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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小小说一定会自己讲述 ——从卡尔维诺《市政府的鸽子》说起
来源:文学报 | 王彦艳  2020年09月26日08:38

卡尔维诺在他的《马可瓦尔多》里,让主人公马可瓦尔多生活在四季的轮回里。当然,但凡是人都是生活在季节的轮回里的。可是,我们活着活着——我说的是城里人——就忘记了四季的存在,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堂而皇之地生活在季节之外。

《马可瓦尔多》,一季一故事,二十个故事,五番春夏秋冬的轮回。五,是最恰当的一个数目。少一个,就有闭门却扫的紧张;多一个,则显落絮冗散的无力。任何事物轮回五番之后,臻于成熟,即可翻篇进入另一境界,再别开生面。

季节的变化,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最强信号,一经发出,永不言止。其突出的形象和执着的品性是大海上的灯塔,是空中飞机的航行器。《马可瓦尔多》结构独特精致,让人想到季节、人、大自然的关系,这种结构形式也是这本书的另一个内容。

《市政府的鸽子》出现在第一个轮回的秋天,这篇不足2000字的小小说引发了我背诵的欲望。背诵这件事,在我的潜意识里,似乎已经和我缘分已尽。我真没有料到我会想去背诵一篇小说。在背诵《市政府的鸽子》的光阴间隙里,我对自己说:背诵一篇小说,进入远方一个陌生人的心灵。背诵散文,是在摩挲古化石上的纹路,美丽却难以进一步地深入。背诵小说,是沉入宫殿,九曲回廊,无穷无尽。

说到背诵小说,就要说说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马尔克斯的言说传递给我一个奇怪的信息:阅读对他而言似乎比他的写作更重要。对我来说,阅读和写作之间,阅读更重要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根本算不上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写作者,但马尔克斯可是写了《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恶时辰》《族长的秋天》的。可是他说:“我写作从不为成名,而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更加爱我。”我觉得文坛上和这句话堪成对仗的是费尔南多·佩索阿说的“成为诗人不是我的野心,而是我独处的方式”。

这是马尔克斯在说他的写作,你再看看他怎么说他的阅读:当有人告诉卡洛斯·维罗,说我可以整段地背诵《佩德罗·巴拉莫》时,我还没完全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其实,不止如此: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

而他对胡安·鲁尔福作品的阅读,让马尔克斯确信他已比作者本人更熟悉作品。我不会做到比卡尔维诺更了解《市政府的鸽子》,这是我要背诵它的原因。

卡尔维诺的创作在世界文坛能独占一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小说中的科学性和几何理性。小说是感性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和科学、几何美学之间的关系,往好处说是互致敬意、两岸相立,激烈点儿的说法则是气场不和、水火不调。它们却在卡尔维诺的文学世界里,空前统一。

卡尔维诺作品里的科学性不是凭空来的,他的父母都是植物学家。他自述:“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学受到尊重。我是败类,是唯一从事文学的人。”所以卡尔维诺作品里的科学是对家庭科学传统的另辟蹊径或曰再发展;当然也可以说是卡尔维诺在向科学展示文学的内在魅力,他在向他的家庭证明:文学也可以很科学,科学却不能同时臻达文学之美。这是他文字的魅力。

择取译林出版社版本马小漠的译文:

鸟儿们迁徙时遵循的路线,不管是往南还是往北,不管是秋天还是春天,都很少穿过城市。大群的鸟沿着森立的边界,飞过画着道道条纹的圆丘田地,高高地切过天空,有时好像是顺着河流、山谷沟壑的曲线飞,有时好像是跟着轻风那看不见的线路飞。但是,当它们一看到城市铁链一般的屋顶出现在面前时,就会远远地飞开。

很显然,马小漠很好地把握住了卡尔维诺的文学风格。从“往南”“往北”的宽宏视野开始,收缩为“边界”“道道条纹”“圆丘”,动态变化为“切过”“曲线”及至冰冷的“铁链”。——卡尔维诺小说中对几何理性的追求,在这段译文里表现得卓越、精致,完美。卡尔维诺创作的雄心或者说他小说的哲学就是“捕捉宇宙的秘密”。在他通灵一般的思考里,捕捉宇宙的秘密、把握那些无限可分的事物,需要借助于几何图案。几何图案是宇宙中最普遍明晰的模式。

在第一个春天里,马可瓦尔多是个在Sbav公司干体力活的。到了这个秋天,他的活儿是蹬着三轮车送货,同时我们又多知道了一点马可瓦尔多的资料,他曾经是个士兵。我觉得,卡尔维诺在这里提到马可瓦尔多曾经的身份,也是让曾经的创作经验在新的写作实验里回闪。他早期的作品来自他当游击队员的经历、来自他在三等车厢听来的故事,他用笔把这些掠劫一空后,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写作领域——那些不带文学动机而经历的东西。写《马可瓦尔多》,他要打磨的最大手艺就是如何去除文学动机。

蹬着三轮车的马可瓦尔多闯红灯了。脸色酱紫的警察在小本上记下他的名字和地址时,马可瓦尔多还在仰头看天,天空已不见了“那些翅膀”。卡尔维诺在这里使用了借代手法,既是文学的,也是心理学的,他在暗示马可瓦尔多的心里已经长出了翅膀,飞离了他沉重的城市生活。但,现实是个不好惹的主儿。马可瓦尔多对它片刻的飞离,它就还以罚单和上级的尖锐指责。

即便天空没有丘鹬,即便天空空空荡荡,我们知道马可瓦尔多一样不会注意红绿灯。在第一个春天里,卡尔维诺就告诉了我们:他看这些东西就好似一眼扫过沙漠里的沙子。我们可以站到卡尔维诺的文字背后看到马可瓦尔多平日的情形:没有丘鹬的日子里,他鼻子朝天地走着,但到底是把红绿灯给出的规则给忍了,顺从了。但城市的天空一旦出现内容,一旦出现翅膀,马可瓦尔多就原形毕现。

现实不喜欢漠视它的人,它附体在马可瓦尔多的头儿、仓库主任维利杰莫先生上对马可瓦尔多大吼大叫。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到底在看什么,你长了空壳脑袋啊?”

“一大群丘鹬,我在看……”

这个对话,让人想起林斤澜先生的一段话:“汪曾祺么——哎哎——他的小说创作特色和其他作家有一个最显著的不同之点是:别的作家都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哎哎,而汪曾祺刚好相反——他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

这里的“一大群丘鹬,我在看……”就是有话则短。艺术的心,从来不分东西古今。

“一大群丘鹬”兴奋了主任的心,他是个老猎手,说出的话像是一个老兵:“猎人们已经开始往丘陵上挺进了”。主任完全忘了罚款单,他的心里像是从来就没有火苗窜出过。他直接进入了臆想,而人类的臆想,其结果多是不祥的。

在主任的臆想里,鸟儿被猎人追赶,已拐到了城市的上空。主任的臆想把马可瓦尔多、甚至是马可瓦尔多一家从秋天的阳光直接拐带进了冬天的寒冷里。这个“拐带”,是现实那个狠角儿在讨补主任因兴奋而免去的对马可瓦尔多的惩罚。现实的惩罚变本加厉地来了。城里人马可瓦尔多的一小段生活轨迹,与臆想中的鸟儿的路线形成了某种对应。顺着主任的臆想,马可瓦尔多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周日一家人吃烤丘鹬的景象。

马可瓦尔多弄来了一桶粘鸟胶。我第一次阅读《市政府的鸽子》看到“一桶粘鸟胶”时,瞬间心中就有了“危险、麻烦”的感觉。马可瓦尔多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在租住的公寓阳台上布置停当:玉米粒已洒遍角落,粘鸟胶已刷满烟囱、铁丝和栏杆。

第一个麻烦来了,是个小麻烦。捕捉丘鹬的心太过急切,马可瓦尔多涂了太多的粘鸟胶,他的儿子差点把自己粘住。被胶水粘住的经验不像别的小麻烦能过眼就忘,这个经验会深入我们的精神、心理,不会太严重,但会挥之不去,甚至说不定哪一晚,它会走入梦境里。儿子差点儿被粘住,对要吃烤丘鹬的马可瓦尔多一家来说,不是好兆头。

鸟儿——丘鹬、鸭子、蜂鸟、鹳鸟,在等待丘鹬的夜里它们分别进入了马可瓦尔多和他妻子、女儿、儿子的梦。这段梦境,一人一句,简短,但有丰富的童话意味,也很入诗。这一段只适合读诵,不适合复述,更不适合分析。谁会去分析宇宙那稀薄而完整的轮廓呢?在幻觉中徜徉,就足够了。

星期六,马可瓦尔多一家在梦中不得安息;天亮了,马可瓦尔多一家所期待的有一盆盆烤丘鹬的星期天终于来到。但他们没等来丘鹬,一只都没有。每隔一小时的殷勤探望,他们等来了一只鸽子,一只瘦弱多筋的市政府的鸽子。卡尔维诺没有说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只说他们烤熟了鸽子。

烤熟的鸽子为马可瓦尔多引来了警察。

脸色酱紫的警察又出现了,带着他特有的脸色出现了。酱紫,是属于秋天的颜色,那些甜美饱满浆果的颜色,在城市没有涂抹之处似乎只能挤上警察的脸膛。为什么是警察的脸膛,而不是仓库主任的脸膛?只有在警察的脸膛上,才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才能提醒他们,秋天已到来,饱满的浆果在召唤人们去采摘。在文中第二次看到“脸色酱紫”,我似乎听到了秋天的呓语:“我召唤你,你为什么不来?你忘记了你热爱的秋天。”

脸色酱紫的警察给马可瓦尔多带来了罪名:猎杀市政府鸽子。这个罪名把马可瓦尔多冻僵了。冬天提前来临了。

其实即便到了这个境况,马可瓦尔多的周围还是有一丝暖气的。这丝暖气来自女房东,虽然马可瓦尔多已经欠了她六个月房租。

女房东对马可瓦尔多说的那句“您什么都不知道吧?”可视为交际语言,但似乎也可视作为马可瓦尔多开脱之语。但不管它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洗衣女工带来了彻头彻尾的寒冬。洗衣女工告诉女房东,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全被粘住了,为拽下它们,衣服全被扯坏了。

马可瓦尔多,无路可退。“马可瓦尔多一手揉着胃,就好像不能消化一般。”“不能消化”提醒了我:马可瓦尔多的胃里其实空空荡荡。他所有的对现实生活的“不能消化”,都源自于他的胃里其实空空荡荡。

在这个句子里,“胃”吸引了我。一个人紧张、饥饿、无助……这负面的感受,我会简单地想到人体的器官,心脏。在这里,胃与心的距离,就是一个初学写作的文青和一个大作家的距离。心与胃,在生理上很近,但在文学上,如果我一直维持少年时代的一翻而过的低劣阅读习惯,将永远体会不到心与胃的差距。

马尔克斯说得没错,能激发读者去背诵的小说,都会带给人眩晕之感。这个眩晕之感在于作品文字本身,也还来自于行文节奏:句子中的语感,段落转换间音乐般的节奏。

若你闭目背诵《市政府的鸽子》,将自会体会:这些文字不是人手写出,这些段落的行进也不是人脑构思,它们由这篇小说自己在你耳边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