都会结果。但坚持不懈,必有回响。

2020年9月8日,中国国际服务贸易交易会上,学苑出版社名誉社长、总编辑孟白受邀出席并作《图书中的老北京》主题演讲。

聚光灯下,孟白指引着两名助手,将一幅宽1米、长1.6米的卷轴缓缓打开。

这是手工绘制的复原的圆明园原貌。昔日的宫殿、湖泊、山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史料中的文字、木刻版画中的线条,一点一点地被勾勒、构造。根据史料调配出的色彩,把园林晕染“活”了。

“这里面大到每一个院儿,小到每一个房子是几根柱子,都是根据历史资料复原的。”孟白指着画卷说。

被焚毁前的圆明园到底有多美?十几年前,学苑出版社立志做这件事:绘制圆明园复原图。与常见的旅游图、历史地图相比,复原图融入了大量文化信息、立体的艺术视角,直观地再现消逝的山川地貌、历史人文景观。对于没有图照的庭园、亭台楼阁,要靠文字记录的尺寸、材料、方位,“还原”它们本来的模样。

刚开始,面对着“无米之炊”,编辑们就像着了魔似的,疯狂搜集关于圆明园的一切。文字、绘画、照片、古地图、版画、诗词……不管是单独成册,还是刊载在报纸、杂志、网页上,哪怕只有一句可用,都要拿到。

历时8年,学苑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圆明园原貌图》。这背后,凝聚了30余位建筑、历史、美术等专家学者的专访,100余万字文字资料,以及上百幅古画、地图、老照片。

下“笨”功夫,在孟白“执印”的25年中,已渐渐成为学苑出版社的传统。

说真话的“强迫症”

孟白时常笑吟吟的,嗓音也并不大。但一开口,却着实有股气势。他说自己曾经“口出狂言”:“研究‘非遗’领域的学者,如果说不知道学苑出版社,那他肯定研究得不够透。”

孟白的办公室里,书架、置物架、写字台上,乃至地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书。他有“强迫症”,每一本书都由自己摆放。杂志也是按时间顺序摞起来,“最新的要放在最下面”。

朋友和同事提起他,都不约而同谈到了“情怀”。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许进是孟白的老朋友,在他眼里,孟白是既懂业务又政治可靠,既有情怀又会算账的多面手。从创立之初的白手起家,如今的学苑出版社积累了不菲家底,还自购了1407平方米的办公用房。

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副院长王文英认识的孟白“有小脾气”,不喜逢迎。“大家都说要抢救文化,但喊口号的多,孟白却在踏踏实实做事。”一次偶然的机会,王文英才知道孟白在工读学校做公益。工读学校是介于学校和少年管教所之间的一种特殊学校,大部分学生是处于社会边缘的问题少年。孟白在任名誉校长的北京海淀工读学校建设了“学苑书屋”,捐赠适合师生阅读的图书;他努力说动一些著名学者甚至国家领导人到学校与师生交流;利用学苑社的资源,他还尝试培养学生学习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孟白还利用一切机会,呼吁社会对工读教育给予更多关注,消除误解,加强人文关怀。

“活得太真”是王文英对孟白的另一个评价。“我说话从不背着人。”孟白对于敢说真话有一种本能的“强迫症”。

曾有位内蒙古的九三学社社员,因耳聋无法与外界交流,但醉心于翻译国外科技资料,最大的心愿是作品能付梓面世。一位领导听闻后,为其精神感动,代为作序并将书稿交给学苑出版社。把书出了,对社员是慰藉,对领导交办是回应,本是皆大欢喜之事,但孟白仔细看完书稿,却不同意出版。“这位社员是自学成才,英语翻译水平不过关,最重要的是,美国医学家这本书自身科学性也有待商榷,有‘伪科学’之嫌。”孟白列出详细审稿意见退稿,并和这位社员诚恳沟通,最终社员也坦然接受。

故事还没结束。在沟通中,孟白了解到这位社员生活清贫,家中连电脑也没有。他于是以学苑出版社名义,为其捐赠了一批英汉词典和一台电脑,派人到内蒙古去,“手把手教了三天”,教会他如何使用、上网。“领导是好意,想帮一个社员出版劳动成果。我们没有帮成,但是我们尽所能,从别的方面帮助社员同志。”

到这里,孟白觉得这事才算“画了个比较圆满的句号”。

到最后,孟白才开始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如果只是找到一个作者、出本书,这样的出版社和印刷厂没区别。”孟白说,出版社的真正使命是主动出击,提出自己的想法,并想方设法实现它。

(作者系九三学社北京市委会宣传研究部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