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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的书法和外语:短短的短处,长长的长处
来源:《新文学史料》 | 余斌  2020年09月08日07:14
关键词:余斌 蔡元培

原标题:短短的短处,长长的长处——关于蔡元培的书法和外语

蔡元培先生是现代大教育家,在我国现代文化教育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这,国人早耳熟能详,成为常识。不过,关于这位大师,也有不属于常识的一面。我是从台湾商务版《蔡元培先生全集》附录的一些资料、文章里读到的,里面讲到蔡元培的不太为人知的短处,以及相应的但很了不起的长处。

蔡元培是清末翰林,又三次留学欧洲,称蔡元培学贯中西,当无异议。1967年,即蔡元培诞生临近100周年,逝世已快30年的时候,著名考古学家李济博士在一次纪念性谈话中说,在我们国家里,精研国学的人很多,精通西洋科学的人也同样的不少,但要承东西道统,集中外精华,把中西学术融会于一心的,这种人可就没那么容易找了。他具体讲:“元培先生在清朝时做到翰林的官,国学根基之好,自然不必提了。而且又到欧洲德、法等国留学,对于西方的科学和学术大势,了如指掌,中西学术的造诣,使他的学问既博大,又精深。”所以,李济称蔡元培是“融会中西学术于一心的文化大师”。(见李济口述、陈德仁记:《融会中西学术的大师——李济博士谈蔡元培的学术贡献》)

然而偏偏有两条史料似乎在开历史的玩笑。一条说蔡元培的书法未臻上佳,一条讲蔡的外语不过硬。先看前一条,是1960年发表的,题目叫《蔡元培能吃硬饭》(作者:绮翁),要紧部分如下:蔡孑民先生在世时,其夫人尝语人:“蔡先生这个人,硬饭也吃得,烂饭也吃得。”意谓蔡之为人,能屈能伸,与人相处,能刚能柔也。蔡在清末,曾入词林,依科举条例,获参殿试者,书法必佳,但蔡只习黄庭坚字,写一二寸字尚好,若榜书屏联,则非所长,故人皆怀疑蔡之功夫如此,何以得点翰林?蔡长北大时,常有讌集,一次宴会中,钱玄同正被酒,忽问蔡曰:“你的字写得这样坏,为什么可以点中翰林?”在座人皆觉此语过于直率,未免使蔡难堪,但蔡不以为忤,反笑而答曰:“因为那年主考官最喜欢黄庭坚字,我少年时适学黄字,所以能中试。”此即具有虚怀若谷处也。晚几年,毛子水在《对于蔡先生的一些回忆》里也提到这个讲“蔡先生的涵养”的故事,文字简约但有出处,说他是从胡适那里听来的。据此来看,此事当非虚构。这里面,一个人的短处、长处都讲到了。看来蔡氏书法未臻上佳时人已有共识,对蔡何以得点翰林却也都感到疑惑不解。这,或算蔡的短处吧。长处、短处一般指人在品德或学识方面的长短或强弱,短处一词通常特指品德方面。而字写得好不好与品德无涉,不过是在学识或技能方面的强弱罢了。我这里说长道短有些笼而统之,有必要先做个说明。至于蔡那天在宴会上虚怀若谷的表现,自然是长处无疑。

不过,赞蔡虚怀若谷毕竟是他人的评价。面对钱玄同那样“直率”的突然袭击,一般人都会深感难堪的,蔡的“笑答”或许不过是机智且幽默的应对表现吧,至于本人内心究竟会怎么想,怕不好说。比如在一篇1965年发表的,题为《蔡孑民的襟抱与风格》(作者:芝翁)的文章里,又有一条资料讲到蔡氏的外文问题,说蔡不懂英文,德、法文是四十岁以后才开始学的,可以看书,口语则难应付交际,得有人帮翻译。这条材料具体讲到1921年蔡元培赴欧考察教育时的情形,当时是由天文学家高鲁陪同访问并任翻译的。后来:及到英国时,则由徐志摩陪他同行,志摩欲掩饰他不懂英文,对华莱士说,“蔡先生是通德法文的”。不意华莱士,说起法语,他已经期期艾艾极不顺利,华莱士又用德语,他竟答不出来,而志摩法德文也不行;卒请华莱士仍用英语会谈,由志摩翻译。这个掌故是有所本的,本于陈西滢的《关于蔡先生的回忆》。陈说蔡元培在伦敦时,有一次“伦敦大学政治学教授、社会心理学者怀拉斯”请蔡到家茶叙,在座的有怀氏的夫人和女儿。陪蔡去的是徐志摩和陈西滢。起先由徐、陈任翻译。不料:忽然志摩说蔡先生在法国住好久,能说法语。怀夫人与小姐大高兴,即刻开始与先生作法语谈话。一句句法文箭也似的向先生射去,蔡先生不知怎样回答。我为了解围,说先生在法国只是作寓公,求学是在德国,所以德文比法文好。怀夫人和小姐不能说德语,只好依旧作壁上观。怀拉斯说他从前到过德国,可是德话好久不说已不大能说了。他与蔡先生用德文交谈了几句话。是怎样的“交谈”呢?陈西滢说那不过是“片言只字的交换”。结果呢,“没法子,怀先生说还是请你们来翻译吧”。

对照芝翁、陈西滢两位的文章,所述显系同一件事,芝文中的“华莱士”与陈文中的“怀拉斯”当系同一人名的不同译法。但陈西滢是在场者的第一手回忆,文章发表于1940年蔡氏逝世后半个多月,可信度当无疑。徐志摩是蔡元培长北大时的学生,本意想在国际社交场合捧捧老校长,谁想到竟弄巧成拙,开了个国际玩笑,这徐志摩也真是。

笑话归笑话(正如陈西滢所说此事带着点幽默所以他一直记得),蔡元培的外文水准当不致因了这笑话而被贬抑扭曲。我没资格议论蔡元培的外文如何如何,但知道蔡元培是二十世纪早期著名的翻译家,他的译作不算很多但影响不小,其中有德国哲学家、伦理学家泡而生(今通译弗里德里希·包尔生)的《伦理学原理》,商务印书馆从1910年初版后曾多次再版,至1927年已达八版之多,1940年又再次出版,并被编入该馆“汉译世界名著丛书”。这可见蔡元培的书面翻译能力是相当不错的,只不过口语会话相对弱些罢了。尤其可贵的是蔡元培并不掩饰自己的弱项。作为翰林,蔡元培的书法何以未臻上佳,他在宴会“笑答”里已说得明白。至于外文问题,他后来也很具体地讲到了,这回不是“笑答”,而是正答。那是抗战前,蔡元培在上海《文化建设月刊》上发表一篇叫《我的读书经验》的文章里,为后辈学子讲读书的“前车之鉴”,说自己如何“读书不得法”:一是不能专心,读书太杂;二是不爱动笔,读书图快,无暇摘抄要点或在书上做记号。蔡认为这是自己“读书的短处”。他现身说法,文章先讲旧学方面,然后说到学外文的情形:到了四十岁以后我始学德文,后来又学法文,我都没有好好儿做那记生字练文法的苦工,而就是生吞活剥的看书,所以至今不能写一篇合格的文章,作一回短期(按:短期当指短时间)的演说。在德国进大学听讲以后,哲学史、文学史、文明史、心理学、美学、美术史、民族学,统统去听。那时候这几类的参考书,也就乱读起来了。

话讲得再坦然不过,没有半点遮遮掩掩,句句透着真诚,希望青年学子从他的前车之鉴中汲取经验教训。很难得啊,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位学者襟怀的坦荡,更是一位教育家的赤诚。什么叫“学高为师,德高为范”,这就是了。

至于短处、长处的话,当然是有感而发。现如今相当于“进士”“翰林”一级人物满天飞,都敢像蔡元培先生那样自亮底牌,自我过磅,也说说自己的“读书经验”么?怕不多。再说呢,人家蔡元培的短处也未必就是短处。还说他的字吧。据说近几年民国文化名人书画行情看涨。在2009年香港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有一件蔡元培行书镜心露面,这件原不显眼的作品估价仅三五万港币,最后被一买家以近七十万之高价收入囊中。时过境迁,名人书作除艺术价值外又增加了文物、文献价值。这么看,蔡元培先生的短处会缩短,长处会增长;短短的短处,长长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