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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势,使我辈处之,唯有一战” ——抗战先驱章太炎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肖伊绯  2020年08月28日07:38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不久,时年63岁的章太炎在给弟子孙思昉的信中说:“东事之起,仆无一言,以为有此总司令、此副司令,欲奉、吉之不失,不能也。东人睥睨辽东三十余年,经无数曲折,始下毒手。”

章氏强调,虽然抵抗未必能胜,但“败而失之,较之双手奉送,犹为有人格也。辽东虽失,而辽西、热河不可不守”。其忧愤之意,其悲恸之情,可谓力透纸背、感人至深。

“北伐”之后,一直不承认南京政府,始终反对一党专政并遭到国民党通缉的章太炎,本来就此闭门研学,久已不问国事。此刻面对日军悍然入侵,当局军队却“不抵抗”的怪现状,章氏终于忍无可忍,禁不住拍案而起,痛斥以蒋介石为首的“投降派”,坚决主张奋起抗战。

章太炎晚年存照

师生通信痛斥当局

宁方则秦桧之,粤方则石敬瑭也

1931年10月,章太炎收到弟子马宗霍的赠书《音韵学通论》。他将该书通读一遍后,于当年12月7日复信马宗霍,信中大谈国事,再一次痛斥了抗战投降派,对国家现状深感沉痛。信文转录如下:

宗霍足下,前得《音韵学通论》三册,略已阅遍,大致不误。东事起后,当局已不能禁人言论,而老子终无一言者,盖拥蒋非本心所愿,倒蒋非事势所宜,促蒋出兵必不见听,是以默尔而息也。 逮今拟划锦州为中立区域,则放弃东三省之志已决。学生群呼打倒卖国政府,亦奚足怪!但闻北来诸生复垂意于粤人夫己氏者,斯可谓暗甚也。陈友仁之东行所谈何事,见诸东国报纸,无可揜饰。然则校论宁粤两方,宁方则秦桧之,粤方则石敬瑭也。秦固屈伏于敌,石则创意卖国者。去秦求石,其愚缪亦太甚矣。此事起时,误在求联盟会。既不敢战,又不敢直接交涉。迁延时日,致敌之侵略愈广,而袁金铠辈汉奸政府亦愈巩固。此后敌虽撤兵,汉奸政府可撤乎?彼以不侵中国领土为名,而假其权于汉奸。乃施肇基辈绝未言及,亦可怪也。今日之势,使我辈处之,唯有一战。明知必败,然败亦不过失东三省耳。战败而失之与拱手而授之,有人格与无人格既异,则国家根本之兴废亦异也。为当局自身计,亦唯有一战。战而败、败而死,亦足赎往日罪状矣。然逆计其人爱国不如爱自身,爱自身之人格尤不如爱自身之性命。复何言哉!乃知“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非虚言也。若夫委过前代、卸罪人民,一人之手,固不可尽揜天下之目矣。此覆。即问起居清胜。

章炳麟白 十二月七日

章太炎在这一通信中,明确将蒋介石视为秦桧,又将汪精卫视为石敬瑭,认为这些投降派均难以拯救国家于危难之际。他更进一步指出,所有外交努力,所有国际交涉,都应建立在“敢战”的基础之上,否则都毫无意义。在当前情势之下,汉奸与卖国贼大行其道,就正是投降派“不敢战”的结果。他激奋地宣告,“今日之势,使我辈处之,唯有一战”,并且再一次发出了与致孙思昉的信中相似的感慨,称即使“明知必败”,也应当奋勇应战,因为这关系到人格国格。

章太炎复信弟子马宗霍,信中抨击蒋介石、汪精卫等投降派

另一方面,由于时局动荡、国运弥艰,章太炎在“拥蒋”与“倒蒋”之间,心态也是极其矛盾的。他自谓“盖拥蒋非本心所愿,倒蒋非事势所宜”,但相比汪精卫等“创意卖国者”,还是希望能“促蒋出兵”抗战。在大敌当前的紧要关头,章氏还是以国家利益为重,衷心期望南京政府能为抗战发出统一号召。接下来,章氏更以一系列实际行动,痛斥当局投降派,声援各地抗战,全力“逼蒋”抗日。

1932年1月13日,章太炎与熊希龄、马相伯、张一麐、李根源、沈钧儒、章士钊、黄炎培等各界知名人士,联名通电,痛斥当局,电文说:“守土大军,不战先撤,全国将领,猜弍自私,所谓中央政府,更若有若无”,要求国民党各派首领“立集首都,负起国防责任,联合全民总动员,收复失地”,否则“应即日归政全民,召集国民会议,产生救国政府,俾全民共同奋斗”。

六天之后,章氏又率张一麐、赵恒惕、沈钧儒、李根源等,联名通电全国。这一题为《请国民援救辽西》的通电,对东北义勇军的奋勇抗敌予以了高度评价,称“所谓将军有死之心, 士率无生之气者,于此见之”,并严斥当局“素无斗志,未闻以一矢往援”。可见,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久已不谈政治,对国事三缄其口的章太炎,终于在愤怒与焦虑中,开始走出书斋,开始打破晚年长期闭门著书的缄默,拿起笔来论政参政了。

支持淞沪会战

协助夫人创办第十九伤兵医院

《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从民族情感与国家道义层面上,对“一二八事变”中中国军队的奋起抵抗侵略并取得胜利,予以了大力表彰与由衷赞叹。此文体现着一位革命元勋与国学泰斗的爱国情操,是超越革命与学术之上的崇高人格之体现,是章氏晚年极为重要的一篇文章。

事实上,除了对日军的侵略行径口诛笔伐之外,章太炎不仅在精神层面上支持十九路军抗日,还支持夫人汤国梨创办第十九伤兵医院,用实际行动支持淞沪抗战。这所医院办至战事平息才结束,前后历时近一年,先后接纳治疗伤员140多人,仅一人因伤势过重而死亡。

刘半农所摄章太炎65岁肖像

《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十九路军被迫撤离上海,为使阵亡将士遗骨免遭不测和凌辱,章氏又会同沪上爱国人士,发起了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迁葬运动。他提议将烈士遗骨迁至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区,与黄花岗起义的七十二烈士并葬,以表彰其抗日功绩,垂表万世而不朽。迁墓完工之后,更亲撰《十九路军死难将士公墓表》,刻石于墓前,盛赞十九路军抗战“功虽未成,自中国与海外诸国战斗以来,未有杀敌致果如是役者也”,今“度地广州黄花岗之南,以为公墓,迁而堋之”,他深信“继十九路军而成大业者,其必如武昌倡义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1932年3月11日,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及学生抗日会,举行公祭抗日烈士大会,章太炎不顾老迈之躯,毅然北上赴会。出席此次大会的,还有张学良代表郭尔珍、于学忠代表韩玉璞、张焕相、熊希龄等军政要人,还包括上海各团体代表王造时、东北民众救国会代表阎宝航等数十人,到会者共计达1300余人。

当天上午九时,大会启幕,哀乐齐奏。主席台上,染作红色的中国地图映入现场千余来宾眼帘,会场上下痛哭涕泣之声萦绕。章太炎致辞称,“政府对国防边防素来即无设备与措施,故上海战事发生后,当国者仍不能洞悉国事,只听德国顾问之言,而不抵抗。”显然,章氏无比的愤慨之意,仍是指向当局投降派的;沉重的忧愤之情,仍是指向抗战何去何从之疑问的。次年二月,时年65岁的章太炎又与93岁的马相伯联合宣言,再次公开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领土,痛斥日军侵略暴行,时人称之为“二老宣言”。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在苏州病逝,享年68岁。时人誉其为革命元勋、国学泰斗,国民政府令以“国葬”,葬杭州西湖畔张苍水墓侧。80余年后,返观章太炎一生风骨与言行,除却革命元勋与国学泰斗之“盖棺定论”,或许在原有“定论”之外还有“新论”,可以再加上一个“抗战先躯”的荣誉。

评价“一二八事变”

“自清光绪以来,与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

1932年1月28日,日军又悍然对上海闸北发动了突然袭击。驻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将士在人力物力均处于劣势的情况,奋起自卫,顽强抵抗,史称“一二八事变”,也就此拉开了淞沪抗战的序幕。章太炎此刻正居于上海,目睹日军残暴与我军英勇,大为感动与激奋,为之撰写《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

这篇文章是章氏晚年不多见的,一反书斋论学性质的,有着铮铮铁骨、血气方刚的政论文章。当年鲁迅所判定的已不问世事的那个晚年章太炎,那个“用自己的手和别人手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的学界宿儒,在这篇文章中脱胎换骨,已然铁血丹心,将要共赴国难而不再是闭门修习了。且看全文如下:

章太炎手书《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

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

民国二十年九月,日本军陷沈阳,旋攻吉林,下之,未几又破龙江,关东三省皆陷。明年一月,复以海军陆战队窥上海,枢府犹豫,未有以应也。二十八日夕,敌突犯闸北,我第十九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令旅长翁照垣直前要之,敌大溃,杀伤过当。其后敌复以军舰环攻吴淞要塞,既击毁其三矣,徐又以陆军来。是时敌船械精利,数倍于我,发礟射击十余里,我军无与相当者。要塞司令邓振铨,惧不敌,遽脱走,乃令副师长谭启秀代之。照垣时往来闸北、吴淞间,令军士皆堑而处,出即散布,礟不能中。俟其近,乃以机关枪扫射之,弹无虚发。军人又多善跳荡,时超出敌军后,或在左右;敌不意我军四面至,不尽歼即缴械,脱走者才什一,卒不能逾我军尺寸。始日本海军陆战队近万,便衣队亦三千人,后增陆军万余,人数几三万,我军亦略三万。自一月二十八日至二月十六日,大战三回,小战不可纪,敌死伤八千余人,而我死伤不逾千。自清光绪以来,与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

原其制胜之道,诚由将帅果断,东向死敌,发于至诚;亦以士卒奋厉,进退无不如节度。上下辑睦,能均劳逸,战剧时至五昼夜不卧,未尝有怨言;故能以弱胜强,若从灶上扫除焉。初,敌军至上海,居民二百余万,惴恐无与为计,闻捷,馈饷持橐,累累而至;军不病民,而粮秣自足。诸伤病赴医院者,路人皆乐为扶舆,至则医师裹创施药,自朝至夜半未尝倦,其得人心如此。

章炳麟曰:自民国初元至今,将帅勇于内争,怯于御外,民间兵至,如避寇仇。今十九路军赫然与强敌争命,民之爱之,固其所也。余闻冯玉祥所部、长技与十九路军多相似;使其应敌,亦足以制胜。惜乎以内争散亡矣。统军者慎之哉!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章炳麟书

这篇章太炎自撰自书的“雄文”,后来于1937年1月,在《制言》杂志第32期上发表。该杂志为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会刊,由章氏及其门人于1935年9月创刊于苏州。

这篇文章发表之时,章氏已于1936年6月在苏州病逝。为什么章氏生前未能刊发此文,要延至逝世后半年多才予发表呢?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在已呈中日对决形势之下的上海发表这样的“反日”言论,势多不便,恐被查禁;另一方面,文中有抨击蒋介石政府及国内军政的言辞,国内各大报刊恐怕也无法刊发,所以只可待到自己创办刊物之际,方有发表之可能。可惜的是,《制言》创刊后不到一年时间,章氏即逝世,门人弟子辈整理其遗著时,方才发现这篇文章的手稿,才得以整理发表出来。